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諭走後,村裏暗流涌動了幾日。
王裏正沒再直接來找月奴,但月奴去溪邊洗衣時,看見他和另外幾戶村人,陪着李諭的隨從在田埂上丈量、釘木樁。那些木樁,像一根根楔子,打進她熟悉的土地裏。隔着老遠,王裏正的目光掃過來,陰沉沉的。
月奴只當沒看見,棒槌敲打溼衣的聲音又穩又重。
村人們見了她,神色都有些復雜。有同情,有擔憂,更多的是一種疏遠的觀望。七嬸偷偷拉住她:“丫頭,胳膊擰不過大腿,那李大人是官身!咱們平頭百姓……要不,服個軟,價錢要高點算了?”
月奴把洗淨的衣衫擰幹,水珠譁譁落回溪裏。“七嬸,不是錢的事。”她沒多說,挎起木盆往回走。溪水映着天光雲影,也映着她沉默的側臉。
她知道李諭在等什麼。等別的幾戶人家都籤了地契,她的三畝水田和坡地就成了孤島,被“書院”的界樁圍在中間。到那時,她守着那點地,水源、通路都可能被拿捏,耕作不得安寧,自然就“改變主意”了。這是鈍刀子割肉,比直接強買更折磨人。
日子還得過。谷種在水田裏發了芽,抽出細弱的、鵝黃色的嫩葉。月奴日日去看,拔去稗草,調節水深。後山坡地的豆子也冒了頭,阿禾照顧得精心。蠶室裏的沙沙聲更密了,蠶寶寶們經過最後一次眠期,身體變得透明,開始尋找結繭的地方。月奴在蠶架間搭好了蔟山——用幹燥的稻草扎成的小束。很快,那些透亮的蠶就會爬上去,吐出銀亮的絲,把自己包裹起來。
這天夜裏,月奴被一陣急促的拍門聲驚醒。
“月奴!月奴姐!開門!”是鄰居家鐵牛的聲音,帶着哭腔。
月奴披衣起來,拉開門閂。鐵牛一頭撞進來,臉上又是泥又是淚:“月奴姐!你快去看看我家的蠶!全、全不行了!”
月奴心裏一緊,也顧不上問,跟着鐵牛就往他家跑。鐵牛家也養蠶,雖不如月奴養得多,卻是他家重要的貼補。還沒進蠶房,就聞到一股異常的、甜膩又夾雜腐朽的氣味。進去一看,昏暗的油燈下,竹匾裏的蠶蔫蔫的,很多已經不動了,身上泛起可疑的黃斑或黑點,有的吐出黃綠色的污液。鐵牛爹娘蹲在一邊,面如死灰。
“昨天還好好的,吃葉也凶……”鐵牛娘帶着哭音,“今早起來就不對了,這才大半天……”
月奴湊近仔細看,又拈起一片殘存的桑葉對着燈瞧,心沉了下去。“溼腐病。”她吐出三個字。這是蠶病裏最凶險的一種,傳染極快,一旦爆發,往往整屋蠶都保不住。病因復雜,可能是桑葉帶了溼氣或病菌,也可能是蠶室不潔,天氣驟變……
“這、這可咋辦啊!”鐵牛爹捶着腿。
“沒救的,趕緊把病蠶撿出來,拿遠些深埋。蠶房徹底清掃,用石灰水潑灑一遍。剩下的蠶若是還沒發病,趕緊挪到幹淨通風的地方,喂絕對幹燥幹淨的桑葉。”月奴語速很快,邊說邊動手幫忙揀選還能動的蠶。
忙亂到後半夜,鐵牛家一片愁雲慘淡。雖然按月奴說的處置了,但剩下的蠶也萎靡不振,能結多少好繭,只有天知道了。
月奴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家,心裏那根弦卻繃得更緊了。蠶病不罕見,但在這個節骨眼上……她抬頭看了看黑沉沉的天,沒有月亮,只有幾顆疏星。夜風裏,似乎有別的味道。
第二天,壞消息接二連三。
先是村西頭兩戶人家的水田,不知怎的,進水口被一堆亂石和雜草堵了,等發現時,田裏快曬幹的秧苗蔫了一片。接着,又有兩戶的菜地被不知哪裏跑來的野豬拱了,一片狼藉。
流言像田埂邊的野草,一夜之間瘋長。
“邪性啊……李大人要買地,這地就開始‘鬧脾氣’了?”
“可不是!月奴丫頭不是說了麼,地底下有東西,不清淨!”
“怕是驚動了……唉,作孽!”
“聽說李大人那邊,釘界樁的時候,有個隨從不小心滑進水溝,摔折了腿!”
這些議論,有意無意,總會飄進王裏正耳朵裏,自然也最終會傳到李諭那裏。
月奴照舊去田裏,去蠶室。她發現自家水田的進水口邊緣,有新鮮的、被什麼東西撬動過的痕跡。她沉默地清理幹淨,加固了缺口。蠶室裏,她檢查得更勤,桑葉一片片擦過才喂。阿禾也懂事,把坡地看得更緊,夜裏甚至抱了鋪蓋去地頭的窩棚睡。
這天下午,月奴正在溪邊清洗蠶具,李諭又來了。這次只有他一個人,沒穿那身顯眼的青衫,換了件普通的靛藍棉布直裰,倒像是尋常的讀書人。他手裏拿了一卷紙,緩步走過來。
“月奴姑娘。”他先開了口,語氣平和,甚至稱得上客氣。
月奴站起身,手上還滴着水:“李大人。”
李諭看了看她手裏洗刷得幹幹淨淨的蠶匾,又抬眼望了望她家方向。“聽聞近日村裏不太平,有幾戶人家遭了災。”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月奴臉上,“姑娘家的田地蠶室,可還安好?”
“托大人的福,暫時無事。”月奴答得謹慎。
李諭點了點頭,展開手裏的紙卷。那是一幅粗略的墨線圖,勾勒出山形、水道、村舍輪廓,以及一大片用朱砂圈出的區域,正是他計劃中的“清晏書院”。那紅色區域,如一只貪婪的巨口,吞沒了大片田地,月奴那三畝水田所在的位置,被特意點了一個小小的墨點。
“這是書院的布局草圖,”李諭將圖微微傾向月奴,“姑娘請看,主講堂設在此處,背山面水。藏書樓在此,側翼是學舍。這片,”他的手指劃過朱紅區域邊緣,恰恰掠過那個墨點,“原是想辟爲觀景園圃,引溪水成池,植花木,供學子休憩賞玩。”
他的手指在那個墨點附近輕輕敲了敲。“姑娘的地,恰在園圃構想之中。若是尋常田地,也就罷了。可姑娘一再提及‘地下之根’,本官雖不信怪力亂神,卻也不得不慮及書院清譽與學子心境。”他收起圖紙,看着月奴,“不知姑娘,可願帶本官實地一觀?看看你所說的‘根’,究竟在何處。若真有妨礙,本官或可設法繞開,亦未可知。”
他的提議出乎意料。月奴怔了怔。實地一觀?看什麼?看阿禾挖出朽骨的那塊坡地?看水田低窪處?那些痕跡,或已被草木覆蓋,或只是虛無的傳說。他到底想求證,還是想……揭穿?
“怎麼,姑娘不便?”李諭眉梢微挑。
“沒有。”月奴定了定神,“大人想看,民女帶路便是。”
她領着李諭,先去了後山那塊坡地。豆苗青青,長勢正好。月奴指着靠近邊緣一處稍顯平整的地方:“去年冬,我弟弟在這裏,挖到過東西。”她沒有具體說是什麼。
李諭蹲下身,撥開豆苗下的泥土,仔細看了半晌。泥土溼潤,除了碎石和草根,什麼也沒有。他又站起身,環顧四周。坡地斜斜伸向山腳,林木蒼翠,鳥鳴聲聲,看不出任何異樣。
“是這裏?”他問。
“是。”月奴點頭。
李諭沒說話,繼續往坡上走了幾步。他的目光逡巡着,忽然停在一處岩壁下方,那裏雜草格外茂盛。他走過去,用隨身的竹杖撥開亂草。岩壁底部,隱約可見一些非天然的凹痕,像是很久以前人工鑿刻的,模糊難辨。旁邊的泥土顏色,也比別處深些。
李諭用竹杖戳了戳那深色的土,又放到鼻尖嗅了嗅,眉頭微微皺起。他沒說什麼,轉身走下坡地。
接着,他們來到村東水田。月奴指着低窪的一角:“聽老人說,很多年前,這裏溺死過人。”
李諭站在田埂上望去。那處水稍深,水面漂浮着一些孑孓。時近黃昏,夕陽餘暉給水面塗上一層暖金,卻也讓那角落的陰影顯得更深。一陣風吹過,水面皺起,那陰影晃動着,竟有幾分形似人形。
李諭看了很久,久到月奴以爲他不會再說話。他終於轉身,臉上沒什麼表情,只道:“有勞姑娘。本官知曉了。”
他沒有說“知曉”了什麼,也沒有再提繞開土地的話。只是離開時,他的步伐似乎比來時沉重了些,那卷圖紙被他緊緊攥在手裏。
月奴站在田埂上,看着他的背影融入暮色。她知道,他未必相信那些神鬼之說,但他看到了岩壁的痕跡,嗅到了不同尋常的土腥,也看到了水光瀲灩中那不祥的陰影。這些東西,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混在一起,就像這黃昏的光線,模糊了邊界。
對於一個一心求“清淨文雅”的進士老爺來說,這些“不清淨”的痕跡,或許比明確的鬼怪傳說,更令人膈應,更難以用“子不語”輕輕揭過。
當晚,月奴在蠶室添最後一次桑葉。蠶兒大多已上蔟,開始吐絲。昏暗的油燈下,無數極細的銀絲從蠶兒口中吐出,閃爍着微弱卻執着的光,漸漸交織成朦朧的繭影。沙沙聲細密如春雨,充滿了整個房間。
她靜靜地聽着這聲音。
這聲音,是她生活的底色,是生計,是希望。而地下那些無聲的“根”,是她不得不背負的記憶,是警示,也是武器。
李諭的“知曉”,不會讓事情結束。那只是一種權衡,是他在“雅趣”和“麻煩”之間搖擺的瞬間。真正的風,恐怕才剛剛開始蓄勢。
她吹熄了油燈,蠶室沉入黑暗。只有那沙沙的、如雨般的吐絲聲,不絕於耳,仿佛在與大地深處那些沉寂的根,進行着一場無聲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