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中午,嘉禾醫院門診大廳還人滿爲患。
程開顏站在掛號隊伍末尾,第三次把口罩往上拉了拉。
墨鏡遮着上半張臉,口罩擋着下半張,棒球帽壓到眉毛——這身打扮像個可疑人物。
作爲嘉禾醫院的股東之一,他可以直接去院長辦公室,打個招呼就能安排最好的專家。
可這事兒太丟人,他寧可排隊也不想讓別人知道堂堂程家大少爺居然來看痔瘡。
早知道肛腸生意這麼好,當初開整形醫院的時候真該順便把肛腸醫院也搞起來。
“專家號沒了。”窗口裏的護士頭也不抬,“普通門診還有號。”
程開顏猶豫了。
普通門診……也行吧,反正就是開點藥。
“醫生是男的嗎?”他多問一句。
“不清楚,系統不顯示。”護士忙着敲鍵盤:“掛不掛?”
程開顏:“掛掛掛。”
拿到掛號單,他往二樓走。
肛腸科在走廊盡頭,和皮膚性病科挨着。
候診區的景象讓他倒吸一口涼氣,吸到一半又趕緊停住。
動作太猛扯到痛處了。
二十幾個男女老少以各種別扭姿勢坐着或站着。
牆上的電視靜音播放着《健康之路》,主持人笑容滿面地講解膳食纖維的重要性。
程開顏找了個最角落的位子,小心翼翼地坐下。
屁股剛挨到椅子就又站起來,改成靠牆站。
這一站就是四十多分鍾。
期間他看着一個壯漢扶着腰慢慢挪進去。
一個年輕女孩紅着臉低頭走出來。
“16號,程開顏,請到3診室。”
電子音冷冰冰地報出他的名字。
診室裏,蘇睿剛給上一個病人換完藥,背對着門口在洗手池前沖水。
水流譁譁作響,她一邊洗手,一邊偏頭跟護士交代醫囑,聲音透過口罩有些模糊。
程開顏關好門,轉過身,正好蘇睿也擦幹手,轉回身來。
四目相對。
程開顏腦子裏“嗡”的一下。
女的?!
他盯着眼前穿着白大褂的醫生——雖然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但那眉眼,那身形,還有束在腦後的馬尾……
這他媽怎麼可能是個男醫生?!
蘇睿見他呆立在門口,以爲是病人常見的緊張和尷尬,也沒在意,走回辦公桌後坐下,目光掃過電腦屏幕。
“程開顏?”她開口,聲音透過口罩傳來,例行公事的詢問,“哪不舒服?”
程開顏還僵在原地。
“程開顏?”蘇睿又重復了一遍,指尖在鼠標上輕點,調出掛號信息,目光回到這個戴着墨鏡口罩,杵在門口不動的男人,“哪不舒服?”
程開顏的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隔着墨鏡,他能看見女醫生正等着他的回答。
哪裏不舒服?
這怎麼說得出口!
“我……”他開口,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就是……那個……下面……”
“下面?”蘇睿微微偏頭,語氣裏聽不出什麼情緒,但似乎對他含糊其辭有點不耐,“肛門附近?”
“……嗯。”程開顏從喉嚨裏擠出一點氣音,感覺臉上熱得能燒水,幸好有裝備擋着。
蘇睿在病歷上敲了幾個字,頭也不抬:“具體症狀?疼痛,出血,還是有腫塊脫出?”
每一個詞都像小針一樣扎進程開顏的羞恥心,他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
“都……都有點吧。”他含糊道,只想趕緊結束這折磨人的問診,“醫生,我……我能換個男醫生嗎?”
他終於把這句話說出來了,聲音不大,但診室裏足夠安靜,每個字都清晰可聞。
旁邊正在整理器械的小護士動作停了,悄悄瞟了一眼程開顏,又趕緊低下頭。
蘇睿停下了打字的動作。
她緩緩抬起頭,再次看向程開顏。
這次,她的眼神裏多了審視。
她見過的“程開顏”不少。
但像他這麼抵觸的還真不多。
“在醫生眼裏,”蘇睿的聲音平淡,但語速稍微放慢了些,像是在強調什麼基本原則,“只有病情和患者,沒有性別之分。”
她補充道:“整個診療過程,會有護士在場監督協助,完全符合醫療規範和隱私保護要求,請你放心。”
她以爲自己解釋得夠清楚,也強調了有第三者在場,應該能打消對方的顧慮。
誰知程開顏一聽護士在場,臉色更是一僵。
好家夥,一個女醫生看已經夠尷尬了,還要再加個女護士圍觀?!
他簡直無法想象那個畫面。
“不行!不方便。”程開顏的態度更加強硬,甚至帶上了一絲煩躁,“我要換男醫生!”
蘇睿本就不是好脾氣的主兒,耐心相當有限。
她最煩這種扭扭捏捏,把簡單醫療行爲復雜化的患者。
“有什麼不方便的?”蘇睿的聲音陡然拔高,語速加快,帶着明顯的火藥味,
“你是來看病的還是來選秀的?”
“這裏是醫院!你當是讓你挑tony老師理發呢?”
“還挑男女?病不看了?疼着出血很舒服嗎?”
一連串的質問砸過去,程開顏被她這突如其來的暴脾氣懟得一愣,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他好歹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什麼時候被人這麼嗆過?
尤其還是個女醫生!
“你……你這什麼態度!”程開顏也火了,指着蘇睿,“我要投訴你!服務態度惡劣!”
“投訴?”蘇睿冷哼一聲,非但沒怕,反而站起身,走到門邊,一把拉開診室門,指着外面走廊牆上掛着的指示牌,“看清楚!投訴流程!院長信箱在行政樓三樓!醫務科電話牆上貼着!需要我幫你撥號嗎?去!現在就去!我等着!”
她聲音不大,但走廊裏幾個候診的患者和路過的護士都好奇地望了過來。
程開顏被她這光腳不怕穿鞋的氣勢給鎮住了,更被門口那些視線看得臉上發燒。
他今天真是倒了血黴,攤上這麼個硬茬醫生。
可那裏確實難受得厲害,再拖下去……
“行行行!你看!你看!”程開顏豁出去了。
蘇睿“砰”地一聲關上門,隔絕了外面的視線。
她示意護士準備檢查用品,自己則戴上一次性手套,發出輕微的“啪”聲。
“褲子脫了,側躺,膝蓋盡量往胸口蜷。”她的聲音恢復了專業口吻,但仔細聽,還能聽出一點未消的餘怒。
檢查床上鋪着一次性床單,在燈光下白得刺眼。
程開顏走到床邊,手指搭在皮帶上,做了三次深呼吸都沒動。
“後面還有病人。”蘇睿已經戴好手套,正在擠潤滑劑。
程開顏心一橫,皮帶扣解開的聲音在安靜的診室裏格外響。
他褪下褲子,僵硬地側躺上去,膝蓋蜷到胸口。
這個姿勢毫無尊嚴。
冰涼的觸感貼上來時,他渾身肌肉繃得像石頭。
“放鬆。”
程開顏放不鬆。
“你這麼緊我怎麼檢查?”
程開顏沒說話,把眼睛閉得更緊。
“放鬆點。”蘇睿的耐心顯然見底了,“你就當我是男的。”
在眼下這個情境下——一個男人,即將被進行肛門指檢,而操作者說“你就當我是男的”——這個邏輯鏈條一旦在緊繃的大腦裏形成,瞬間就拐上了一條詭異又驚悚的岔路!
程開顏猛地睜開了眼睛,瞳孔因某種被冒犯的憤怒而放大。
他僵硬的脖子努力想要扭過去看蘇睿的表情,但因爲姿勢受限,只能發出悶吼:
“你……你什麼意思?!什麼叫當你是男的?我……我告訴你!我可不是那種人!我取向正常得很!你、你……”
他氣得語無倫次,感覺自己不僅身體上被置於一個羞恥的境地,連人格和性取向都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正準備開始檢查的蘇睿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激烈反應弄得一愣,手上動作頓住。
她反應了兩秒,才意識到自己那句安慰在對方耳朵裏被曲解成了什麼鬼樣子。
她沒忍住翻個白眼,“我的意思是,把我當成一個男醫生,聽懂了嗎?程、先、生?“
“………”
診室裏瞬間安靜了。
程開顏臉上憤怒的表情僵住了。
他眨了眨眼,腦子裏那根搭錯的弦斷了,隨即涌上來的是恨不得鑽進地縫的尷尬。
原來……是這麼回事。
自己剛才那出兒,像個自曝其短的小醜。
巨大的羞恥感淹沒了他,臉上火辣辣的,比屁股疼還難受。
但程少爺的死要面子是刻在骨子裏的,尤其是在這種已經丟臉丟到姥姥家的情況下,讓他承認自己想多了,比殺了他還難。
“……我、我告訴你!就算是gay……”
“——老子也他媽不是被捅的那個!!!”
說完,他徹底裝死,一動不動。
蘇睿:“……”
小護士拼命低頭忍住肩膀的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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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外科大樓七層,神外醫生辦公室。
沈明月剛寫完病程記錄,王主任就端着保溫杯進來了。
“明月啊,忙呢?”王主任笑眯眯的。
那種笑法沈明月很熟悉。
每次有棘手的活時,他都是這個表情。
“主任有事?”沈明月保存文檔。
“是這麼個事,”王主任在她對面坐下,擰開杯蓋吹了吹不存在的熱氣:
“院裏呢,要求各科室出醫學科普短視頻,面向老百姓。”
“咱們神外,腦外科啊,老百姓一聽就害怕,得好好科普科普。”
沈明月沒接話。
王主任覷着她的臉色,開始掰手指頭:“這任務交給誰呢?我愁得好幾天沒睡好。”
“老張?技術沒得說,可他那形象……往鏡頭前一站,觀衆還以爲咱們科普防脫發。”
“老李?嚴肅認真,拍出來像醫療事故反思片,太沉重。”
“小劉?年輕有活力,科裏開個會,三句話都能卡五次……”
他嘆了口氣,目光灼灼地看着沈明月:“我這想來想去,全科上下,能撐得起門面的,就只有你了。”
沈明月皺了皺眉,她看向電腦屏幕——副高評審材料才整理到一半,抽屜裏還有兩篇研修醫生的論文初稿,其中一篇連文獻綜述都寫得一塌糊塗。
“主任,我最近實在沒時間。”她聲音平靜,“副高評審要準備的材料很多,還有論文要改。”
“明月啊…….”王主任語氣近乎哀求,“這關系到科室榮譽。”
“現在醫療環境,樹立專業形象多重要。你就當幫科室一個忙,幫大家一個忙。”
“除了你,真找不到更合適的人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軟硬兼施都齊了。
沈明月看着王主任殷切的眼神,想起拒絕後可能帶來的種種麻煩。
“好吧。”
“但我只負責出鏡講解,其他一切事宜請宣傳科直接跟我對接。”
“沒問題!絕對沒問題!”王主任如釋重負,“就知道明月你最識大體!那你先忙,我去跟宣傳科說!”
主任離開後,辦公室裏重新安靜下來。
沈明月無力地靠在椅背上,評審材料、論文、下周的三台手術、現在又加上拍攝任務……
時間像被擰緊的發條。
再擰就要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