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深秋,冷得有點不近人情。
塞納河上飄着一層溼漉漉的薄霧,把岸邊的梧桐樹都浸染得透心涼。那葉子倒是好看,一片片燒得正旺的金黃,可落在宋暖眼裏,只剩下蕭瑟。
她把自己縮在河邊的長椅上,米色風衣的領子豎得老高,還是擋不住那股子往骨頭縫裏鑽的寒意。
來巴黎一個多月了,日子過得像個高速旋轉的陀螺。
白天,她是索邦大學語言班裏一個沉默寡言的學生,拼命啃着那些拗口的法語;晚上,她一頭扎進拉丁區一家中餐館的後廚,油煙和洗潔精的味道成了她新的“香水”。她這麼折騰自己,無非是想用身體的疲憊去麻痹心裏的那片廢墟。
可有些事,是躲不掉的。
比如,每天早上準時報到的惡心感,還有那股怎麼睡也睡不夠的、能把人溺死的疲憊。
起初,她只當是水土不服,或是打工累着了。直到這個月,大姨媽遲遲沒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慌,才像條冰冷的滑膩的蛇,悄無聲息地纏上了她的心髒。
今天上午的法語課,老師講的什麼她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滿腦子都是那個可怕的猜想。下課鈴一響,她就像被什麼無形的東西推着,鬼使神差地走進了街角那家掛着綠色十字招牌的藥店。
在店員那習以爲常、波瀾不驚的目光注視下,她感覺自己像個暴露在聚光燈下的小偷。她胡亂抓了一盒驗孕棒,幾乎是逃也似的付了錢,然後死死地把它塞進背包最深處,仿佛那是什麼見不得光的罪證。
現在,她就坐在這冰冷的公園長椅上,手裏攥着那根小小的白色塑料棒,手心裏的汗幾乎要把它浸溼。
屏幕上,那兩道紅杠,清晰得刺眼。
世界,好像突然被按下了靜音鍵。
塞納河上觀光船的汽笛聲,岸邊情侶的低聲笑語,遠處孩童的追逐打鬧……所有的一切都褪了色,變了形,模糊成了一團沒有意義的背景音。她的整個世界,被無限放大,最後只剩下那兩道紅杠。
像兩道血淋淋的判筆,狠狠地、決絕地,劃破了她好不容易才拼湊起來的、脆弱的新生活。
怎麼會……
怎麼可能……
就那一次……那個混亂、恥辱、她恨不得從記憶裏連根拔掉的夜晚……
一股寒意不是從皮膚,而是從骨頭縫裏猛地竄了上來,瞬間席卷全身,讓她控制不住地發起抖來。她的手下意識地撫上依舊平坦的小腹,指尖下的皮膚溫熱而柔軟。
這裏……竟然孕育了一個生命?
一個……她和秦霄賢……那個男人的孩子?
這個認知荒謬得讓她想笑,恐懼得讓她想尖叫。兩種極端的情緒像兩只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嚨,讓她連呼吸都覺得是奢侈。
怎麼辦?
腦子裏嗡嗡作響,只剩這一個問題。
她孤身一人,在這陌生的國度,法語說得磕磕巴巴,銀行卡裏的數字少得可憐,連自己的明天是什麼樣都不知道,怎麼去養一個孩子?不,更可怕的是,她心裏有個聲音在說,可能……還不止一個?
留下他(她)嗎?
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就被另一個更尖銳的聲音刺穿了。
留下這個孩子?留下這段失敗婚姻、那個冰冷男人留給她的最殘忍的“紀念品”?難道要她以後每一天,都從這張稚嫩的小臉上,看到秦霄賢的影子?想起他遞來黑卡時那漠然的眼神,想起他說“協議不包括爲宋家兜底”時的無情,想起他酒醒後那句輕描淡寫的“喝多了”?
不,她受不了。
可……
宋暖緩緩閉上了眼睛,掌心依舊貼着小腹。就在那片溫熱之下,一種她從未體驗過的、陌生而又無比強大的情感,像一顆破土而出的種子,悄然生根發芽。
那是一種血脈相連的悸動,是一種源自生命最深處的、最原始的呼喚。
這是一個無辜的生命。
是她在這個世界上,被拋棄、被遺忘之後,可能擁有的,唯一的、真正的親人了。
滾燙的淚水毫無征兆地砸落下來,滴在她冰涼的手背上,燙得她心尖一顫。
她想起秦霄賢。那個男人如果知道了,會是什麼反應?
他大概連一秒鍾都不會相信吧?他會以爲這又是她處心積慮的籌碼,是爲了攀附他而耍的新把戲。然後,他會用他最擅長的方式,用那些冰冷的鈔票和無所不能的權力,輕而易舉地“處理”掉這個他眼中的“麻煩”。
一想到那種可能性,比塞納河的河水更刺骨的寒意就從心底升起。
但這一次,寒意攀到頂峰,卻燒成了一團火。
一團破釜沉舟、決絕的火。
不。
她絕不能讓他知道。半點都不能。
這個孩子,是她的。從今往後,只屬於她宋暖一個人。
她猛地擦幹眼淚,用力吸了一口巴黎清冷潮溼的空氣,那股涼意嗆得她肺部生疼,卻也讓她前所未有的清醒。她眼神裏的迷茫和脆弱一點點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狠厲的堅定。
她掏出手機,屏幕亮起,顯示着昨夜收到的一封郵件。
那是一封來自巴黎頂尖設計學院的錄取通知書。是她曾經做夢都想踏入的殿堂,是她爲自己規劃好的、徹底告別過去、奔向新生的起點。
她的目光在那封郵件上停留了幾秒,然後緩緩下移,落在了自己緊握着驗孕棒的手上。
幾乎沒有絲毫猶豫。
她纖細的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地滑動,找到那封郵件,毫不猶豫地拖進了垃圾箱,然後,徹底刪除。
【寶寶,】她在心裏,用一種輕柔卻又無比堅定的聲音對自己腹中那個尚未成形的小生命說,【從現在起,就我們倆相依爲命了。】
前路會是什麼樣?她不敢想。
只會比現在更難,更苦,布滿了看不見的荊棘。她需要更多的錢,一個更穩定、更安全的住處,最好的產檢和醫療條件……她需要爲這個意外降臨的小家夥,憑空撐起一片天。
她站起身,走到遠處的垃圾桶旁,用紙巾將那根決定她命運的驗孕棒仔仔細細包好,扔了進去。
像是埋葬了過去那個軟弱、猶豫、總還盼着點什麼的宋暖。
她轉過身,迎着塞納河畔蕭瑟的秋風,向前走去。單薄的背影在深秋的景色裏顯得格外渺小,但她的脊背,卻挺得筆直,像一株扎根在懸崖邊、任憑狂風也吹不折的蘆葦。
她得去找餐館老板,商量能不能再多加幾個班時。她得把那些設計網站上的零散小單都接過來,不管價格多低。她得重新找個更便宜,但絕對安全的住處……
生活的重壓仿佛在這一瞬間翻了倍,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肩上。
但她的眼神,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明亮,都要堅韌。
爲了孩子,她必須強大起來。強大到刀槍不入。
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爲自己的人生按下這個悲壯而決絕的重啓鍵的同一時刻,遠在千裏之外,那個她決心與之徹底割裂的男人,正因爲找不到她的任何蹤跡而煩躁不安,正因爲生活中那無處不在的“缺失”,第一次品嚐到了追悔莫及的苦果。
命運的齒輪,在這一刻,朝着無人能夠預料的方向,緩緩轉動,發出了沉悶而清晰的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