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荷離去時那點微弱的希望之光,如同風中殘燭,並未能照亮冷宮死寂的晦暗。雲止依舊每日就着冷水啃着幹硬的饅頭,但心境已截然不同。那面斑駁的牆壁上,以“巫蠱案”爲根脈蔓延開的關系網,每日都在增添新的、模糊的枝節。
她像一個最有耐心的獵人,在寂靜中梳理着線索,等待時機。
然而,深宮從不缺少“驚喜”。尤其是在你展露了不應有的鋒芒之後。
這日晌午剛過,日頭正毒,連冷宮荒院裏的雜草都蔫蔫地耷拉着腦袋。一陣突兀的、帶着皇家威儀的環佩叮當與腳步聲,打破了此地慣有的、被遺忘的寧靜。
雲止正靠坐在窗下,就着天光用采荷偷偷送來的一塊舊布擦拭一枚磨尖的石片——這是她目前唯一能擁有的,兼具工具與武器性質的東西。聽到聲響,她動作未停,只是眼皮微抬,目光穿透破舊的窗櫺,望向院門。
只見一行衣着光鮮的宮人魚貫而入,爲首的太監高聲唱喏:“貴妃娘娘駕到——”
聲音尖利,帶着刻意渲染的尊貴與壓迫感。
隨即,一抹刺目的金紅色映入眼簾。蘇玉茹身着縷金百蝶穿花雲錦宮裝,頭戴朝陽五鳳掛珠釵,在宮女的簇擁下,如同驕傲的鳳凰,踏入了這片她眼中的“污穢之地”。她以一方素白繡金線的帕子輕掩口鼻,柳眉蹙起,毫不掩飾對周遭環境的嫌惡。
“喲,本宮當這冷宮是何等模樣,原來竟是這般破落戶都不如的所在。”蘇玉茹開口,聲音嬌脆,卻字字帶刺,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針,落在依舊坐在窗下、動也未動的雲止身上。“雲氏,見到本宮,還不行禮問安?這冷宮的規矩,看來是真沒人教了。”
記憶裏,原主對這位跋扈善妒的貴妃,是存着幾分畏懼的。但此刻的雲止,只是緩緩放下了手中的石片,站起身,拍了拍舊衣上的灰塵。她沒有依宮規行大禮,甚至沒有低頭,只是平視着蘇玉茹,微微頷首:“貴妃娘娘。”
不卑不亢,姿態甚至稱得上無禮。
蘇玉茹美眸中瞬間燃起怒火。她最恨的,就是雲止這副似乎永遠都高高在上的清冷模樣,哪怕淪落至此,骨子裏那份東西卻好像從未被磨滅。
“好大的架子!”蘇玉茹冷笑一聲,向前走了幾步,鎏金護甲直指雲止,“看來這冷宮還是太舒坦了,讓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來人——”她拖長了音調,帶着貓捉老鼠般的戲謔,“給本宮好好教教她,什麼是規矩!”
兩個身材粗壯的嬤嬤立刻應聲而出,臉上帶着獰笑,朝着雲止逼近。她們是蘇玉茹帶來的得力爪牙,專司這種“教訓”人的髒活。
空氣中彌漫開危險的氣息。
雲止站在原地,沒有後退,也沒有驚慌。就在那兩個嬤嬤的手即將碰到她手臂的瞬間,她開口了,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
“娘娘近日,是否時常夜半驚醒,心悸盜汗?午後顴骨泛紅,手足心灼熱難耐,即便用了冰,也只覺得外冷內燥,煩悶欲嘔?”
兩個嬤嬤的動作猛地頓住,下意識地回頭看向自家主子。
蘇玉茹臉上的驕橫和殺意瞬間凝固,轉爲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雲止所說的症狀,竟與她這幾日的身體狀況分毫不差!連太醫開的方子,吃了也總覺得隔靴搔癢,不見大好。
“你……你胡言亂語什麼!”蘇玉茹強自鎮定,色厲內荏地呵斥,但眼神裏的那一絲慌亂卻沒能逃過雲止的眼睛。
雲止無視她的呵斥,目光如同最精準的尺,落在蘇玉茹雖然敷了厚粉,卻依舊能看出細微潮紅的臉頰上,繼續平靜地說道:“娘娘所用方劑,可是以黃連、黃芩瀉心火,輔以生地、當歸滋陰?方子本無大錯,只是……”
她微微一頓,看着蘇玉茹不自覺屏住呼吸的模樣,才緩緩道:“缺了一味‘梔子’。心火亢盛,肝鬱化火,非梔子之清利三焦、引火下行不可解。否則,火鬱於內,越清越燥,娘娘這失眠煩躁之症,只怕會愈演愈烈。”
一番話,條理清晰,病因、病機、用藥、缺失,說得明明白白。這已經不是簡單的“看出症狀”,而是直指核心的“診斷”!
蘇玉茹徹底愣住了。她身邊的宮女太監們也面面相覷,臉上寫滿了驚疑。這廢後……何時通曉了如此精深的醫理?而且,她說得竟比太醫院的院判還要一針見血!
那兩個準備動手的嬤嬤,更是僵在原地,進退不得。
雲止不再多言,只是靜靜地看着蘇玉茹。她賭的就是這位貴妃娘娘對自己身體的看重,以及對“未知”和“無法掌控”之事的忌憚。
果然,蘇玉茹臉上的神色變了數變。憤怒、驚疑、忌憚,最後沉澱爲一種極其復雜的陰沉。她死死盯着雲止,仿佛想從她臉上看出些什麼。
“妖言惑衆!”最終,蘇玉茹從牙縫裏擠出這四個字,但語氣已然沒有了最初的殺氣騰騰。她揮退了那兩個嬤嬤,向前又逼近一步,壓低的聲音裏帶着冰冷的警告:“雲止,別以爲會點歪門邪道,就能在這後宮翻身!本宮捏死你,比捏死一只螞蟻還容易!”
雲止迎着她的目光,沒有絲毫閃躲。“娘娘鳳體安康,才是後宮之福。”
這句話平淡無奇,聽在蘇玉茹耳中,卻像是無聲的嘲諷。她感覺自己的威嚴和掌控力,在這冷宮的破敗氣息和雲止那過於透徹的目光中,正一點點被瓦解。
她不能留在這裏了。再多待一刻,她都覺得自己會被對方看穿所有秘密。
“我們走!”蘇玉茹猛地轉身,金紅色的裙擺劃過一個凌厲的弧度,帶着滿腔無處發泄的怒火和一絲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心悸,匆匆離去。那背影,比起來時,少了幾分張揚,多了幾分倉促。
一群宮人連忙跟上,來時氣勢洶洶,去時卻顯得有些灰溜溜。
冷宮再次恢復了寂靜,只剩下空氣中尚未散盡的、屬於蘇玉茹身上的濃鬱香粉氣味。
雲止緩緩坐回原處,重新拿起那枚磨尖的石片,指腹輕輕擦過鋒利的邊緣。
她知道,這只是開始。
蘇玉茹今日被震懾退去,絕非臣服,而是將仇恨與忌憚埋得更深。一條陰狠的毒蛇,暫時縮回了巢穴,只會等待着更致命的一擊。
她低頭,看着自己因營養不良而略顯蒼白的手。這雙手,曾握過手術刀,剖開過無數真相。如今,在這深宮,它需要握住新的武器。
醫術,可以是救人的仁術,也可以是誅心的利器。
今日小試牛刀,效果尚可。至少,爲她爭取到了一點喘息的時間,也讓某些暗中觀察的眼睛,看到了她除了“瘋癲”和“廢後”之外,另一種不容小覷的價值。
她起身,走到牆邊,在代表蘇玉茹的那條線上,用力刻下了一個新的標記——“醫患關系?(潛在利用點)”。
陽光透過破窗,在她沉靜的側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宮牆之外,屬於貴妃的鑾駕儀仗正迤邐遠去,帶着未能得逞的憤懣。
而在更高的宮闕之上,或許正有目光,穿越重重殿宇,落向這偏僻的一角。
風雨,並未停歇,只是暫時改變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