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破舊殿門發出的“吱呀”聲,在寂靜的清晨顯得格外刺耳。
蜷縮在牆角的采荷如同受驚的兔子,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中帶着巨大的驚恐。當她看清站在門口的是那位傳聞中已然瘋癲的廢後時,身體更是劇烈地顫抖起來,下意識地就要往更深的陰影裏縮去。
“奴、奴婢……”她語無倫次,試圖爬起來跪好,卻因爲腿軟而險些栽倒。
雲止沒有立刻靠近。她停在幾步開外,目光平靜地落在采荷那張年輕卻布滿淚痕和絕望的臉上。她沒有像尋常上位者那樣流露出憐憫或安撫,眼神更像是在審視一件證物——一件能提供關鍵信息的活體證物。
“你叫采荷。”雲止開口,聲音因缺水而微啞,卻有種奇異的穩定力量,“在繡坊當差。死的那個,是小福子,你的對食。”
不是疑問,而是平靜的陳述。
采荷的瞳孔驟然收縮,難以置信地看着雲止。冷宮廢後,如何會知道她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宮女,又如何能如此精準地道破她與死者的關系?恐懼如同冰水,瞬間澆遍了全身。
“娘娘……奴婢……奴婢只是路過……”她試圖否認,聲音細若蚊蚋。
雲止打斷了她,語氣沒有波瀾,卻帶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小福子不是自己失足落水的。他是被人害死的。”
采荷渾身一震,像是被一道驚雷劈中,連顫抖都停滯了。她死死盯着雲止,嘴唇哆嗦着,眼淚再次洶涌而出,但這一次,裏面除了悲傷,更摻雜了一種被說中心事的震驚和某種……隱秘的希望。
“你……”她哽咽着,幾乎發不出聲音,“您怎麼……”
“我怎麼知道?”雲止微微側頭,目光掃過御花園的方向,“死人會說話。只是大部分人,聽不懂。”
她向前邁了一步,依舊保持着距離,但壓迫感已然降臨。“采荷,你想知道小福子臨死前經歷了什麼嗎?想知道是誰殺了他嗎?”
采荷幾乎是匍匐着向前蹭了半步,雙手死死抓住地面,指甲摳進了泥土裏。“想!奴婢想知道!求娘娘告訴奴婢!”壓抑的哭聲終於變成了悲慟的嗚咽,“小福子他……他膽子那麼小,怎麼會半夜跑去御花園……他們都說他是偷東西失足……可奴婢不信!他不可能是那樣的人!”
“他確實不是。”雲止的聲音依舊冷靜,與采荷的激動形成鮮明對比,“我可以告訴你我知道的一切。他落水前在哪裏與人糾纏,對方可能穿什麼料子的衣服,甚至可能的身高和力氣。”
采荷仰起臉,眼中爆發出灼熱的光,那是一種混合着悲痛、憤怒和求知欲的復雜光芒。
“但是,”雲止話鋒一轉,如同冰冷的刀鋒,“信息,需要交換。”
采荷愣住了,茫然地看着她。
“在這宮裏,沒有白得的真相。”雲止清晰地、一字一頓地說道,“我用‘真相’,換你的‘情報’和‘物資’。”
她需要活下去,需要信息網,需要打破這冷宮的禁錮。而眼前這個心懷巨大悲痛和仇恨的小宮女,是她能找到的第一個,也是目前最合適的突破口。
采荷似乎有些明白了。她看着雲止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那裏沒有瘋癲,只有一種令人心悸的清明和理智。她咬了咬下唇,幾乎沒有猶豫:“娘娘想要什麼?只要奴婢有的,只要奴婢能辦到的……”
“第一,我要知道,最近宮裏,特別是各宮主子身邊,有沒有人突然行爲異常,或者衣物有不明破損,尤其是深藍色的錦緞料子。”雲止提出了第一個,也是最直接的要求。
采荷蹙眉仔細回想,繡坊的工作讓她對衣料格外敏感。她忽然想起什麼,低聲道:“前兩日……貴妃娘娘宮裏的二等宮女春桃,來繡坊催過一件蘇繡屏風,神色有些慌張,奴婢無意中看到她袖口內側,好像勾破了一小道口子,料子……料子似乎是雨過天青色的湖縐,雖然不是深藍,但……但顏色也算相近。”
雲止眼神微動。貴妃蘇玉茹宮裏的人?這倒是有趣。她不動聲色地點點頭:“記下。還有嗎?”
“還有……內務府負責采買的張公公,前兒個出宮回來,腳上換了一雙嶄新的千層底布鞋,料子極好,不像他平日穿得起的。”采荷努力搜刮着記憶裏的細節,“他好像……還偷偷打聽過御花園那幾天守夜的是誰。”
一條線索,似乎隱隱指向了兩個不同的方向。雲止在心中快速評估着。
“很好。”她肯定了采荷的價值,“那麼,關於小福子的事——”
她言簡意賅,隱去了自己夜探池塘的具體行徑,只說是“觀察痕跡所得”,將凶案現場的可能情景、凶手衣料特征(隱去了絲線證據)和大致體態描述了一遍。
盡管雲止的語氣平淡得像在敘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公事,但采荷聽着那些細節——後腦的撞擊、水邊的糾纏、昂貴的衣料——仿佛親眼看到了小福子臨死前的掙扎與恐懼。她死死捂住嘴,才沒有痛哭失聲,但肩膀卻劇烈地聳動着。
“現在,說說小福子。”雲止等她情緒稍平,繼續問道,“他最近有沒有什麼異常?得罪過什麼人?或者,聽到過什麼不該聽的話?”
采荷用力抹了把眼淚,努力平復呼吸,斷斷續續地說道:“小福子……他在御花園做灑掃,人很老實……前幾天,他好像……有點心神不寧。跟奴婢說……說好像撞見了什麼……”她努力回憶着,“他說……好像在假山那邊,聽到有人在悄悄說話,提到了……提到了‘當年’、‘巫蠱’……還有……‘雲家’……”
雲止的心髒猛地一跳!
巫蠱!雲家!
原主家族被流放的根源!
她面上依舊不動聲色,但眼神瞬間銳利如刀,緊緊鎖住采荷:“他還聽到了什麼?具體內容!”
采荷被她的目光懾住,瑟縮了一下,帶着哭腔道:“他說沒聽清……當時害怕,就趕緊走了。只說……說話的人聲音有點尖,不像尋常宮人……後來,後來他就出事了……”她說到這裏,悲從中來,再次泣不成聲。
聲音尖……太監?還是……某些特定脾性的妃嬪?
一條關於巫蠱案的、極其模糊卻至關重要的線索,就這樣意外地浮出了水面。小福子的死,或許不僅僅是一場普通的謀殺,很可能與他無意中聽到的隱秘有關!
雲止看着悲痛欲絕的采荷,心中沒有任何安慰的言辭。在這個吃人的地方,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
“你的情報,有價值。”她平靜地陳述,“作爲交換,我可以給你指一個方向。”
采荷猛地抬起頭,眼中重新燃起火焰。
“去找那個春桃,或者張公公。旁敲側擊,或者用你能想到的任何不引人注意的辦法,確認他們衣物破損的原因,以及案發當晚他們的行蹤。注意安全,不要打草驚蛇。”雲止下達了第一個指令,這既是調查,也是對采荷能力和忠誠度的初步考驗。
“是!奴婢明白!”采荷用力點頭,仿佛找到了活下去的唯一支點。
“另外,”雲止看了一眼滾落在地上的幹硬饅頭,“下次來,帶些幹淨的水和食物。”
采荷立刻會意,連聲道:“奴婢省得!奴婢一定辦到!”
雲止不再多言,轉身,重新走回那間陰暗冰冷的殿宇。殿門在她身後緩緩合上,隔絕了外面微弱的天光,也隔絕了采荷那混合着悲傷與決絕的目光。
殿內,雲止走到那面牆壁前,拿起石片。
在“巫蠱案”的下方,她添上了新的分支——“小福子(御花園灑掃)——聽到密談(關鍵詞:當年、巫蠱、雲家)——滅口?”
在另一側,她寫下了兩個新的名字——“春桃(貴妃宮)”、“張公公(內務府采買)”,並在旁邊標注了“衣物破損?”、“打聽守夜?”。
冰冷的石片與牆壁摩擦,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雲止知道,第一筆交易已經完成。她用一份基於證據的推論,換來了一個潛在的線人,兩條可能的調查方向,以及一個關於自身核心冤案的驚人線索。
網,已經撒出去了。
她能感覺到,這死水般的冷宮之下,暗流開始加速涌動。而她自己,正站在漩渦的中心。
殿外,采荷擦幹眼淚,緊緊攥着拳頭,最後看了一眼冷宮緊閉的殿門,然後低着頭,快步消失在宮牆的拐角。她的背影,雖然依舊單薄,卻似乎注入了一種新的、名爲“復仇”的力量。
而在不遠處的宮道旁,一叢茂密的翠竹之後,一個穿着靛藍色太監服、身影幾乎與陰影融爲一體的身影,將方才冷宮門前那短暫的一幕盡收眼底。他眼神閃爍了幾下,隨即悄無聲息地退後,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層層疊疊的宮殿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