第2章

月奴那句話落下後,溪邊只剩下水聲,格外響亮。

裏正王有福臉上的肉抽動了一下,看看月奴,又偷眼覷李諭,喉嚨裏發出含糊的“嗬嗬”聲,像是被唾沫嗆住了,又不敢真咳出來。他實在不明白,這平時悶聲幹活、頂多跟嬸子們說笑兩句的丫頭,怎麼突然冒出這麼一句沒頭沒腦、瘮人的話。地下?地下除了泥巴石頭,還能有什麼?總不會是……他不敢往下想,只覺得脖頸後面涼颼颼的。

李諭背在身後的手徹底放了下來,指尖蜷了蜷,又鬆開。他臉上那點裂開的溫和迅速收斂,換成了一種更深的審視,目光落在月奴沾着泥點、卻異常平靜的臉上,又掃過她粗糙但指節分明的手,最後落回她那雙黑得透亮的眼睛。那裏面沒有鄉下人常見的畏縮、討好,也沒有故弄玄虛的狡黠,只有一種沉甸甸的、讓他心下莫名一緊的東西。

“哦?”李諭的聲調微微揚了揚,聽不出太多情緒,“姑娘此言,倒叫本官好奇了。這田土之下,莫非還有什麼典故不成?”他沒有直接追問“埋着什麼”,反將問題輕巧地拋了回來,語氣裏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壓迫。

月奴沒有躲閃他的目光,反而微微側頭,像是認真想了想。“典故說不上,”她語氣依然平直,像在陳述今天天氣如何,“只是祖輩傳下來的話,說這片地,養人,也記人。每一茬莊稼長起來,底下都有老根;每一鋤頭下去,翻上來的也不光是新泥。”

她說着,彎腰重新拾起那把水瓢,舀起半瓢溪水,緩緩澆在身邊的茄苗根上。清水滲入褐色的土壤,很快不見了痕跡。“李大人要建書院,是教化讀書人的地方,自然要選清淨地、吉祥地。地底下的東西,不清淨,不吉祥,怕是會擾了書院文氣,也……驚了貴人。”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的,“裏正叔沒跟大人提過麼?早些年,這片可不是現在這樣。”

王有福額頭冒汗了。他哪兒提過這個?早些年?早些年鬧飢荒,倒斃路邊的、易子而食的,亂葬崗似的,哪個村子沒有?可這能拿出來說嗎?晦氣!他狠狠瞪了月奴一眼,忙對李諭賠笑:“大人,您別聽這丫頭瞎咧咧!她一個姑娘家,能知道什麼?這片地風水好,前臨水後靠山,陽光足,您瞧瞧這莊稼長勢……”

李諭抬手,止住了王裏正的話頭。他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看着月奴澆水的動作,又抬眼望了望那片在午後陽光下泛着粼光的平整水田,和更遠處鬱鬱蔥蔥的後山坡地。月奴的話說得含糊,甚至有些神神道道,可偏偏這種含糊,比直接說出一個駭人的東西更讓人心裏發毛。他讀聖賢書,敬鬼神而遠之,但官場沉浮,民間這些看似荒誕的講究忌諱,他並非一無所知。有時候,這些“講究”背後,牽扯的可能是更實際、更麻煩的東西——屍骨、墳塋、甚至是不願爲人知的陳年舊事。

他此行買地,是爲投那位喜好風雅、重視“文脈地氣”的上官所好,選址建一處清幽別致的書院,用以結交士林,抬升名聲。地要連片,景要雅致,更要“幹淨”。若真如這村女所言,地底有什麼不幹淨的牽扯……

“姑娘倒是心細,惦記着書院文氣。”李諭緩緩開口,語氣聽不出喜怒,“只是,本官既已看中此地,自有考量。些許鄉野傳聞,不足爲慮。”他頓了頓,話鋒一轉,“不過,姑娘既提起祖輩相傳的話,想必對這片土地感情深厚。本官也不願強人所難。這樣吧,地契之事,姑娘可再思量兩日。兩日後,本官再來聽姑娘的‘真話’。”

最後兩個字,他略微加重了音,目光銳利如針,在月奴臉上刮過。

說完,他不等月奴回應,對王有福淡淡道:“去別處看看。”便率先轉身,沿着田埂往村西走去,青衫下擺拂過路邊的野草。兩個隨從連忙跟上。

王有福狠狠剜了月奴一眼,壓低聲音斥道:“死丫頭!胡唚什麼!壞了李大人的大事,有你好果子吃!”跺了跺腳,匆匆追了上去。

月奴握着水瓢,站在原地沒動。直到那幾人的身影消失在村道的拐角,她才慢慢直起身,看着溪水中自己晃動的倒影。水裏的臉,平靜無波,只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疲憊和決然。

她不是胡說。阿禾去年冬天在後山那塊坡地挖壟溝時,一鋤頭下去,曾磕到過一塊硬物,刨出來一看,是半截朽爛的棺材板,還有幾塊顏色發暗的人骨。嚇得阿禾病了好幾天。那地方,村裏老人私下提過,早幾十年前兵荒馬亂,是扔過不少無名屍的。只是年深日久,草木覆蓋,知道的人漸漸少了,或者不願再提。村東頭那幾畝水田,地勢最低窪的那一角,早年溺死過外鄉人,也是不了了之。這些事,像沉在河底的石頭,平時不見,但確實在那裏。

李諭要連片買地,這些角落,必然包括在內。

月奴走回自家院子,日頭已經偏西。阿禾還沒回來。她走到後院蠶架前,蠶寶寶們又長大了一圈,食量驚人,桑葉消耗得快。她默默添着葉,手指拂過那些冰涼柔軟的軀體。這些蠶,再過些日子就要吐絲結繭,然後死去。它們什麼都不知道,只是吃着,長着,完成自己的輪回。就像這片土地,埋下種子,長出糧食,周而復始。那些沉在下面的東西,無論是枯骨還是別的什麼,都被一層又一層的泥土和生命覆蓋着,沉默着。

可總有人要挖開。

晚飯時,阿禾興沖沖地回來,說坡地的豆子都點好了。“姐,你是沒看見,我弄得可齊整了!”他扒拉着碗裏的糙米飯,忽然想起什麼,抬頭問,“對了姐,我回來時聽七嬸跟人嘀咕,說裏正叔領了個官老爺來買地,還找你了?是不是要買咱們的水田?”

月奴夾了一筷子鹹菜放到他碗裏:“嗯,提了。”

“啊?”阿禾筷子停了,眼睛瞪圓,“那……那咱們的地……不賣吧?那是爹娘留下的,你費了多少心血才養成這樣……”

“吃飯。”月奴打斷他,聲音不高,卻帶着不容置疑,“我心裏有數。”

阿禾看了看姐姐的臉色,把話咽了回去,悶頭吃飯,只是眉宇間攏上了憂色。

夜裏,月奴躺在床上,睜着眼看黑暗中的房梁。土牆外,田野裏的蟲鳴唧唧響成一片。李諭那句“兩日後,再來聽姑娘的‘真話’”,像塊石頭壓在心裏。她知道,那不只是給她時間考慮賣地,更是給她的警告和最後通牒。一個進士老爺,對付她一個無權無勢的村女,法子多得是。

可她不能賣。不只是因爲爹娘的心血,阿禾的指望,也不只是因爲地下那些不爲人知的“東西”。而是……一種更模糊、卻更強烈的直覺。這片土地,每一寸都被她的汗水浸透,她知道哪裏最肥,哪裏最瘠,哪裏春天野花開得最早,哪裏秋蟲叫得最響。它不僅僅是三畝水田、幾塊坡地,它是她的根,是她和弟弟安身立命的全部。賣給一個只想在上面建座漂亮書院、吟風弄月的官老爺?然後呢?她和阿禾去哪兒?

月光從窗紙的破洞漏進來,在地上投下一小塊慘白。

第二天,月奴照常下田。她沒再提昨天的事,只是幹活更沉默了些。七嬸和其他幾個相熟的村婦湊過來打聽,都被她三言兩語岔開了。但村裏關於“官老爺買地”、“月奴家的地底下有東西”的流言,還是悄悄傳開了,添油加醋,越發玄乎。

晌午,月奴正在水田邊查看谷種發芽的情況,遠遠看見王有福又陪着李諭過來了,這次沒帶隨從,只有他們兩人,慢慢踱着步,指指點點,似乎在丈量、規劃。

月奴低下頭,繼續手裏的活計。

那兩人卻徑直朝她走來。

“月奴啊,”王有福這次臉上堆了更多的笑,語氣卻有點發虛,“李大人體恤,特意再來看看。昨日你說的那個……咳,大人回去想了想,覺得還是問清楚些好。畢竟建書院是大事,要穩妥。”他邊說邊給月奴使眼色,讓她識相點。

李諭今日換了件淺灰色的直裰,依舊整潔得不染塵埃。他站在田埂上,看着月奴赤腳踩在泥水裏,褲腿挽到膝蓋,小腿上沾滿泥點。他沒有昨日那種刻意擺出的溫和,眼神直接而深,帶着審視和研判。

“姑娘,”他開門見山,“昨日你話未盡。本官思來想去,這‘地底下埋着什麼’,總得有個明白說法。可是古墓?遺骸?或是……其他妨害之物?”他緊緊盯着月奴的眼睛,不放過她一絲一毫的神情變化,“你若能據實以告,本官或可酌情,在地契劃分上稍作調整,避開那處。你亦可多得些銀錢補償。”

避不開的。月奴心裏清楚。他要的是連成一片的“雅地”,水田是核心,坡地是背景,溪岸是點綴,少了哪一塊,都不夠“完美”。調整?不過是哄她的話。

她直起身,在田邊的水渠裏涮了涮手上的泥,甩了甩水珠。陽光有些刺眼,她眯了眯眼睛,看向李諭。

“大人,”她的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但字字清晰,“地下埋着的,是‘根’。”

李諭眉頭蹙起。

“不只是莊稼的根,”月奴繼續說,目光掃過眼前的水田,遠處的山坡,更遠的村落,“是人的根。早些年災荒、兵禍,死在這片地上的人,沒人收殮,就草草埋了,或者……幹脆就那麼晾着,爛了,化了,成了土。他們的根,就扎在這片土裏了。大人要建書院,講的是聖賢道理,讀的是詩書文章。可這片土記得的,是餓死的滋味,是刀砍的疼,是沒人收屍的冷。”她頓了頓,聲音低下去,卻更沉,“書院蓋在上面,地基打下去,會不會驚動了這些‘根’?讀書人的清靜,壓不壓得住這些陳年的怨氣?民女不懂大道理,只是覺得……有點懸。”

王有福的臉白了。他沒想到月奴真敢說得這麼直白,這麼血淋淋。李諭的臉色也徹底沉了下來。月奴這番話,近乎詛咒,直接將他的“書院雅事”和“荒野怨魂”扯到了一起。這若是傳出去一絲半點,書院還沒建,名聲就先污了。

“荒謬!”李諭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眼神冷厲,“子不語怪力亂神!鄉野愚婦,妄言鬼神,阻撓善政,你可知罪?!”

“民女只是說出實情,不敢阻撓大人。”月奴垂下眼,語氣依舊平平,“地是李大人的,錢也是李大人的,民女只有這張地契,和祖輩傳下來的這幾句話。大人若覺得不礙事,盡管買去。只是……”她抬起眼,那黑亮的眸子再次對上李諭,“契約畫押時,民女能否請大人添上一筆?”

“添什麼?”

“添上——‘此地原主,已盡告地下舊事,買主自願承擔一切後果,與原主無涉。’”月奴一字一句道,“再請左鄰右舍,裏正叔,都來做個見證,按個手印。”

李諭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他看着眼前這個泥腿子村姑,忽然覺得那張被曬成麥色的臉上,有一種讓他極其不舒服的、近乎挑釁的平靜。她不是在哀求,也不是在恐嚇,她只是擺出了一道難題,一道關於忌諱、名聲和潛在麻煩的難題。她手裏那張皺巴巴的地契,似乎突然變得燙手起來。

添上那麼一筆?還要見證?那不等於將他李大人的“清晏書院”和這些陰祟之事公然綁在一起?日後若真有什麼流言蜚語,或工程上出了什麼“意外”,這白紙黑字就是話柄!

可若就此放棄這片已經看中、且在上官那裏掛了號的地……同樣麻煩。

風穿過田野,帶來泥土的腥氣和禾苗的清氣。李諭站在田埂上,青灰色的衣袂微動。他久久沒有說話,只是盯着月奴,目光復雜變幻。

王有福在一旁,大氣不敢出,後背的汗溼了又幹。

良久,李諭忽然極輕地笑了一聲,那笑意未達眼底。“好,好一個‘根’。”他點了點頭,像是終於做出了某種決定,語氣恢復了平靜,甚至比之前更平和,卻透着一股寒意。

“姑娘既然如此堅持,本官也不便強求。只是這建書院,造福鄉裏,乃是大勢所趨。”他轉向王有福,“裏正,村東這片地,本官是看中了。其他幾戶人家,你可去溝通,價錢優厚些。至於月奴姑娘這三畝水田和坡地……”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掠過月奴,“暫且記下。或許,過些時日,姑娘會改變主意。”

他沒有再看月奴,對王有福道:“走吧,去看看其他地塊的邊界。”說罷,轉身離去,步伐依舊從容,仿佛剛才那場關於“根”與“怨氣”的對話從未發生。

王有福如蒙大赦,趕緊跟上,走出幾步,又回頭狠狠瞪了月奴一眼,用口型道:“你等着!”

月奴站在原地,看着他們走遠,直到變成田埂盡頭兩個模糊的小點。陽光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她卻覺得手心有些冷。她知道,這件事沒完。李諭最後那幾句話,平靜底下是更深的威脅。“暫且記下”、“過些時日”,意味着他不會輕易放棄,而且可能會用別的法子。

她蹲下身,用手掬起一捧田裏的水,冰涼刺骨。水從指縫漏下,只剩潮溼的涼意。

地下埋着根。活人的,死人的。如今,又添上了一根新的,名爲“麻煩”的根,正在悄悄發芽。

她得想辦法,在這根藤蔓纏死她之前,找到一把能斬斷它的鐮刀。或者,找到讓那位李大人自己不敢、也不願再碰這片土地的理由。

遠處,阿禾從坡地那邊跑下來,手裏揮舞着什麼,大聲喊着:“姐——姐!你快來看!”

月奴甩掉手上的水,站起身,迎着弟弟跑去。風鼓起她補丁摞補丁的衣襟,田野空曠,她的身影顯得單薄,卻又異常執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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