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的碎片像鋒利的冰碴,扎得秦霄賢猛地從混沌中驚醒。
他大口喘着氣,心髒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瘋狂擂動。額角,一層冷汗密密匝匝地滲了出來。
夢裏那片沒過膝蓋的雪原,似乎還帶着刺骨的寒意。無邊無際的白,吞噬了天與地,也吞噬了他。他像個迷路的幽魂,漫無目的地走,直到骨髓都凍得發僵。就在他以爲自己會永遠困在那片死寂的白色地獄時,遠處,出現了一點光。
那麼小,那麼微弱,像黑夜裏最後一顆掙扎的星。
他發了瘋似的朝那光沖過去,雪沒過腳踝,沒過膝蓋,冰冷刺骨。可他不在乎,他只知道,那是他唯一的希望。眼看指尖就要觸碰到那團溫暖,光,“噗”的一聲,滅了。
世界重歸黑暗與死寂。
手下意識地一伸,探向身側。
觸手所及,是一片冰涼的、空蕩的柔軟。
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大腦空白了足足有五秒,才像一台老舊的機器,咔噠一聲,重新開始運轉。
哦,對。
這張大到能打滾的雙人床,從來都只有他一個人。昨晚……不,是這幾個月,乃至近三年來,一直都是。
可今天,這空蕩蕩的感覺怎麼就這麼要命?像有人用勺子,把他心口那塊肉生生挖走了一塊,冷風呼呼地往裏灌。
“操。”
一聲低咒從齒縫裏擠出。秦霄賢煩躁地坐起身,胡亂抓了把頭發,想把夢裏那股窒息感甩出去。床頭櫃上,那枚被他隨手丟下的“暖陽”胸針,在晨曦裏折射出一點微弱的光,像一只嘲弄的眼睛。
他移開視線,不願多看。
洗漱,更衣,打領帶。鏡子裏的人,依舊是那個一絲不苟、冷峻威嚴的秦氏總裁。完美得像個假人。
然而,當他走下旋轉樓梯,習慣性地走向餐廳時,腳步卻像被釘在了原地。
長長的餐桌上,空空如也。
沒有冒着熱氣的牛奶,沒有烤得金黃的吐司,沒有他雷打不動的單面煎蛋,甚至連一份他從來不看、但總會攤在那裏的財經日報都沒有。
只有光潔如鏡的桌面,清清楚楚地倒映出他此刻錯愕又難看的臉色。
一股邪火“騰”地就燒到了頭頂。
“陳伯!”他的聲音裏裹着冰碴子,在空曠的客廳裏砸出回響。
管家陳伯幾乎是立刻從一旁小跑過來,腰彎得恰到好處:“先生。”
“早餐呢?”秦霄賢的嗓音冷得掉渣,“看看現在幾點了?”
陳伯臉上閃過一絲爲難,但語氣依舊恭敬:“先生,以往這個時辰,都是……都是太太……不,是宋小姐準備早餐的。您沒吩咐廚房另做,所以……”
宋小姐。
這三個字,像一根淬了冰的針,輕輕扎進秦霄賢的太陽穴。
對,離婚了。昨天。那份她籤好字、像張廢紙一樣放棄了一切補償的協議,這會兒還躺在書房抽屜裏,透着股寒氣。
他抿緊了薄唇,那股燒起來的火氣,像是被一盆冰水當頭澆下,“呲啦”一聲,滅了。剩下的,是種更深的、無處發泄的憋悶和煩躁。
“讓廚房準備。”他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轉身走向主位,重重坐下。
早餐很快送了上來。標準的西式簡餐,擺盤精致得像藝術品,一看就出自五星酒店大廚之手。
秦霄賢拿起刀叉,面無表情地切下一塊煎蛋,送進嘴裏。
火候完美,調味精準。
可他嚼着,卻像在啃一團蠟。
不對勁。
哪兒都不對勁。
不是這個味兒。更不是這種感覺。
他“啪”地放下刀叉,拿起旁邊的財經報紙,試圖把注意力塞進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和曲線裏。可他的眼珠子,卻像長了腿,一次又一次地往對面那個空了三年的位置瞟。
那裏,曾經總坐着一個安安靜靜的女人。他看報紙時,她會默不作聲地把那杯溫牛奶,往他手邊再推一推。
“譁啦!”
他猛地合上報紙,巨大的聲響驚得一旁的陳伯肩膀都抖了一下。
“咖啡。”他對着空氣命令,語氣裏滿是不耐。
片刻後,一杯黑咖啡被端了上來,小心翼翼地放在他手邊。
秦霄賢端起來,灌了一大口。
“咳……”
他立刻被燙得皺起了眉,太苦,也太燙!根本不是他習慣的那個味道。他喝慣了的,是那杯永遠溫着、帶着一絲奶甜、溫度永遠維持在入口最舒適狀態的……
“砰!”
咖啡杯被他重重地磕在桌上,深褐色的液體濺出來幾滴,在潔白的桌布上暈開幾塊醜陋的污漬,像極了此刻他的心情。
“先生?”陳伯的聲音裏滿是擔憂。
“沒事。”秦霄賢“霍”地站起身,臉色陰沉得能擰出水來,“去公司!”
他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這個讓他渾身都不對勁的“家”。
然而,坐在平穩行駛的勞斯萊斯裏,他依舊無法平靜。那個該死的夢,那頓要命的早餐,像一群嗡嗡作響的蒼蠅,在他腦子裏亂撞,攪得他心煩意亂。
他拿出手機,指尖在屏幕上劃了幾下,最終還是撥通了特助的電話。
“秦總。”電話那頭,特助幹練的聲音傳來。
秦霄賢沉默了兩秒,像是在跟自己較勁,最終,還是用一種盡量平穩、公事公辦的語氣開口:“去查一下宋暖的去向。”
電話那頭,明顯地安靜了幾秒。特助顯然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指令驚到了,但專業素養讓他迅速回神:“是,秦總。需要具體到……”
“找到她。”秦霄賢打斷他,語氣裏帶着一絲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急切,“我要她的位置,還有……她現在的情況。”
掛了電話,他靠在真皮椅背上,閉上眼,試圖給自己這反常的舉動找一個合理的解釋。
他只是需要確認她是否安全,確認她離開後,不會給他惹出什麼亂子。對,僅此而已。他秦霄賢,可不是那種會惦記前妻的男人。
一整天,秦霄賢都有些魂不守舍。
開會時,他會莫名走神;籤文件時,鋼筆尖會在紙上頓住。他好幾次下意識地拿起手機,解鎖,屏幕上空空如也,這才想起自己在等什麼。
下午四點,特助終於敲響了他辦公室的門。
“秦總,”特助的表情有些復雜,帶着一絲爲難和謹慎,“關於宋小姐……我們查到,她在一個月前,也就是籤完離婚協議後,就注銷了國內所有的手機號和社交賬號。出入境記錄顯示,她當天下午就飛去了法國巴黎。但是……她抵達巴黎之後的行蹤,就很難追蹤了。她像是……有意切斷了和國內的所有聯系。”
有意切斷所有聯系……
秦霄賢握着鋼筆的手,猛地收緊,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
所以,她是真的打算從他的世界裏,徹徹底底地消失。連一根頭發絲,一個腳印,都不想留下。
“知道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出去吧。”
特助如蒙大赦,退了出去。
辦公室裏,死一樣的寂靜,靜得能聽見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夕陽的餘暉像一層金色的薄紗,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進來,將他的影子在地板上拉得又長又孤獨。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俯瞰着腳下這座繁華的城市。車水馬龍,霓虹初上。這是一個由他親手建立、一手掌控的商業帝國。
可這一刻,他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空洞。
仿佛他站在世界的頂端,腳下卻是一片流沙。
他下意識地抬手,按住自己的胃部。那裏,熟悉的、隱秘的抽痛感,又開始慢慢蔓延。
他轉身,走向辦公桌,幾乎是憑着本能,拉開了左手邊最上層的抽屜——那裏,以前總是備着宋暖給他準備的胃藥,是她從國外帶回來的,特效。
抽屜裏,空空如也。
幹淨得像從未有人踏足過荒原。
只有一盒公司統一采購的、未開封的止痛藥,孤零零地躺在角落,包裝冰冷,顏色陌生。
秦霄賢看着那盒藥,整個人徹底僵住了。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關上了抽屜。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什麼。
然後,他走回窗前,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以及倒影身後,那巨大、奢華、卻仿佛失去了所有溫度的辦公室。
他終於,無比清晰地認識到一件事。
宋暖,那個他曾經視爲“合作生育夥伴”、甚至覺得有些麻煩的女人,那個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被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一切付出的前妻……
是真的走了。
幹幹淨淨,不留痕跡。
空氣。
他終於明白了這個詞的重量。
宋暖就是他的空氣。他平時感覺不到她的存在,甚至覺得她多餘。可當她真的消失了,他才發現,自己……快要窒息了。
【她到底……去了哪裏?】
這個疑問,伴隨着胃部一陣尖銳的絞痛,猛地攥住了他的心髒,深深地烙進了他的骨血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