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山間別墅的主臥裏萬籟俱寂,只有加溼器吐出細微的白噪音,如同嘆息。
蘇晚陷在柔軟得能將人吞噬的天鵝絨被子裏,身體疲憊,意識卻清醒得可怕。
她一閉上眼,黑暗中便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窺視。
陸辰逸那句浸滿恨意的“血海深仇”,福伯憂心忡忡的“不死不休”,還有那個如同鬼魅般縈繞的名字——“林修”,交織成一張巨大的、冰冷的網,將她牢牢纏住。
她開始做夢。
不再是漂浮的幸福感,而是光怪陸離、充滿隱喻的碎片。
她夢見自己穿着那身香檳色禮服,走在一條無盡的玻璃回廊上。
腳下是萬丈深淵,回廊兩側掛滿了陸辰逸爲她畫的肖像,畫中的她笑容明媚。
可當她走過,那些畫像的眼睛卻齊刷刷地流出猩紅的液體,畫布皸裂,笑容變得扭曲而哀傷。
她拼命地跑,回廊的盡頭,陸辰逸背對着她站着,身姿挺拔。
她欣喜地想要呼喊他,他卻緩緩轉過身——手裏握着一把滴血的匕首,眼神空洞地看着她,輕聲問:
“晚晚,你爲什麼不信我?”
蘇晚猛地從夢中驚醒,心髒狂跳,後背驚出一層冷汗。
窗外,月色清冷,將臥室家具的輪廓勾勒出模糊的影子,如同蟄伏的巨獸。
身側,陸辰逸呼吸平穩綿長,一只手臂占有性地環在她的腰間。
即使在睡夢中,他對她的掌控也未曾鬆懈。
蘇晚小心翼翼地挪開他的手臂,赤着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走到落地窗前。
山下的城市依舊燈火璀璨,像一堆永不熄滅的篝火。
可這份繁華與安寧,此刻在她眼中卻顯得如此虛假。
她所依偎的溫暖港灣,底下竟是暗流洶涌的復仇深淵。
第二天,陸辰逸似乎完全恢復了常態,體貼地送她去美術館,仿佛昨夜書房裏那個戾氣深重的男人只是她的幻覺。
但他越是這樣若無其事,蘇晚心中的不安就越發膨脹。
趁着午休間隙,她將自己反鎖在美術館資料室的電腦前。
陽光透過百葉窗,在空氣中切割出明暗交錯的光帶,灰塵在光柱中無聲飛舞。
她深吸一口氣,在搜索欄裏鄭重地輸入了兩個字:
林修
網頁跳轉,結果卻出乎意料地……幹淨。
沒有百科詞條,沒有商業新聞,甚至連一張模糊的照片都沒有。
只有幾條無關緊要的、同名同姓的普通人信息,散落在互聯網的角落。
一個能讓陸辰逸如此忌憚、提及名字都帶着殺意的人,在信息時代竟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徹底抹去了存在痕跡。
這不正常。
這太不正常了。
蘇晚不甘心,又嚐試搜索“陸氏集團 舊案”、“陸辰逸 父母”。
關於他父母的公開信息,無一例外都標注着“意外逝世”。
報道用語官方而模糊,只提及一場不幸的車禍,時間大約在十五年前。
她試圖尋找更早的、關於陸氏家族鬥爭的新聞報道,卻發現涉及關鍵年份和事件的紙質檔案,在美術館的舊報刊庫裏也詭異地出現了缺失。
那些泛黃的報紙,仿佛被人精心修剪過,留下一個個意味深長的空白。
一種無形的、巨大的壓力感從四面八方涌來。
她像一只試圖撞向蛛網的飛蛾,而那張網,堅韌、無形,籠罩着整個她所認知的世界。
下班後,蘇晚沒有讓陸辰逸來接。
她以和閨蜜小婉逛街爲由,獨自去了市中心一家僻靜的咖啡館。
角落裏,顧言深已經等在那裏,面前放着一杯快要冷掉的拿鐵。
“晚晚,你臉色很不好。”
顧言深看着她坐下,溫潤的眉眼間帶着顯而易見的擔憂。
他是蘇晚唯一能傾訴這些恐懼的人。
蘇晚握住溫熱的咖啡杯,指尖卻依舊冰涼。
她將昨晚偷聽到的對話、自己的噩夢以及白天調查遇到的詭異阻礙,盡可能平靜地敘述出來。
“……言深,我好像,”
她抬起眼,眸子裏盛滿了迷茫與恐懼。
“我好像從來不曾真正認識他,也不曾認識他所處的世界。‘血海深仇’……那到底是什麼?”
顧言深沉默地聽着,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輕敲擊。
他是心理醫生,善於傾聽,也更善於洞察言語之下的暗流。
“按照你的說法,陸辰逸對此事諱莫如深,甚至不惜編織一個‘意外’的謊言來掩蓋。而對手林修,又能將信息抹得如此幹淨……”
他頓了頓,語氣凝重。
“晚晚,這水比我們想象的要深得多。牽扯的,可能不僅僅是商業競爭。”
他看向她,眼神裏充滿了復雜的情緒:
“你確定,還要繼續你的計劃嗎?現在抽身,或許……”
“不。”
蘇晚打斷他,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
她想起陸辰逸提及她時那句“要他整個林家陪葬”的狠絕,也想起他擁着她時那份不容置疑的溫暖。
“正因爲我聽到了這些,我才更不能走。有人要用我去威脅他,我絕不能成爲別人刺向他的刀。”
她的眼神從迷茫逐漸變得清亮,一種破釜沉舟的勇氣在心底滋生。
“那個威脅我的人,一定和林修有關。我必須知道更多,才能判斷到底該怎麼‘背叛’,才能真的保護他。”
和顧言深分開後,蘇晚獨自走在華燈初上的街道上。
晚風拂面,帶着都市的喧囂,卻吹不散她心頭的迷霧。
她在一家大型書店的櫥窗前停下腳步。
櫥窗裏陳列着最新一期的財經雜志,陸辰逸的肖像赫然印在封面,標題是《商業帝國新貴:掌控力與遠見》。
照片上的他,眼神銳利,姿態從容,是世人眼中無懈可擊的王者。
可蘇晚卻仿佛能看到,在這光鮮表象之下,那個十五年前失去父母、獨自背負着血海深仇的少年,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
他的掌控欲,他的偏執,他密不透風的保護,是否都源於那場他從未對她言說的慘痛過去?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一個模糊的念頭閃過——如果有了孩子,這份沉重的愛與恨,又將如何延續?
回到別墅時,陸辰逸已經在家了。
他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對着筆記本電腦處理公務,暖黃的燈光勾勒出他專注的側影。
聽到她進門的聲音,他抬起頭,唇角自然揚起溫柔的弧度,向她伸出手。
“回來了?玩得開心嗎?”
一切看起來都那麼完美,那麼溫馨。
蘇晚走過去,將手放入他溫暖的掌心,依偎着他坐下。
“嗯,很開心。”
她微笑着回答,聲音輕柔。
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什麼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那道始於書房門縫的裂痕,正悄然蔓延,透進危險的微光。
她依舊貪戀他懷裏的溫暖,卻也清晰地聽見,命運齒輪開始轉動時,那冰冷而殘酷的聲響。
她已踏上一條無法回頭的路,路的盡頭,是她必須親手爲他獻上的、名爲“背叛”的祭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