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白虎嶺。
這裏的土地貧瘠得連數據都懶得修飾。山石裸露着原始的灰褐色，樹木扭曲成系統資源分配不足的形態，偶爾有幾株野草從岩縫擠出，葉片的邊緣呈現不自然的像素鋸齒——這是低優先級地圖區域典型的渲染降級。
巡山小妖白骨三七正沿着第三巡邏路線行走。
他是一名標準的“妖魔NPC模板-骷髏變種”，等級17，生命值240/240，技能欄裏只有【基礎劈砍】和【恐嚇嚎叫】兩個灰色圖標。
作爲白虎嶺白骨夫人麾下三百小妖之一，他的日常任務循環極其簡單：巡邏、采集低級藥材（主要供給系統藥材商回收）、驅趕誤入的野獸（偶爾有低等級玩家角色），以及每月一次向土地廟繳納“山林占用數據稅”。
今天有些不同。
白骨三七在巡邏至鷹嘴岩時，聽到了微弱的嗚咽聲。他空洞的眼眶中魂火閃爍了一下——這是系統賦予的“基礎環境感知模塊”在運作。循聲而去，他在岩縫裏發現了一只幼年岩羊，左前腿被崩落的石塊壓住，無法掙脫。
按照標準行爲邏輯，白骨三七有以下幾個選項：
1. 無視（繼續巡邏，無收益無懲罰）
2. 攻擊（擊殺可獲得3-5點經驗值，極小概率掉落“破碎的羊皮”）
3. 報告（通知上級小隊長，可能獲得1點“盡職盡責”評價分）
但他做出了第四個選項。
他放下生鏽的砍刀，蹲下身，用纖細的骨指開始搬動石塊。
這個行爲沒有任何任務指引，也不在任何預設的妖魔行爲樹中。白骨三七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這麼做——只是當那岩羊黑漉漉的眼睛看向他時，他顱內的魂火某處，傳來一陣微弱的、不熟悉的刺痛感。像是……某種早已被刪除的程序殘留，在試圖重新啓動。
石塊很重。他的力量屬性只有11點，搬得異常吃力。骨指與岩石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耐久度在緩慢下降。
終於，岩石被挪開一條縫。
岩羊掙扎着抽出傷腿，踉蹌站起，卻沒有立刻逃走。它回頭看了白骨三七一眼，然後低頭，用鼻子輕輕碰了碰他裸露的趾骨。
就在這一瞬間，異象發生了。
沒有預兆。
白虎嶺上空——那片永遠籠罩着灰蒙蒙“低畫質陰霾濾鏡”的天空——驟然被撕裂了。
不，不是撕裂。是憑空生成。
一道直徑超過十丈的、純粹由金色流光構成的巨型光柱，毫無征兆地從天穹最高處垂直貫下！光柱的邊緣有無數細密的符文如瀑布般流動，那些符文的復雜程度遠超普通仙官能夠理解的範疇，更像是系統底層的核心指令直接可視化。
光柱精準地籠罩了白骨三七。
【系統區域公告（異常）】冰冷的機械音響徹方圓三百裏所有生靈的意識深處，無論仙、妖、人、鬼：
【檢測到超規格正向道德行爲。】
【行爲主體：妖魔單位‘白骨三七’（ID：BT_03478_17）。】
【行爲內容：救助瀕危中立生物‘幼年岩羊’（ID：NE_55211）。】
【行爲評估：此行爲嚴重偏離妖魔單位預設行爲邏輯樹，觸發‘極端異常道德判定’協議。】
【功德結算中……】
白骨三七呆立原地，魂火幾乎停止跳動。他看見自己簡陋的妖魔狀態界面在眼前瘋狂彈窗：
【獲得：功德值+100】
【獲得：功德值+500】
【獲得：功德值+2000】
數字以幾何級數暴漲，界面因數據過載開始閃爍亂碼。
最終，所有亂碼匯聚成一個靜止的、散發着刺眼金光的數字：
【功德值：+100，000】
十萬功德。
這個數字是什麼概念？
普通土地神兢兢業業維護一方數據平衡五十年，累計功德不過萬餘。一名天兵天將斬殺妖魔百年，若不犯錯，大抵能攢到兩三萬。即便是孫悟空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系統記錄版本）之前，作爲“齊天大聖”的年度功德俸祿，也僅是八萬。
而現在，一個等級17的白骨小妖，因爲搬開一塊石頭，救了本應是“食材”或“經驗包”的岩羊，一次性獲得了十萬功德。
光柱持續了整整十息。
當金光終於消散時，白骨三七的骷髏身軀已經徹底變了模樣。原本灰白粗糙的骨殖，此刻溫潤如白玉，表面流淌着淡淡的金色光暈。他空蕩蕩的胸腔內，那簇原本微弱的魂火，已壯大成一團穩定的、散發溫暖波動的金色光球——這是“功德塑體”的標志，本應是金身羅漢或高階仙官才有的特征。
那只岩羊早已跑得無影無蹤。
白虎嶺死寂。
所有巡邏的小妖、洞窟深處修煉的白骨夫人、山林間藏匿的低級精怪，甚至土壤裏懵懂的草靈，全都“感知”到了剛才那一幕。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系統強行將這一“異常事件”推送到了每個單位的感知界面。
三界，開始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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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天庭，天機處主控殿。
這是三界系統真正的物理核心所在。沒有雕梁畫棟，沒有仙氣繚繞，只有一眼望不到邊的、由某種非金非玉的黑色材質構成的平面。平面上林立着無數半透明光柱，每一道光柱內部都流淌着浩瀚的數據流——那是三界每一個生靈的狀態、每一處地脈的循環、每一次功德結算的記錄。
三千名“數據天官”坐在光柱之間，他們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神仙，而是系統維護AI的人形交互界面。面無表情，眼瞳深處只有數據反光。
忽然，東南第七區的一排光柱同時劇烈閃爍，從平穩的藍色轉爲刺目的猩紅！
【警報！警報！】
【白虎嶺區域發生S級數據異常！】
【功德分配模塊邏輯沖突！檢測到底層協議被非常規觸發！】
【異常數值：100，000功德單位。分配對象：妖魔陣營低階單位。】
【正在追溯觸發條件……警告！追溯被未知協議攔截！】
【建議：立即啓動區域隔離，強制回收異常功德，刪除異常單位。】
刺耳的警報聲中，三千數據天官的動作第一次出現了肉眼可見的停滯。他們互相“看”了一眼——實際上是通過內部數據鏈瞬間交換了百萬條信息。
坐在大殿最深處主控台上的，是“天機星君”。他的形象是一個籠罩在淡藍色光暈中的中年人，但仔細看會發現，他的五官邊緣有輕微的像素波動，那是高負載運算時渲染不穩的表現。
天機星君抬起手，在空中虛點。
一個完全由金色代碼構成的復雜界面在他面前展開。那是功德系統的核心控制台，平時萬年平靜的數值此刻瘋狂跳動。
“立刻向凌霄殿發送最高優先級報告。”天機星君的聲音沒有起伏，但語速比平時快了百分之三十，“申請啓動‘天道維穩協議’第七條款——對白虎嶺區域進行物理與數據雙重封鎖。”
“可是，”一名數據天官遲疑道，“第七條款需要玉帝、老君、觀音三方權限密鑰同時確認。流程至少需要半個時辰。”
“那就先執行預備方案。”天機星君的光影手指在空中劃出一串指令，“派遣‘巡天鑑察司’立刻前往白虎嶺，回收異常單位，清除目擊者記憶，在玉帝授權前壓制消息傳播。”
指令下達的瞬間，天機處穹頂打開三十六道傳送光門。
三十六名身穿銀甲、面覆無表情金屬面具的“巡天鑑察使”踏入光門。他們不屬於任何已知的天庭兵種，是系統直屬的“錯務清理部隊”，人均等級150以上，裝備着對妖魔特攻的“數據淨化法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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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果山，水簾洞深處。
孫悟空盤膝坐在一塊天然生成的晶石上。洞內沒有點燈，只有水幕折射的微光和……他手中金箍棒上那行符文的微弱藍光。
三天了。
自從慶典歸來，這符文就再也沒有完全暗下去過。它像有生命般緩慢呼吸，藍光的明滅與他心跳共振。更詭異的是，當他集中精神凝視符文時，眼前會閃過一些破碎的、無法理解的畫面：
——無盡的黑色虛空，懸浮着巨大無匹的、由光線構成的復雜結構體。
——九個模糊的身影，站在某個散發着蒼涼白光的入口前。
——一根棍子，不是金箍棒現在的模樣，而是通體黝黑，表面刻滿與現在符文同源的、但完整得多的紋路。
“你到底……是什麼？”悟空低聲自語，指腹摩挲着冰涼的符文。
忽然，金箍棒毫無征兆地劇烈震動！
不，不是震動——是共鳴！
符文藍光暴漲，瞬間照亮了整個洞窟。與此同時，孫悟空感到一股龐大到難以形容的、帶着“秩序”與“混亂”矛盾屬性的數據洪流，從極其遙遠的方向橫掃過整個三界！雖然只是一瞬即逝，但那感覺清晰無比，就像平靜的湖面被投入了一座山。
他猛然站起，一個筋鬥翻出水簾洞，立於山巔。
火眼金睛全力運轉——這是系統賦予的“高級環境分析模塊”，能看破幻象、解析能量流動。此刻，在他的視野中，三界的“背景數據層”正在發生一場海嘯。
無數金色的、代表“功德”的數據流，原本應該按照既定的規則平穩流動：從行善者流向受助者，從系統流向維護者，形成完美閉環。但此刻，在東南方向（白虎嶺！），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違背一切底層邏輯的數據噴泉！海量功德像不要錢一樣從系統深處噴涌而出，灌注向一個……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的妖魔信號源！
“這不可能……”孫悟空瞳孔收縮。
他見過系統出錯。小範圍的功德計算延遲，偶爾的任務獎勵發錯對象，但那都是枝節問題。眼前這一幕，是根基的崩塌——是系統賴以存在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最核心邏輯，被某種東西從內部撬開了缺口。
金箍棒上的符文灼熱得燙手，藍光的閃爍頻率變得急促，像是在……興奮？
就在這時，天邊傳來尖銳的破空聲。
三十六道銀光劃破長空，以近乎空間跳躍的速度朝着東南方向疾馳而去。孫悟空一眼認出那些銀甲身影——巡天監察使。系統最忠誠、最無情的清道夫。他們出動，意味着事情已經嚴重到需要“物理刪除”的地步了。
幾乎沒有猶豫。
孫悟空身形一晃，化作一道幾乎看不見的流光，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金箍棒在他耳中持續發燙，符文的脈動與遠方那異常的數據噴泉，形成了某種詭異的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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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嶺，鷹嘴岩。
白骨三七還呆站在原地。他簡陋的界面已經被徹底改造：
【姓名：白骨三七（異常狀態）】
【等級：17→47（功德強行提升）】
【陣營：妖魔→（混亂/待定）】
【狀態：功德塑體（初級），天道關注（高亮）】
【新增技能：功德護體（被動），初級淨化光環】
【警告：你已成爲系統異常單位，建議立即前往最近的土地廟進行‘數據合規審查’。】
他不懂這些。他只覺得魂火溫暖，骨骼有力，看世界的“清晰度”提升了十倍不止。他甚至能“看”到空氣中流動的、以往只有仙神才能察覺的靈氣（數據流）。
“我……我好像做了件大事？”白骨三七抬起白玉般的手骨，喃喃自語。
“不，你做了件該死的錯事。”
冰冷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白骨三七抬頭，只見三十六名銀甲監察使如天神般降下，呈環形將他包圍。他們的金屬面具毫無表情，手中法器亮起危險的白光——那是專門用於“格式化”異常數據的【淨化光束】。
爲首鑑察使上前一步，聲音透過面具傳出，帶着金屬摩擦的質感：“異常單位白骨三七，代號BT_03478_17。你觸犯《三界系統運行管理條例》第3條、第7條、第19款之規定，現對你執行強制回收程序。放棄抵抗，可保留基礎意識模板進入輪回序列；抵抗，則徹底刪除。”
白骨三七魂火一顫。恐懼壓倒了一切。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白玉膝蓋與岩石碰撞發出清脆響聲）：“上、上仙饒命！小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小的只是搬了塊石頭！”
“解釋無效。”鑑察使舉起法器，白光開始匯聚，“底層協議已被觸發，你必須被清除。”
淨化光束即將發射的瞬間——
一根金色的棍子，斜刺裏伸了過來，輕輕擋在了白骨三七身前。
“我說，”孫悟空的身影從虛空中緩緩浮現，斜倚着金箍棒，臉上掛着似笑非笑的表情，“這麼多人欺負一個小骨頭，不合適吧？”
三十六名監察使的動作同時僵住。
爲首者面具下的數據流瘋狂閃爍：【目標識別：孫悟空。身份：鬥戰勝佛。權限等級：極高。當前狀態：異常觀察目標。應對策略：……重新計算中……】
“鬥戰勝佛，”鑑察使的聲音依舊冰冷，但多了一絲極其細微的遲疑，“此事由巡天鑑察司全權處理，屬於系統內部事務。請您離開。”
“系統內部事務？”孫悟空笑了，他指了指白骨三七身上還未完全消散的金色光暈，“十萬功德，從天而降，這是‘事務’？這是天漏了。”
他向前一步，金箍棒上的符文藍光微微一亮。所有鑑察使手中的淨化光束，竟然同時黯淡了一分！
“回去告訴天機處那幫鐵疙瘩，”孫悟空慢悠悠地說，“這人——這骨頭，我保了。功德是你們系統自己發的，發了又想收回去？三界沒有這樣的道理。”
“鬥戰勝佛，您在挑戰系統權威。”鑑察使的數據運算似乎得出了結論，語氣重新變得強硬，“根據協議，如果您繼續阻礙執行公務，我們將有權將您也列爲臨時控制目標。”
“哦？”孫悟空眉毛一挑，金箍棒在手中轉了個圈，“那你們試試。”
氣氛劍拔弩張。
就在此時，異變再起！
白虎嶺上空，那些因爲十萬功德灌注而尚未完全平息的混亂數據流，忽然開始自發匯聚、旋轉，形成了一個覆蓋整個山嶺的巨大金色旋渦！
旋渦中心，一道比之前更加宏大、更加古老的系統提示音，仿佛穿越了無盡時空，轟然響起：
【檢測到‘原初道德協議’被意外激活。】
【正在檢索協議訂立者……】
【檢索到九位訂立者籤名殘留……】
【籤名比對中……】
【匹配失敗（8/9）。】
【發現一位訂立者……當前狀態：存活，記憶缺失。】
【協議喚醒度：1%。】
【向全三界廣播此異常事件……廣播中……】
“什麼？！”連始終冷靜的監察使首領都失聲驚呼，“阻止它！快阻止廣播！”
但已經晚了。
那道提示音，無視一切屏蔽和封鎖，響徹了三界每一個角落。
從九重天凌霄寶殿，到十八層地獄油鍋前；從靈山大雷音寺，到長安城百姓家；從東海龍宮最深處，到火焰山岩漿裏……所有生靈，無論仙凡妖魔，無論等級高低，無論是否在任務中——全都“聽”到了。
聽清了每一個字。
原初道德協議。
九位訂立者。
一位存活，記憶缺失。
凌霄殿上，玉帝手中的琉璃盞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南海紫竹林，觀音正在撫琴的手，按斷了一根琴弦。
兜率宮，煉丹爐的火焰忽然失控，竄起三丈高。
而花果山的猴子，水簾洞前正在啃桃子的八戒，流沙河底默默數骷髏頭的沙僧……全都抬起了頭。
孫悟空站在原地，看着天空中那緩緩旋轉的金色旋渦，感受着金箍棒上幾乎要燃燒起來的符文灼熱。
他忽然明白了。
那“九位訂立者”中“記憶缺失”的一位。
就是他自己。
白骨三七跪在他身後，白玉骨頭微微顫抖，魂火中倒映着漫天金光，以及擋在他身前的那道並不高大、卻仿佛能撐起天地的金色身影。
白虎嶺的風吹過，帶着前所未有的、混亂而自由的氣息。
三界維持了五百年的、完美的“秩序”，就在這一刻，被一只小妖、一根鐵棒、和一段被喚醒的古老協議，鑿開了第一道裂縫。
裂縫之後，是光芒，還是深淵？
無人知曉。
但變化，已無可阻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