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越來越密。
天光從厚厚的雲層裏勉強漏下來一點,照在雪地上,慘白慘白的。
樹都是些老樹,枝丫虯結,光禿禿的,像無數只伸向天空的枯手。
雪壓在枝頭上,偶爾“撲簌簌”掉下一團,在寂靜裏格外響。
糯糯拉着拖架,已經不知道走了多久。
肩膀被繩子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每走一步,棉褲腿就和凍硬的傷口摩擦一下,像有無數根小針在扎。
腳早就凍得沒知覺了,只是機械地往前邁。
拖架上的母親一直沒醒。
呼吸很輕,很燙,吹在糯糯後頸上,帶來一點點微弱的暖意。
這暖意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撐。
前方隱約出現一片開闊地。
是森林邊緣。
再往前,樹木稀疏了些,能看到遠處起伏的山巒輪廓,像巨獸的脊背。
雪地上有新鮮的腳印,不是人的,是動物的。
兔子,狐狸,還有……狼?
糯糯停下腳步,喘着氣。
耳朵動了動。
不是風聲。
是……人聲?
很微弱,但確實有。
在左前方,大概一裏地外。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拉着拖架,小心翼翼地朝那個方向挪去。
如果是屯裏的人,得躲開。
但萬一是……別的什麼人呢?
娘需要吃的,需要暖和的地方。
穿過一片低矮的灌木叢,她看見了。
一個小木屋。
很破舊,屋頂的茅草被雪壓塌了一角,煙囪歪斜着,但居然在冒煙。
淡淡的青灰色煙,在冰冷的空氣裏筆直地上升。
門口堆着些柴火,旁邊掛着幾張獸皮,凍得硬邦邦的。
木屋前坐着個老人。
穿着厚重的羊皮襖,頭上戴着狗皮帽子,帽耳朵耷拉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
他正低着頭,用小刀削着什麼。
腳邊蹲着條老狗,毛色灰黃,耳朵缺了一塊,正警惕地豎起耳朵,朝糯糯這邊看來。
老人也抬起頭。
臉很黑,滿是皺紋,像老樹皮。
眼睛眯着,但眼神很亮,像深山裏老狼的眼睛。
他看見糯糯,愣了一下,手裏的動作停了。
“喲。”
老人開口了,聲音沙啞,帶着濃重的當地口音。
“哪來的娃娃?”
糯糯沒說話,只是緊緊拉着繩子,身子微微側着,擋住拖架上的母親。
老人站起來,拍拍身上的雪,慢慢走過來。
老狗跟在他腳邊,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嗚嗚聲,像是警告。
走近了,老人看清了拖架上的姜知青。
又看看糯糯凍得發紫的小臉和那雙滿是凍瘡的手。
眉頭皺了起來。
“造孽啊。”他搖搖頭,轉身回屋。
過了一會兒,拿了個烤土豆出來。
土豆不大,表皮烤得焦黑,裂開了口子,冒着熱氣。
在冰冷的空氣裏,那股香氣格外誘人。
糯糯的肚子不爭氣地“咕嚕”叫了一聲。
“給。”老人把土豆遞過來。
糯糯盯着那個土豆,沒接。
她能“聽”見。
老人心裏正在飛快地盤算。
“這娃……眼睛真亮。”
老人心裏想。
“不像山裏娃。皮相也好,雖然瘦……賣給山外老劉頭,少說能換二十斤糧票……還有那女人,長得跟畫似的,可惜瘋了,不值錢……”
糯糯的手心裏冒出冷汗。
但她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眨了眨眼睛,露出五歲孩子該有的那種怯生生。
“謝謝爺爺。”
她小聲說,接過土豆。
很燙,她兩只手倒騰着,小心地掰開一半,先湊到母親嘴邊,“娘,吃。”
姜知青沒反應。
糯糯就把那半塊土豆揣進懷裏,用自己的體溫焐着。
手裏這半塊,她小口小口地啃,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嚼很久,好像要把每一絲甜味都榨幹。
老人蹲在一邊,看着她吃。
“娃娃,你叫啥?”老人問,語氣和藹。
“娃娃。”
“打哪來啊?”
糯糯沒回答,只是抬起頭,用那雙黑亮的眼睛看着老人:
“爺爺,往南走,哪裏有大兵叔叔?”
老人的神色微不可察地變了一下。
“南邊……”
他沉吟着,眼睛看向南方,又轉回來,落在糯糯臉上。
“南邊是有軍區。可遠着哩,得好幾百裏。娃娃,你去不得。”
“爲啥?”
“那地方……戒嚴。”
老人含糊地說,“生人進不去。再說,你這拖着你娘,咋走得到?”
糯糯低下頭,繼續啃土豆。
但她能“聽”見老人心裏那點算計更清楚了。
“軍區……這娃娃問軍區幹啥?難道……”
老人心裏飛快轉着念頭。
“管他呢。先穩住,等天黑……老劉頭就在山坳那邊收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