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際野站在巨大的軍區作戰地圖前。
手指捏着的鉛筆突然“咔嚓”一聲斷了。
七年了。
地圖上那些蜿蜒的曲線、密集的標注點、紅色的箭頭,在他眼裏都模糊成了同一個畫面。
姜知最後回眸時那個溫柔又帶着點狡黠的笑。
那天她說要去街上買些毛線,給他織一副新手套。
她的手很巧,織出來的花紋總是比百貨商店賣的還要好看。
鉛筆尖深深扎進掌心。
他卻感覺不到疼。
“姜知……”
他喉嚨裏滾出這兩個字,低沉得像是從胸腔最深處擠壓出來的。
辦公室的爐火燒得正旺,他卻覺得冷,那種從骨頭縫裏滲出來的冷。
七年,兩千五百多個日夜。
每個清晨他睜開眼睛,第一個念頭都是:今天能找到她嗎?
每個深夜他閉上眼睛,最後一個念頭還是:她還活着嗎?
牆上的掛鍾滴答滴答地走着,聲音在空曠的辦公室裏被放大,每一聲都像是踩在他心髒上。
窗外飄着鵝毛大雪。
這是1972年的冬天,北方的雪總是來得又早又猛。
就像那年她失蹤時一樣。
……
北大荒的雪是另一種雪。
它不溫柔,像刀子一樣刮在人臉上。
寡婦屯窩在山坳坳裏。
幾十間土坯房被厚厚的雪埋得只剩下屋頂的煙囪,那些煙囪大半也不冒煙。
柴火金貴,誰舍得整天燒炕?
屯子最東頭那間羊圈,是連牲口都不願待的地方。
木板釘的牆漏風,窟窿眼被塞上了幹草和破布,風一吹,那些塞子就“嗚嗚”地響。
羊早被生產隊牽走了,只剩下滿地凍硬了的糞疙瘩,和角落裏一小堆發黴的幹草。
五歲的糯糯就蜷在那堆幹草裏。
她身上裹着母親那件已經看不出顏色的棉襖,袖子長得拖到地上。
下擺破了幾個洞,露出裏面發黑的棉絮。
她把整張小臉都埋進衣領裏,只露出一雙圓圓的眼睛。
此刻,這雙眼睛裏全是害怕。
“娘……”她輕輕喊了一聲,聲音小得像貓叫。
躺在幹草上的女人沒有反應。
姜知青的臉在昏暗的光線裏白得像紙,額頭上卻燒得通紅。
她長得真好看,糯糯一直這麼覺得。
就算現在頭發亂糟糟地貼在臉上,嘴唇幹得裂開了口子,她還是好看。
屯裏那些嬸子背地裏都說,姜知青是狐狸精變的,不然怎麼能長得跟畫報上的明星似的?
可糯糯知道娘不是狐狸精。
娘是世界上最溫柔的人。
就算發着燒,迷迷糊糊的時候,也會伸手摸摸她的頭,啞着嗓子說:“糯糯不怕。”
“娘,你喝水。”
糯糯從角落裏扒拉出一個破瓷碗,碗邊缺了個口。
她挪到羊圈門口,伸出小手接了些屋檐上滴落的雪水。
那雙手上有滿凍瘡,有些已經破了,流出黃黃的膿水,碰一下都鑽心地疼。
但她咬着牙,小心地把碗端回來。
“娘,張嘴。”
她把碗湊到姜知青嘴邊,一點一點地喂。
大部分水從嘴角流了出來,浸溼了幹草。
喂了小半碗,姜知青的睫毛顫了顫,喉嚨裏發出微弱的聲音。
糯糯趕緊趴下去聽。
“……誰……我是誰……”
又來了。
娘總是這樣問。
糯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她只知道這是娘。
是會在夜裏抱着她唱歌的娘,是把最後一口窩窩頭留給她的娘。
“你是娘呀。”
她小聲說,用袖子擦掉姜知青臉上的水漬。
羊圈裏冷得呵氣成冰。
糯糯把身子縮得更緊些,挨着母親滾燙的身體。
她聽着外面呼嘯的風聲,聽着遠處狗叫,聽着屯子裏偶爾傳來的幾句罵街。
那些聲音都很清楚,就像在耳邊一樣。
她能聽到很多別人聽不到的聲音。
比如現在。
三裏外王紅霞家的地窖裏,那袋白面被老鼠咬破了一個角。
王紅霞正在罵她家老二沒把地窖門關嚴。
糯糯眨了眨眼睛。
這個秘密她誰也沒告訴。
從她記事起,就能聽見別人聽不見的聲音。
不是耳朵真的聽見,是心裏聽見。
別人心裏藏的事兒,那些見不得光的秘密,只要離得夠近,她都能“聽”見。
起初她嚇壞了,以爲自己是妖怪。
後來她發現,這或許是老天爺給她和娘的一條活路。
……
突然。
“砰!”
羊圈那扇破木板門被一腳踹開。
冷風裹着雪花猛地灌進來,糯糯打了個哆嗦,下意識地護住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