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兒莊大捷的第七個黃昏,慶功宴的篝火在西南兵工基地的空地上噼啪作響,肉香與酒氣混雜着歡歌笑語,在暮色中飄蕩。林楓獨自坐在實驗室裏,對着桌上一堆從擊落敵機殘骸中拆解的零件出神。那是一只破損的九六式陸攻無線電羅盤,碎裂的玻璃表盤下,精密的指針在油燈映照下泛着幽光。
突然,門被無聲推開。文先生的身影帶着夜間的寒涼立在門口,袖中露出一角密電:“日軍第13航空隊已完成轉場至漢口機場,九六式陸攻全部掛載燃燒彈。”他的聲音比夜風更冷,“明日拂曉,天空將不再屬於我們。”
林楓的指尖停在羅盤碎裂的刻度上,感受到一種命運的震顫。他抬眼,目光穿透窗櫺,望向漆黑的天幕:“那就把預警網,織到雲層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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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老鴉山巔監聽哨。少年哨兵王栓柱裹着破舊棉衣,將冰冷的銅聽筒緊貼耳廓,整張臉都壓在積雪初融的岩石上。突然,他渾身一顫,朝着山下瘋狂揮舞火把——東南方向傳來隱約的嗡鳴,如同遠方雷暴的前奏。
三十裏外,第二哨所的狼煙沖天而起,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劃出刺目的軌跡。
整個兵工廠在晨霧與警報中蘇醒。鍛造車間的老師傅王鐵山赤膊站在屋頂,古銅色的脊背在寒風中蒸騰着白氣,他掄起大錘,將最後一塊僞裝網死死釘上車間頂棚。他的徒弟鐵蛋在下面焦急地喊:“師傅!快下來!鬼子的飛機要來了!”
王鐵山望着遠處高架上正在調整聽音器陣列的林楓,突然對徒弟吼道:“記着!咱工匠的脊梁,比鋼硬!廠房可以塌,但咱造槍造炮的標準不能丟!”
他的聲音在山谷間回蕩,許多正在奔跑的工人都下意識放慢了腳步,摸了摸懷裏或工具包裏那些至關重要的量具——那是兵工廠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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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時分,九架九六式陸攻如同死亡的陰雲,出現在蔚藍的天幕上。當濃煙從十二個發煙點同時升起,迅速將核心廠區籠罩在一片灰白混沌中時,日軍飛行編隊的電台裏傳來一陣嘈雜:
“長機!目標被煙霧覆蓋!無法目視識別!”
領隊長機佐藤大尉透過舷窗俯瞰着下方翻滾的煙海,嘴角勾起殘忍的弧度:“諸君,記住!帝國不需要看清螻蟻,只需要碾碎蟻巢!按預定坐標,第一梯隊,投彈——”
爆炸聲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大地上。多數炸彈落在了預設的假基地和空曠地帶,但仍有數顆帶着該死的精準,砸向了真實廠區。其中一顆250公斤炸彈,直接命中了鍛造車間。
林楓當時正在趕往指揮所的半路,巨大的氣浪將他掀飛出去。他眼睜睜看着那座剛剛產出“三九式”步槍核心擊針的廠房,在沖天的火光和濃煙中崩塌、碎裂。
“王師傅——!”林楓的聲音撕心裂肺。他記得一刻鍾前,王鐵山還帶着鐵蛋沖進車間,爲了搶修那台爲“驚蟄-乙型”通用機槍鍛造槍管的核心設備——五百公斤空氣錘。
他像一頭發狂的豹子,逆着四散躲避的人流,沖向那片火海。灼熱的氣浪裹挾着火星撲面而來,燒焦的木頭、油漆和某種更可怕的氣味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他徒手扒開滾燙的磚石和扭曲的金屬,指甲翻裂,鮮血混着黑灰,十指很快模糊一片。
當他在一根斷裂的鋼梁下找到王鐵山時,老人的脊梁依然倔強地挺着,用早已僵硬的身軀,死死護住懷中一個桃木量具匣。林楓顫抖着打開,裏面是王鐵山視若生命的一套祖傳精密量規,從遊標卡尺到塞規,擦拭得鋥亮,在火光映照下閃爍着冰冷而精準的光芒,毫發無傷。
“林…工…”老人彌留之際,渾濁的眼中爆發出最後的光彩,他死死攥住林楓血肉模糊的手,力量大得驚人,“廠房…可以重建…圖紙…可以重畫…但這標準…這規矩…不能丟…這是咱們…工匠的魂啊…”
那緊握的手驟然鬆脫,垂落。林楓跪在灼熱的廢墟上,抱着老人餘溫尚存的軀體,仰天無聲。滾燙的液體終於沖破堤壩,混合着臉上的黑灰,砸落在冰冷如初的量規上。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直面如此慘烈的犧牲,第一次如此深刻地理解,文先生所說的“匠魂”,並非虛言——它是老工匠用骨血熔鑄,用生命守護的準則與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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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殘存的廠區在星火與淚水中如同傷痕累累的巨獸。壓抑的哭泣聲、痛苦的呻吟聲與清理廢墟的撞擊聲交織在一起。
文先生找到林楓時,他依舊一動不動地坐在王鐵山犧牲的廢墟前,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那套染血的量規,靜靜躺在他膝上。
“日本人不會給我們太多時間悲傷。”文先生的聲音低沉而有力,他手中拿着一份電報,“武漢密電,下一波轟炸,可能就在三天後。”
林楓緩緩抬起頭,眼中不再是悲傷,而是某種冰冷徹骨、足以焚盡一切的東西。他舉起手中一張被鮮血和灰燼浸透又幹涸的圖紙,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我們要造防空預警機。”
“什麼?”即便是文先生,此刻也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我們沒有生產線,沒有專用材料,甚至連一架完整的飛機都沒有!”
“用那架摔壞了的霍克III殘骸。”林楓站起身,指向遠處機庫裏那堆幾乎被視爲廢鐵的零件,“給它裝上耳朵和嘴巴。我們要把眼睛,放到天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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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先生動用了最高權限,整個基地的資源向這個近乎瘋狂的計劃傾斜。
那架機翼折斷、起落架報廢的霍克III被小心翼翼地拖進最大的維修棚。沒有機載雷達,林楓帶領電子小組,利用海軍退役的聲納聽音器改造,用銅管放大聲波,用皮質聽膜感受空氣最細微的震動,制造出碩大而原始的機載聽音陣列。
沒有穩定的射擊瞄準具,他們拆解了倉庫裏廢棄的航海陀螺羅經,試圖改造出能穩定指向的空中聽音指向平台。
最大的難關是機載持續供電。地面的電台耗電巨大,現有的飛機電瓶無法滿足。林楓提出了一個大膽到極點的方案——將二十個汽車電瓶進行串聯並聯,組成一個巨大的電源組。盡管這意味着驚人的重量和風險,但這是唯一的選擇。
工作的間隙,林楓會對圍在身邊,同樣滿身油污的工人們說:“知道王師傅最後對我說什麼嗎?他說,他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盼着我們親手造出來的這些殺敵利器,將來有一天,再也派不上用場。”
維修棚裏只剩下沉重的呼吸聲,和工具敲擊金屬的叮當回響,那聲音裏,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重量。
七個不眠之夜後,這架被命名爲 “金眼一號” 的怪鳥,終於被推上了跑道。它身上布滿了補丁和外掛設備,醜陋得像一只被強行拼湊起來的鐵鴿子,在晨曦中瑟瑟發抖。
沒有人認爲它能成功起飛,更別說執行任務。
引擎發出嘶啞的咆哮,機身劇烈地顫抖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它歪歪扭扭地沖過跑道,在即將沖出盡頭的一刹那,艱難地抬起了頭,蹣跚着融入了黎明的天空。
地面指揮所裏,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漫長如年。一小時後,當電台裏傳來帶着強烈電流幹擾卻清晰無比的聲音時,整個基地陷入了瘋狂的歡呼:
“‘金眼’呼叫‘巢穴’!發現敵機編隊!方位東南,高度三千,距離八十裏!重復,方位東南,高度三千,距離八十裏!”
二十分鍾!他們贏得了寶貴的二十分鍾預警時間!人們相擁而泣,這不僅僅是技術的勝利,更是對逝去英魂最莊重的告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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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軍的轟炸機群再次帶着死亡的使命撲來時,迎接他們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戰場。濃煙準時升起,僞裝到位的假基地再次成功吸引了先導機的注意。而嚴陣以待的高射炮火,則在“金眼”持續傳回的方位指引下,構成了前所未有的精準火網。
佐藤大尉的座機被一發炮彈直接命中翼根,他在失控的旋轉中,對着電台發出最後不甘的咆哮:“這不可能!支那人…怎麼可能會有預警機?!這是什麼技術?!”
林楓站在加固過的指揮所裏,透過觀測鏡,冷靜地注視着空中那團爆裂的火球,輕聲自語,仿佛在回答那個已墜入地獄的疑問:
“這不是你們理解的技術…這是我們用血、火和脊梁鑄成的盾牌。”
他轉過身,臉上沒有任何勝利的喜悅,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靜。他對身旁的文先生說:
“下一個目標——我們要讓中國的天空,永遠告別入侵者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