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天大會第五百屆慶典，三界同慶。
瑤池的雲霞從未鋪展得如此奢華。七彩流光編織成穹頂，每一縷雲絮都嵌着星辰碎屑，隨着仙樂明滅起伏。蟠桃樹在琉璃階兩側伸展枝椏，果實不是往年的一熟三千年，而是肉眼可見地從青澀轉爲緋紅，再鍍上金邊——這是系統爲慶典特調的“時間流速裝飾模塊”。空氣裏彌漫的數據甜香如此濃鬱，幾乎讓低階仙官產生醉氧般的眩暈。
托塔天王李靖站在南天門下，他的寶塔今日沒有托在掌心，而是懸浮在身後緩緩旋轉，塔檐每層的鈴鐺無風自動，發出與主慶典樂章完美契合的和聲。他的目光掃過魚貫而入的仙佛，瞳孔深處有極細微的金色流光劃過——那是忠誠度界面在後台運行。每一個踏過天門的身影，頭頂都會短暫浮現一行只有他可見的虛擬小字：
【增長天王：忠誠度92%，情緒狀態：愉悅，功德餘額：78400】
【嫦娥：忠誠度88%，情緒狀態：期待，功德餘額：102300】
數值都在安全區間。李靖臉上浮現出程式化的微笑，這微笑的角度經過計算，既能體現天庭威儀，又不過分壓迫。今天是維穩的日子，是展示系統五百年完美運行成果的日子，不容任何差池。
孫悟空來得很晚。
他沒有駕筋鬥雲，而是一步步從通明殿的長階走上來。鎏金地板映出他的影子：頭戴鳳翅紫金冠，身穿鎖子黃金甲，腳下藕絲步雲履。這身行頭是系統爲“鬥戰勝佛”這個職稱匹配的標準禮服，每一片甲葉都按照最優美學算法打造，在光線下的反射曲線能最大化視覺威嚴值。
可他覺得這身衣服很重。
不是物理上的重量。是某種……記憶的重量。五百年前他穿上這身衣服時，腦子裏還有些紛亂的畫面：煉丹爐的火，五指山的雨，緊箍咒的疼。但現在那些畫面都褪色了，像被水浸泡過的壁畫，只剩下模糊的色塊。系統日志裏寫着：【齊天大聖人格已歸檔，鬥戰勝佛人格已載入。穩定性檢測：優秀。】
“大聖今日氣色極好。”太白金星迎上來，臉上的皺紋堆疊成標準的迎賓弧度，“慶典就等您了。”
悟空嗯了一聲，目光卻落在太白金星腰間懸掛的玉牌上。那玉牌表面流動着細密的符文，是實時功德收發器。此刻正有微不可察的金色光點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滲入玉牌——這是在收集慶典產生的“群體愉悅功德”。
“老倌，”悟空忽然開口，“你說這滿天的仙佛，有幾個是真心在笑？”
太白金星的笑容僵了零點三秒，系統自動調整面部肌肉後，弧度更加完美：“大聖說笑了。系統恩澤三界，萬靈感念，自然是真心歡喜。”
慶典的高潮是“斬妖演武”。
這是每屆安天大會的保留節目，意在展示天庭武力，並讓與會者通過觀看“正義懲戒”獲得集體功德。以往都是由四大天王或二郎神演示，但今年不同——系統指定由“鬥戰勝佛”孫悟空親自執刑。
瑤池中央的演武場升起透明結界。結界外，仙佛們按品階環坐，每個人面前懸浮着半透明的功德計數器，準備接收即將分配的“觀禮功德”。
結界內，從鎖妖塔傳送來的三只妖魔被數據鎖鏈束縛。一只是黑風怪，一只是黃袍怪，還有一只是白骨精的某個數據副本——系統爲演武特制的、沒有覺醒意識的低版本妖魔。
玉帝的聲音通過擴音法陣響徹瑤池，那聲音被算法優化過，充滿威嚴與慈悲：“妖邪禍世，天道不容。今借盛會，彰天罰之正，顯系統之公。鬥戰勝佛，請。”
所有目光聚焦在孫悟空身上。
他走到演武場中央，金箍棒從耳中飛出，落入掌心時發出一聲清脆的鳴響——這聲音也是設計好的，能激發觀者的敬畏情緒。三只妖魔在鎖鏈中掙扎，它們的恐懼反應被結界內的感應器采集，轉化爲增強戲劇張力的背景音效。
悟空舉起金箍棒。
那一瞬間，他眼角的餘光瞥見棒身。
有什麼東西。
不是往常的“如意金箍棒”五個字。而是在那行字的下方，有一道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紋路。像是什麼更古老的刻痕被覆蓋後，又從底層浮了上來。
他眨了眨眼。
紋路還在。不，不是紋路——是符文。他從未見過的符文結構，非佛非道，甚至不屬於三界任何已知的文字體系。它由無數細小的幾何線條嵌套而成，某些角度看去像是旋轉的星系，另一些角度又像是……電路板？
時間仿佛慢了。
四周仙佛的期待表情凝固成面具。瑤池的仙樂拉長成怪異的嗡鳴。悟空感到一陣眩暈，仿佛有海量的數據試圖沖進他的意識，又被某種屏障硬生生擋住。
“大聖？”結界外傳來太白金星提醒的聲音。
悟空深吸一口氣，壓下異樣。金箍棒揮落。
第一棒，黑風怪化作數據碎片消散。
第二棒，黃袍怪的模型崩潰成像素點。
第三棒，白骨精副本發出一聲預設好的淒厲慘叫，身體如沙塔般崩塌。
完美。精準。每一擊的力量、角度、視覺效果，都符合系統演武數據庫裏的最優模板。結界外的仙佛們適時發出贊嘆，許多人面前的功德計數器開始跳動，數字上漲——這是他們在吸收“見證正義”產生的功德。
孫悟空收棒站立。
他等待着。
按照程序，現在應該有金色的功德光柱從天而降，注入他的身份玉牌。這是他作爲“行刑者”的報酬，也是系統對他“維護秩序”的嘉獎。五百年來從未變過。
一息。
兩息。
三息。
瑤池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仙樂不知何時停了。仙佛們的贊嘆卡在喉嚨裏。所有人的目光從悟空身上移開，投向天空——那裏什麼都沒有。沒有光柱，沒有功德流轉的金色軌跡，只有永恒不變的、由系統生成的虛假星空。
悟空低頭看向自己腰間。
鬥戰勝佛的玉牌靜靜懸掛，表面光滑如鏡，沒有任何數字浮現。
功德值：零。
“呃……”太白金星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帶着明顯的、系統都來不及修正的慌亂，“演武結束！感謝鬥戰勝佛展示天威！接下來請欣賞霓裳仙子——”
“等等。”
孫悟空開口。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冰錐刺穿了瑤池精心布置的氛圍。他舉起自己的玉牌，轉向玉帝所在的九龍高台：“我的功德呢？”
玉帝坐在高台中央，頭戴十二旒冕冠，旒珠遮住了他的眼睛。他的手指在御案下輕輕敲擊——這是在與後台系統緊急通信。三秒後，他開口，聲音依然平穩：“系統略有延遲。鬥戰勝佛稍安勿躁。”
“延遲？”悟空笑了。他忽然將金箍棒重重杵在地上，“咚”的一聲悶響震得琉璃階顫抖，“那爲什麼他們的功德到了？”
他指向四周。仙佛們面前的計數器上，數字清晰可見：+100，+200，+300……觀禮者的功德一分不少，唯獨執行者一無所獲。
瑤池徹底死寂。
托塔天王李靖身後的寶塔停止了旋轉。嫦娥懷裏的玉兔縮成一團。就連一直閉目誦經的觀音，也微微睜開了眼睛。
高台上，玉帝的旒珠輕微晃動。御案下，他的手指敲擊頻率加快。
“系統公告。”一個冰冷、機械、沒有任何情感的聲音忽然響徹瑤池。這聲音不屬於任何仙佛，直接從天穹深處傳來：
【檢測到演武環節數據異常。功德分配模塊臨時維護中。鬥戰勝佛孫悟空的本場功德，將延遲至維護完成後發放。請各仙佛回歸慶典流程。重復，請回歸慶典流程。】
公告重復了三遍。
仙佛們面面相覷，然後在某種無形的壓力下，緩慢地、僵硬地重新擺出笑容。仙樂再次響起，只是比之前快了半個調子。霓裳仙子的舞隊飄然入場，衣袖翻飛試圖掩蓋尷尬。
孫悟空站在原地，沒有動。
他低頭看着手中的金箍棒。那行陌生的符文，此刻正散發着極微弱的、只有他能看見的藍光。光芒的閃爍頻率，與他的心跳逐漸同步。
他忽然想起五百年前的一些碎片。不是記憶，是感覺。一種……被欺騙的感覺。一種舉起棒子卻不知道要打向何處的茫然。
“大聖，請入席吧。”太白金星不知何時又來到他身邊，聲音壓得極低，“系統說了會補發，就一定會補發。今天是慶典，莫要……”
“老倌，”悟空打斷他，目光仍盯着金箍棒，“你見過這東西原本的樣子嗎？”
太白金星一愣：“什麼？”
“金箍棒。在它被叫做‘如意金箍棒’之前。”
太白金星臉上的笑容終於徹底崩塌。他的瞳孔收縮，忠誠度界面在眼底瘋狂閃爍紅色警告。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仿佛有某種強制禁言程序鎖住了他的聲帶。
最終，他只是深深鞠躬，然後逃也似的退入仙群。
孫悟空獨自站在漸漸恢復喧鬧的瑤池中央。霓裳仙子的歌聲甜美虛假，蟠桃的香氣濃烈到令人作嘔。他摩挲着金箍棒上那行陌生的符文，指腹傳來細微的、仿佛電流般的刺痛。
然後他抬起頭，看向天穹上那片虛假的星空。
某一顆星星，似乎眨了一下。
不，不是星星——是某個隱藏在星空背景後的監控節點，剛剛調整了焦距，正死死地對準他。
功德系統出問題了。
金箍棒有秘密。
而他，這個所謂的鬥戰勝佛，似乎忘了什麼極其重要的事。
悟空將金箍棒變回繡花針大小，塞回耳中。符文帶來的刺痛感卻留在指尖，一路蔓延到心髒深處。
慶典還在繼續。仙佛們舉杯暢飲，功德計數器不時跳動，一切似乎恢復了“正常”。
只有孫悟空知道，有些東西，從這一刻起，再也回不去了。
他轉身離開瑤池，黃金甲在虛假的星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澤。身後，太白金星與托塔天王李靖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的忠誠度界面同時彈出最高優先級的紅色任務：
【監控目標：孫悟空。異常等級：已上調至‘觀察級’。建議措施：增加日常行爲數據采集頻率，準備人格穩定性復檢。】
夜色漸深。
瑤池的慶典燈火通明，卻照不亮孫悟空返回花果山的路。
他耳中的金箍棒，持續傳來只有他能感知的、微弱的、規律的脈沖。
像心跳。
像倒計時。
像某個被埋葬了五百年的真相，正在努力敲打棺材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