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第一次踏進顧家老宅時,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的聲音清脆而孤獨。
那是三年前的深秋,梧桐葉落滿了庭院,像鋪了一地破碎的金箔。她穿着不合身的白色連衣裙——母親臨終前留給她的最後一件像樣的衣服,裙擺處已經有些泛黃。二十二歲的蘇晚,剛剛還清母親治病欠下的最後一筆債務,就被一紙契約帶到了這裏。
“三年。”顧承淵坐在書房的紅木書桌後,甚至沒有抬頭看她,“三年後,你自由,顧氏集團百分之三的股份會轉到你名下。”
他的聲音像冬日結冰的湖面,平靜而寒冷。陽光從落地窗斜射進來,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投下陰影。蘇晚聽說過這個男人——江城最年輕的企業巨頭,顧氏集團的掌舵人,也是出了名的冷酷無情。三年前他的父親突然離世,遺囑中有一條匪夷所思的規定:顧承淵必須在二十五歲前結婚,否則將失去百分之三十的股權。
而她,不過是他解決這個麻煩的工具。
“爲什麼是我?”蘇晚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空曠的書房裏顯得格外微弱。
顧承淵終於抬起頭,那雙深邃的眼睛像兩口古井,看不見底。“因爲你最需要錢,也最不會惹麻煩。”他頓了頓,補充道,“你母親剛去世,你在江城無親無故,藝術學院的輟學生,沒有背景,沒有牽掛。”
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進蘇晚的心髒。他說得對,她確實一無所有。母親的癌症耗盡了她們所有的積蓄,也耗盡了蘇晚繼續求學的可能。當顧承淵的助理找到她,提出這個交易時,她甚至沒有猶豫超過十分鍾。
“我需要做什麼?”她問。
“扮演顧太太。”顧承淵站起身,走到窗前。他身材高大挺拔,剪裁合體的黑色西裝勾勒出寬闊的肩膀和窄腰,“出席必要的社交場合,應付媒體,在我需要的時候出現。除此之外,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只要不損害顧氏的名譽。”
他轉過身,目光終於落在她身上。那目光裏沒有審視,沒有好奇,只有評估一件物品是否合格的冷靜。“二樓最東邊的房間是你的。我們不會同房,不會幹涉彼此的私生活。三年後,契約結束,你可以帶着錢離開。”
蘇晚的手指緊緊攥着裙擺,指甲陷進掌心。“我明白了。”
“還有一件事。”顧承淵從抽屜裏拿出一份厚厚的文件,“這是婚前協議。裏面規定了你的義務和權利,以及違約的後果。仔細看,籤了它,明天我們就去登記。”
蘇晚接過那份沉甸甸的文件。紙張的邊緣鋒利如刀,割得她指尖微痛。她沒有當場翻閱——她知道無論裏面寫的是什麼,她都會籤。她需要那筆錢,需要重新開始的機會,需要不再爲下一頓飯發愁的生活。
“好的。”她說。
顧承淵似乎對她的順從很滿意,或者說,他根本不在意她的反應。“張媽會帶你去房間。你的行李已經搬過去了。”
“我沒有什麼行李。”蘇晚輕聲說。她所有的家當,不過是一個褪色的行李箱,裏面裝着幾件衣服、母親的相冊,和她未完成的畫稿。
顧承淵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裏似乎閃過一絲什麼,但轉瞬即逝。“需要什麼就跟張媽說,她會安排。”
蘇晚點點頭,轉身準備離開書房。就在她的手觸到門把手的瞬間,顧承淵的聲音再次響起:
“蘇晚。”
她回頭。
“在這棟房子裏,不要愛上我。”他的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天氣,“那不在契約範圍內,也不會有好結果。”
蘇晚感到一陣荒謬的刺痛。她揚起下巴,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同樣平靜:“顧先生多慮了。我知道自己的位置。”
走出書房,張媽已經在走廊上等候。她是個五十多歲的婦人,面容和善,但眼神裏帶着審視。“蘇小姐,請跟我來。”
顧家的老宅大得驚人。長長的走廊兩側掛着價值不菲的名畫,大多是冷色調的抽象作品,沒有一張人物肖像。蘇晚跟着張媽走上旋轉樓梯,腳步聲在空曠的宅邸裏回蕩。她突然想起小時候和母親租住的小公寓,每到下雨天屋頂就會漏水,她們得用盆接水。母親總是笑着說:“晚晚,等媽媽病好了,我們就換個大房子。”
母親最終沒有等到那一天。
“這就是您的房間。”張媽推開一扇厚重的木門。
房間很大,幾乎是蘇晚以前整個家的三倍。落地窗外是一個小陽台,可以俯瞰庭院裏的梧桐樹。室內裝修簡潔而奢華,巨大的床,精致的梳妝台,一整面牆的書架,還有一個小型的起居區域。她的行李箱孤零零地放在房間中央,顯得格外渺小。
“浴室在左邊,衣帽間在右邊。顧先生已經吩咐爲您準備了一些衣物,如果不合適可以告訴我。”張媽說,“晚餐七點開始,在一樓餐廳。顧先生希望您能準時出席——至少在有人來訪的時候。”
“平時呢?”蘇晚問。
張媽的表情有一絲微妙的變化:“平時顧先生很少在家吃飯。”
蘇晚明白了。他們的婚姻,不過是一場表演。有觀衆的時候才需要登台,其餘時間,各過各的。
張媽離開後,蘇晚走到窗前。庭院裏的園丁正在清掃落葉,動作機械而規律。她看着那些金黃的葉子被堆成一堆,然後裝進黑色的垃圾袋。就像她的過去,被打包,被處理,被丟棄。
她打開行李箱,拿出母親的相框。照片裏的女人笑得溫柔,眼角有細細的皺紋。那是母親確診前的最後一張照片,那時她們還不知道命運即將急轉直下。
“媽媽,我做了個決定。”蘇晚輕聲說,手指撫過相框玻璃,“我不知道對不對,但這是我現在唯一能走的路。”
她把相框放在床頭櫃上,然後開始整理自己少得可憐的物品。幾件衣服掛進巨大的衣帽間,像幾片落葉飄進森林。畫稿和素描本放在書桌上,鉛筆已經短得握不住了,但她舍不得扔——那是母親給她買的最後一盒鉛筆。
整理完行李,蘇晚坐在床邊,終於打開那份婚前協議。條款密密麻麻,足足有三十頁。她逐字逐句地讀,越讀心越冷。協議裏詳細規定了她的行爲準則:不得在公開場合發表任何可能損害顧氏聲譽的言論;不得與任何男性有過密往來;不得向媒體透露婚姻的真實性質;不得過問顧承淵的私生活...
而她的權利,除了那百分之三的股份,幾乎爲零。如果她違約,不僅一分錢拿不到,還要支付巨額賠償——一個她十輩子都掙不到的數字。
蘇晚拿起筆,手有些顫抖。筆尖懸在籤名處上方,遲遲沒有落下。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梧桐樹的影子拉得越來越長。她想起醫院裏母親枯瘦的手,想起繳費單上那個令人絕望的數字,想起房東將她們的行李扔出門外時冷漠的臉。
筆尖終於落下。
“蘇晚”兩個字,寫得工整而用力,像刻在石頭上。
晚餐時,顧承淵果然沒有出現。張媽端上精致的菜肴:奶油蘑菇湯,香煎鱈魚,蘆筍沙拉,每一道都擺盤得像藝術品。長條餐桌足以坐下二十人,蘇晚獨自坐在一端,餐具碰撞的聲音在空曠的餐廳裏回響。
她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味同嚼蠟。這棟華麗的宅邸像一個精美的籠子,而她剛剛親手鎖上了門。三年,一千零九十五天。她可以熬過去,她必須熬過去。
飯後,蘇晚回到房間。她翻開素描本,拿起最短的那支鉛筆,開始畫畫。鉛筆在紙上沙沙作響,線條逐漸勾勒出一個女人的輪廓——不是母親,而是一個陌生的自己,穿着華麗的禮服,站在空曠的大廳中央,臉上沒有表情。
畫到一半,她停下筆,走到陽台。夜風很涼,帶着秋天的氣息。庭院裏的燈已經亮了,暖黃色的光暈籠罩着梧桐樹。她看見二樓另一端的窗戶也亮着燈,那是顧承淵的書房。
兩個陌生人,在同一棟房子裏,各自囚禁在自己的世界裏。
蘇晚不知道的是,此刻的書房裏,顧承淵正站在窗前,手裏拿着一杯威士忌。他的目光落在庭院裏,卻沒有焦點。助理下午送來的調查報告還攤在桌上,上面詳細記錄了蘇晚過去二十二年的生活:父親早逝,與母親相依爲命,成績優異考入藝術學院,爲照顧母親輟學,打三份工支付醫療費,母親去世後獨自還債...
“可憐。”顧承淵低聲說,不知是在說蘇晚,還是在說自己。
他也曾有過選擇愛情的機會,但父親臨終前的話像詛咒一樣縈繞耳邊:“承淵,顧家的男人不需要愛情,那只會讓你軟弱。娶一個你能控制的女人,完成傳宗接代的責任,然後專注於事業。感情用事的人,不配掌管顧氏。”
於是他用一紙契約,爲自己打造了一個婚姻的殼。蘇晚不過是最合適的選擇——足夠脆弱,足夠需要錢,足夠不會糾纏。
他喝盡杯中的酒,辛辣的液體灼燒着喉嚨。窗玻璃上倒映出他的臉,冷漠,疏離,完美地繼承了父親的一切特質。
而在走廊的另一端,蘇晚已經收拾好畫具。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精致的水晶吊燈。燈光太亮了,刺得眼睛發酸。她起身關掉主燈,只留一盞床頭小燈。昏黃的光線下,母親的相框泛着柔和的光澤。
“三年。”她對自己說,“就三年。”
窗外,月亮升起來了,清冷的光輝灑滿庭院。梧桐樹的影子在風中搖曳,像在跳一支孤獨的舞。在這座華麗的囚籠裏,兩個靈魂各自開始了他們的刑期。
誰也不知道,三年後的離別會以怎樣的方式到來;更不會想到,那紙契約撕碎的,遠不止是一場交易婚姻。
夜深了,整棟宅邸陷入沉寂。只有蘇晚房間的燈還亮着,像茫茫大海中一盞孤獨的燈塔。而在不遠處的書房,顧承淵點燃了今晚的第三支煙。煙霧繚繞中,他的面容模糊不清,唯有那雙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驚人,像潛伏的獸,警惕地守護着自己的領地,也囚禁着自己的心。
契約已經生效,囚籠正式落鎖。而故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