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羽那一聲“擢爲工師”的任命,如同在滾沸的油鍋裏濺入一滴清水,在楚營中激蕩開來。羨慕、好奇、質疑,種種目光聚焦在餘二喜這個新晉的“工師”身上。他不再是那個僅憑一聲巨響引人注目的“異人”,而是有了實實在在的官職,也意味着要承擔起相應的責任。
任命下達的次日清晨,便有軍士前來傳喚,言稱上將軍項梁要親自見他。
餘二喜心中一凜。項梁,項羽的叔父,此刻楚軍真正的核心與大腦。與項羽的霸氣外露、崇尚勇力不同,史書中的項梁更顯沉穩、富於謀略,且善於用人。他的“考校”,絕不會像項羽那樣,僅僅看中一時的“巧技”。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略顯寬大的楚軍制式短褐,深吸一口氣,跟着軍士走向中軍大帳。妹妹餘七喜被他暫時安頓在項羽劃給他的一個小小營帳裏,囑咐她切勿隨意走動。
中軍大帳比周圍的營帳高大許多,氣氛也更爲肅穆。帳外甲士持戟而立,眼神銳利。通傳之後,餘二喜低頭走進帳內。
帳內陳設簡單,一張巨大的獸皮地圖鋪在中央,周圍是幾張簡陋的案幾。主位上,坐着一位年約五旬、面容清癯、目光沉靜的中年人,他鬢角已見霜色,但腰背挺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度。這便是項梁。
項羽則抱臂站在一旁,臉上帶着一絲看好戲的神情。更讓餘二喜注意的是,項梁下首還坐着一位須發灰白的老者,正是那日他在杠杆舉鼎時遠遠瞥見的範增。此刻,範增眼簾低垂,仿佛在養神,但餘二喜能感覺到,一道審視的目光正若有若無地落在自己身上。
“工師餘二喜,拜見上將軍。”餘二喜依着記憶中模糊的禮節,躬身行禮。姿態不算標準,但態度足夠恭敬。
項梁並未立刻讓他起身,而是用那沉靜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平和,卻帶着不容置疑的份量:“餘二喜,籍兒舉薦你爲工師,言你身懷異術,更兼巧思。我軍正值用人之際,凡有才之士,項梁必以禮相待。然,工師一職,關乎全軍將士性命、戰事成敗,不可不慎。”
他話語一頓,繼續道:“今日喚你前來,便是想親眼看看,你於軍械之道,究竟有何能爲。”
這不是商量,是命令,是決定他去留的考核。
“二喜必竭盡所能。”餘二喜直起身,迎向項梁的目光,不卑不亢。
項梁微微頷首,對身旁親衛示意了一下。很快,幾名士卒抬進來幾件軍械:一把制式的青銅劍,一張弩機,還有一副皮甲。
“此乃我軍中常用之物,你且觀之,可有見解?”項梁的語氣聽不出喜怒。
餘二喜知道,展示真正技術的時候到了。他走上前,先是拿起了那把青銅劍。
在他的微觀辨識下,這把劍的“信息”瞬間涌入腦海。劍身的銅錫配比還算合理,但鑄造工藝粗糙,內部存在着不少細小的氣泡和沙眼,嚴重影響了整體的強度和韌性。劍刃部分因爲多次劈砍和粗糙的打磨,已經布滿了微小的卷刃和裂紋,金屬疲勞相當嚴重。
他伸出手指,輕輕拂過劍身,在某幾個特定的位置稍作停頓。然後,他轉向項梁,語氣肯定:“上將軍,此劍,恐再用兩次,便有崩斷之險。”
“哦?”項梁眉頭微動,“何以見得?”
餘二喜指着自己剛才觸摸過的幾個點:“此處,此處,還有此處,內部皆有暗傷。鑄造之時,雜質未除盡,留有氣孔。加之錘煉不足,韌性不夠。看似鋒利,實則外強中幹。”他說的都是基於“微觀辨識”得出的結論,但在外人聽來,卻像是經驗老道的匠師憑借肉眼觀察和手感做出的精準判斷。
項羽在一旁露出訝異之色,他平日只管用劍砍殺,何曾關注過這些細節。
項梁未置可否,只是眼神更深邃了些:“繼續。”
餘二喜又拿起那張弩機。弩臂是單材的木材,微觀辨識讓他能清晰“看到”木材內部的紋理走向以及幾個潛在的結節,這些都會影響弩臂發力時的均勻性和穩定性。弩機本身的青銅構件咬合也不算精密,存在微小的間隙,會導致擊發時力量傳導有損耗,影響射程和精度。
他一邊拆卸弩機的關鍵部位(動作熟練得讓旁邊的老工匠都有些側目),一邊解釋道:“弩臂選材不當,內部有隱結,全力拉弦時易在此處斷裂。樞機咬合不密,力有散逸,射程至少短了兩成。若能改用復合弓胎,精選木材,並優化這處機關……”他用手在幾個關鍵連接點上比劃着,“……強度與射程,皆可提升五成以上。”
“五成?”這一次,連一直閉目養神的範增都微微睜開了眼睛,閃過一絲驚疑。軍隊中,弓弩的射程和威力提升哪怕一成,都是了不得的進步。
餘二喜沒有停頓,最後拿起那副皮甲。皮甲的硝制工藝一般,皮質偏硬且厚度不均,微觀辨識下,某些部位的纖維結構已經因反復受力和潮溼環境而開始老化。關鍵的胸口和背心部位,也沒有進行有效的加強處理。
“此甲……”餘二喜搖了搖頭,“防流矢尚可,若遇秦軍強弩或利刃劈砍,形同虛設。皮質不勻,此處、此處,最爲脆弱。”他精準地點出了幾個防護的薄弱點。“若能以多層皮革疊壓,或以金屬片綴於關鍵處,防護力可倍增。”
帳內一片寂靜。
項梁的目光不再平靜,而是充滿了審視與凝重。他原本以爲這少年最多有些奇思妙想,或許能改進些小玩意兒,卻沒想到,對方對軍械的理解如此深刻、一針見血,所指出的問題無一不是切中要害,甚至提出了明確的改良方向和令人心驚的預期效果。
這已經不是“巧技”,這是足以改變軍事實力的“大才”!
範增終於完全睜開了眼睛,他看着餘二喜,緩緩開口,聲音帶着老人特有的沙啞,卻銳利如刀:“年輕人,你這些見識,師從何人?據老夫所知,便是墨家工匠,也未必能如此精準地道出其中關竅。”
終於來了。餘二喜心中早有準備。他放下皮甲,面向範增,神態坦然:“回先生,二喜自幼長於山林,與野獸、草木、礦石爲伴,久而久之,便對萬物材質、結構略有感應。至於改良之想,多是目睹軍中將士因兵甲不利而傷亡,心中不忍,日夜思慮所得。並無師承。”
他將一切推給了“山林生活”和“天賦異稟”,雖然牽強,但在無法解釋穿越和金手指的情況下,這是最合理的說法。
“略有感應?”範增咀嚼着這個詞,眼神中的疑慮並未完全消散,但餘二喜展現出的實實在在的能力,讓他無法輕易否定。
項梁沉吟良久,手指在案幾上輕輕敲擊。終於,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向餘二喜:“你所言,若付諸實踐,果真能成?”
“願立軍令狀!”餘二喜斬釘截鐵。他有這個自信。
“好!”項梁猛地一拍案幾,長身而起,“餘二喜,自即日起,軍中匠坊、物料,皆由你調配使用!我要你在最短時間內,先造出你所說的強弩與新甲!若能成,你便是我楚軍首功之臣!”
這一刻,項梁展現出了作爲領袖的魄力與決斷。他或許仍有疑慮,但更大的可能性擺在他面前,他願意賭一把。
“二喜,領命!”餘二喜心中一塊大石落地,深深一揖。
他知道,他真正敲開了這亂世的大門。接下來,就是他這個現代道具師,在這個古老戰場上,展現工業化雛形的時候了。
而範增看着餘二喜退出大帳的背影,眉頭依舊微蹙,低聲對項梁道:“上將軍,此子才具驚人,然其來歷、心思,皆如霧裏看花。用之,當慎之。”
項梁目光深遠,緩緩道:“亞父所言極是。然,非常之時,當用非常之人。先觀其行,再察其心吧。”
帳內的對話,餘二喜並未聽見。他走出大帳,望着營地上空那片屬於秦末的天空,只覺得一股前所未有的壓力與動力,同時涌上心頭。
他的征程,正式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