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站着個高大的身影,叉着腰,影子黑乎乎地投在地上。
是王紅霞。
屯裏人都怕她。
她男人死了十年,一個人拉扯大三個兒子,脾氣潑辣得像炮仗。
誰惹她她就敢拿菜刀堵誰家門。
去年她當上了屯裏的婦女主任,更威風了,走路都帶風。
“喲,還沒死呢?”
王紅霞嗓門粗,一開口震得羊圈頂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她邁步進來,靴子踩在羊糞上“嘎吱”作響。
羊圈本來就小,她一站,幾乎堵住了大半個空間。
糯糯往後縮了縮,小手攥緊了母親的衣角。
王紅霞眼睛像鉤子一樣在姜知青身上掃。
最後停在姜知青懷裏。
那裏微微鼓起一塊。
“藏的什麼好東西?”
她彎腰就去掏。
姜知青燒得迷迷糊糊,卻本能地護着胸口。
王紅霞嘖了一聲,用力掰開她的手,從懷裏摸出半塊窩窩頭。
已經硬得像石頭了,顏色黑黃黑黃的。
“就這?”
王紅霞撇撇嘴,卻還是把窩窩頭揣進自己兜裏。
“克夫相!帶着個野種,白吃屯裏的糧!”
糯糯嘴唇咬得發白。
她聽過很多次這個詞。
“野種”。
屯裏的孩子朝她扔石頭的時候這樣喊,大人們指指點點的時候這樣小聲嘀咕。
她不知道“野種”是什麼意思。
但知道那一定是很壞很壞的話。
因爲每次有人這樣喊,娘都會把她緊緊摟在懷裏,身子微微發抖。
“我……是誰……”
姜知青忽然發出夢囈般的聲音,眼睛半睜着,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
王紅霞愣了一下,隨即嗤笑。
“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果然是瘋了。當年知青下鄉,就你最金貴,現在呢?還不如我圈裏那頭老母豬!”
她啐了一口,轉身要走。
走到門口又回頭,眼神落在糯糯身上。
“小野種,你娘要是死了,你就得去隊上幹活。五歲?五歲也能割豬草了。”
門“哐當”一聲摔上。
風雪又被關在外面,但羊圈裏好像比剛才更冷了。
糯糯爬到門邊,從木板縫往外看。
王紅霞踩着厚厚的雪走遠了,背影很快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幕裏。
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手。
凍瘡又流膿了,黃黃的水沾在袖子上。但她沒哭。
娘說過,眼淚是最沒用的東西,流多了,人就沒力氣活下去了。
她得活着。
和娘一起活着。
耳朵忽然動了動。
不是真的耳朵動,是心裏那種“聽”的感覺又來了。
三裏外,王紅霞家的地窖裏,那袋白面一共有二十一斤三兩,是上個月克扣知青口糧攢下來的。
王紅霞心裏正盤算着,等過兩天兒子相親,就用這面蒸一鍋大白饅頭,好好長長臉。
糯糯記住了。
二十一斤三兩白面,藏在王紅霞家地窖最裏面的牆洞,用破麻袋蓋着。
……
千裏之外的軍區,雪下得同樣大。
江際野的辦公室裏燈光昏暗,桌上攤着厚厚一摞文件。
他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紛紛揚揚的雪,背影挺拔得像一杆槍,卻也孤寂得像雪地裏唯一的樹。
“報告!”
門口傳來聲音。
是他的警衛員小周,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
此刻卻臉色發白,手裏捏着一封電報,指尖都在抖。
江際野轉身,眼神銳利:“說。”
“剛、剛接到的密報。”
小周咽了口唾沫,聲音發緊。
“黑龍江省廳轉來的線索,有、有人反映,當年姜知同志失蹤前……最後出現的地方,可能是在北大荒一帶。”
空氣驟然凝固。
江際野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但小周卻感覺室內的溫度瞬間降到了冰點。
那雙眼睛。
所有人都私下裏叫江際野“江閻王”。
就是因爲這雙眼睛。
平時沉靜得像深潭,可一旦震怒,那潭水就會變成刀子,能活活把人凌遲。
“具體位置。”
三個字,字字砸在地上。
“還、還不確定。但是……”
小周硬着頭皮往下說。
“但是有多個線索指向同一個區域。寡婦屯附近。那地方偏僻,屯子裏大多是……是死了男人的寡婦,還有一些下放改造的……”
話沒說完。
“啪嚓!”
江際野手裏的茶杯狠狠砸在地上,瓷片四濺,滾燙的茶水濺溼了軍褲下擺。
可他像是感覺不到,眼睛死死盯着小周。
那眼神像是要把他撕碎,又像是透過他在看別的什麼。
“七年。”
江際野的聲音低啞得可怕。
“我找了七年,你們現在告訴我,她可能在那種地方?”
小周腿都軟了:“首長,這只是線索,還需要核實……”
“核實?”
江際野笑了。
那笑容裏沒有半分溫度。
“我親自去核實。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這句話我說了七年,看來還是有人沒聽懂。”
他走到桌前,抓起電話,手指因爲用力而指節發白。
但在撥號前,他停頓了一下。
小周知道首長在想什麼。
不能大張旗鼓。
姜知同志的失蹤背後可能牽扯太多。
敵特?政治陷害?還是單純的意外?
七年了,水越來越渾,敢伸手去摸的人越來越少。
“還有一件事。”
小周的聲音更小了,幾乎是從嗓子眼裏擠出來的。
“當地有人反映……說在寡婦屯見過一個女同志,長相、長相很像姜知同志,但是……”
“但是什麼?”
“但是已經神志不清了。”
小周閉上眼,一口氣說完。
“據說瘋了,在屯裏做最髒最累的勞力,還帶着個孩子。”
“哐!”
江際野一拳砸在桌上。
實木的桌面發出沉悶的響聲,桌上的文件跳了起來,墨水瓶翻倒。
濃黑的墨汁迅速在密報上洇開,像血。
“備車。”他說。
“首長,現在大雪封路——”
“我說,備車!”
小周一個立正:“是!”
他轉身要跑,又被叫住。
“等等。”
江際野已經恢復了平靜,至少表面上是。
他抽出紙巾,慢慢擦拭手上的墨跡。
“秘密行動。不要讓任何人知道,尤其是……那邊的人。”
“明白!”
門關上了。
江際野緩緩坐回椅子上,抬手捂住臉。
手掌很大,骨節分明,是一雙握慣了槍、籤慣了軍令的手。
可此刻卻在微微發抖。
瘋了?
帶着孩子?
他不敢去想這七年她經歷了什麼。
那個愛笑、愛美、會彈鋼琴、會在雨天拉着他跳舞的姜知,怎麼可能會瘋?
“等我。”
他對着空氣說,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能聽見。
“不管你在哪,變成什麼樣,我都帶你回家。”
窗外的雪,下得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