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的主展廳,今夜流光溢彩。
古老的石砌拱頂下,精心設計的射燈將光線溫柔地投射在每一件作品上,空氣裏浮動着香檳、香水、以及某種屬於藝術與成功的微妙興奮氣息。衣冠楚楚的賓客們低聲交談,手持酒杯,在展廳中緩步穿行,目光時而專注,時而帶着評估性的欣賞,時而流露出發現珍寶般的驚喜。
溫以寧站在她的展區——《絮語》裝置前,身上穿着一件簡潔的煙灰色絲質連衣裙,長發鬆鬆綰起,耳畔綴着兩粒小巧的珍珠。臉上帶着恰到好處的、得體的微笑,回應着絡繹不絕的祝賀與詢問。她的手心微微出汗,心髒在腔裏跳得比平時快一些,但不再是布展那天的恐慌與絕望,而是一種混雜着緊張、自豪、以及劫後餘生般巨大慶幸的悸動。
《絮語》在完整的燈光和音響系統調試後,呈現出遠超設計稿的震撼效果。四十七個大小不一、內嵌“記憶碎片”的樹脂方塊,如同凝固的時光琥珀,從天花板靜靜垂落,形成一片疏密有致、沉默而充滿暗示的懸浮森林。當觀者走近,特定的方塊會從內部亮起柔和的光暈,同時,那些被精心采集和處理的細微聲音——電車鈴聲、雨滴、咖啡館低語、打字機敲擊——便幽幽地彌漫開來,像一段段被偶然喚醒的城市夢境。
裂痕依舊存在。但那些極細的、只有在特定角度和光線下才會微微閃爍的金色線條,不再代表破壞,而成了一種獨特的語言,一種關於修復、重生與堅韌的隱秘注釋。許多觀衆駐足於此,久久凝視,與那些被封存的微小存在進行無聲的對話。不時有低低的贊嘆聲傳來。
“驚人的概念和執行力……將‘痕跡’具象化得如此詩意。”
“修復的痕跡被巧妙地轉化爲作品的一部分,這想法太棒了!”
“溫,恭喜你!這絕對是今年畢業展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之一。”
“請問這些聲音素材是如何采集和處理的?這種沉浸感太強了。”
以寧一一回應,聲音清晰,解釋着她的創作理念和技術細節。她能感覺到來自教授、同學、以及那些陌生但顯然身份不凡的賓客們眼中真誠的贊賞。緊繃了數的神經,在這一刻終於得以稍稍鬆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充盈的、近乎不真實的成就感。
她知道,這份成功的背後,站着那個在破曉時分沉默離開的身影。
那個名字,那個身影,在她忙碌應對祝賀的間隙,總是不期然地滑過腦海。他此刻在哪裏?他知道展覽順利開幕了嗎?他會……來看嗎?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她壓了下去。他不會來的。他那樣的人,怎麼會出現在這種“普通”的學生展覽上?他的世界是並購案、是家族鬥爭、是看不見的硝煙。他能動用人脈資源爲她挽回作品,已是她想象極限之外的援手,又怎能奢望他親自到場,分享這“微不足道”的成功?
心底某處,卻仍有一絲極細微的、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期待,像暗夜裏的螢火,明明滅滅。
“寧!找你好久了!”季昀的聲音將她從紛亂的思緒中拉回。他今天難得地穿了一身略顯正式的深藍色西裝,頭發也仔細打理過,少了平的隨性不羈,多了幾分藝術家的俊朗。他臉上帶着興奮的紅光,手裏舉着香檳杯,擠過人群來到她身邊,“太棒了!我就知道你一定行!你看那個禿頂的老頭,是蓬皮杜藝術中心的策展人,他剛才在你作品前站了足足十分鍾!還有那邊那位女士,是《藝術評論》的主編……”
他如數家珍地指點着場內的重要人物,顯然比她更熟悉這個圈子。以寧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幾位只在藝術雜志上見過的面孔,正對她的作品投以關注的目光。
“謝謝你,季昀。”以寧真誠地說,“前幾天也多虧你幫忙。”
“跟我還客氣什麼!”季昀擺擺手,目光在她臉上流連,忽然壓低聲音,“說真的,寧,你今晚……特別美。像這些方塊裏最亮的那一顆。”
他的眼神過於直接,帶着毫不掩飾的欣賞和某種更深的情感。以寧心頭一跳,有些不自在地移開視線,端起手邊的水杯喝了一口,掩飾尷尬。“別開玩笑了。”
“我不是開玩笑。”季昀的聲音更低了,帶着一絲難得的認真,“寧,我……”
“溫以寧小姐?”一個溫和而富有磁性的男聲適時了進來,帶着明顯的意大利口音。
以寧如蒙大赦,立刻轉身。來人是一位約莫五十歲、氣質儒雅的男士,穿着剪裁合體的淺灰色西裝,鼻梁上架着一副無框眼鏡,鏡片後的眼睛閃爍着睿智而溫和的光。他身後跟着一位助理模樣的年輕女性。
“我是喬萬尼·科斯塔,”男士微笑着伸出手,“‘科斯塔當代畫廊’的負責人。請原諒我的冒昧,我對您的《絮語》非常着迷,它讓我想起了一些古老的東方哲學,關於破碎與完整,痕跡與記憶……我們能找個安靜的地方聊幾句嗎?關於未來的可能性。”
科斯塔畫廊!以寧的心髒猛地一跳。這是歐洲頂尖的當代藝術畫廊之一,以眼光挑剔、推廣藝術家不遺餘力而聞名。能得到科斯塔先生的親自青睞,是多少年輕藝術家夢寐以求的機會。
“當然,科斯塔先生,這是我的榮幸。”以寧立刻回應,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專業。她向季昀投去一個抱歉的眼神,季昀聳聳肩,識趣地退開了,只是眼神裏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
科斯塔先生將她引到展廳一側相對安靜的休息區。他的談話極富洞察力,不僅精準地把握了《絮語》的核心概念,還提出了幾個頗具啓發性的展覽和衍生可能。他顯然做過功課,甚至提到了她早期的一些習作和論文方向。
“您的技術功底和概念深度都令人印象深刻,更難得的是那份沉靜堅韌的氣質,這在年輕藝術家中非常少見。”科斯塔先生贊許道,“如果您有興趣,我們可以先擬定一份初步的意向,包括明年在米蘭的一個群展中爲《絮語》預留位置,以及後續的個展規劃……”
以寧聽着,感覺像是在做夢。這一切來得太快,太順利,順利得甚至有些……不真實。她當然欣喜,但內心深處,卻隱約升起一絲疑惑。科斯塔先生的出現和賞識,是否也像那場及時的修復一樣,背後有另一只無形的手在推動?
這個念頭讓她激靈了一下。她看向科斯塔先生溫和的笑容,試圖從中找出任何刻意的痕跡,卻一無所獲。也許,真的是自己多心了?是她憑實力贏得了認可?
談話持續了約二十分鍾。結束時,科斯塔先生遞給她一張燙金的名片,並約定下周在他的巴黎畫廊辦公室詳談。
送走科斯塔先生,以寧長長舒了口氣,感到一陣虛脫般的興奮和疲憊交織。她需要靜一靜。
避開人群,她走向展廳後方通往一個小露台的側門。露台上空無一人,只有幾盆耐寒的綠植在夜風中輕輕搖曳。巴黎的夜空清澈,遠處埃菲爾鐵塔的光芒依稀可見。冰冷的空氣讓她發熱的臉頰和頭腦都清醒了些。
她靠在欄杆上,望着城市的燈火。成功了。作品獲得了認可,前途似乎打開了一扇明亮的大門。可爲什麼,心裏那塊最重的地方,卻沒有被這份喜悅完全填滿?反而空落落的,像缺了最重要的一塊拼圖。
“溫小姐。”一個熟悉而平板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以寧轉過身,是艾倫。他依舊是一身妥帖的黑色西裝,臉上沒什麼表情,手裏捧着一個細長的、包裝極其簡潔的白色紙盒,盒子上沒有任何裝飾。
“艾倫先生?”以寧有些意外。
“老板讓我把這個交給您。”艾倫將紙盒遞過來,“祝賀您展覽成功。”
以寧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接過盒子,很輕。指尖碰到冰涼的紙質表面。“他……霍總他……”
“老板有要事在身,無法親自到場。”艾倫語調平穩地回答,“他祝您一切順利。”
果然。以寧說不清是失望還是預料之中。她輕輕打開盒蓋。
裏面是一束花。不是玫瑰,不是百合,也不是任何華麗張揚的品種。是六支含苞待放的白色鬱金香,姿態優雅含蓄,花瓣潔白如雪,只在最尖端染着一點點極其淡雅的鵝黃。花朵用淺灰色的素雅緞帶束着,沒有卡片,只有一張對折的、質地精良的米白色便籤紙。
以寧拿起便籤紙,打開。
上面只有兩個字,用她熟悉的、清峻有力的字跡寫着:
「恭喜。」
沒有署名,沒有落款。一如既往的簡潔,克制,如同他本人。
白色鬱金香。以寧記得它的花語:純情的愛、永恒的祝福、以及……失戀。在法國,它有時也代表“我絕望地愛着你”。這是一種極其矛盾又復雜的花語。
他送她白色鬱金香。是巧合,還是有意?
“恭喜”兩個字,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是純粹禮節性的祝賀,還是蘊藏着更深層的、她尚無法解讀的意味?
以寧握着那張輕飄飄的便籤紙,指尖卻仿佛有千鈞重。她看着那束潔白安靜的花,鼻尖縈繞着清冽微甜的花香,心湖裏卻像是被投入了一顆石子,漣漪久久無法平息。
他記得。他知道今天開幕。他送了花。雖然人未至,但這份“在場”的方式,比他本人出現更讓她心緒難寧。
“替我謝謝他。”良久,以寧才輕聲說,將便籤紙小心地放回盒子裏,合上蓋子,抱在前。
艾倫微微頷首:“我會轉達。另外,老板說,與科斯塔先生的是不錯的機會,您可以放心接觸。其他事宜,有需要可以隨時聯系我。”說完,他不再多言,轉身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露台,如同他來時一樣。
以寧站在原地,夜風吹拂着她的發絲和裙擺。懷裏抱着那束花和兩個字,遠處展廳裏的喧鬧仿佛隔了一層玻璃,變得模糊而不真切。
他連科斯塔先生的出現都知道。甚至……可能與此有關。
這個認知沒有讓她感到被控的不悅,反而升起一種奇異的、近乎安心的篤定。他並非將她完全隔絕在他的世界之外,而是用一種她尚不能完全理解的方式,在爲她的道路掃清障礙,鋪設可能。
只是,這種鋪設,究竟是爲了保護,還是爲了……別的?
“原來你在這兒躲清靜。”季昀的聲音再次響起,他端着兩杯香檳走過來,遞給她一杯,“敬我們的藝術家,大獲成功!”
以寧接過酒杯,與他輕輕碰了一下。“謝謝。”她抿了一口,冰涼的氣泡着舌尖。
季昀的目光落在她懷裏的白色紙盒上,眼神閃了閃:“哦?有仰慕者送花?看來今晚我們溫大小姐是衆星捧月啊。”他試圖用調侃的語氣,但以寧聽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一個……朋友。”以寧含糊道,不想多談。
季昀盯着她看了幾秒,忽然嘆了口氣,仰頭將杯中香檳一飲而盡。“寧,”他放下酒杯,轉過身,面對着她,表情是少見的嚴肅和認真,“有些話,我憋了很久了。我知道現在說可能不是最好的時機,但……我怕再不說,就沒機會了。”
以寧心頭一緊,預感到他要說什麼。“季昀,我……”
“你先聽我說完。”季昀打斷她,聲音在夜風裏顯得有些低沉,“從你搬來隔壁,第一次在樓道裏幫你搬箱子,看到你眼睛裏的光,我就覺得你跟別的女孩不一樣。你不是來巴黎鍍金或者玩藝術的,你是真的熱愛,真的沉得下心。後來看你做作品,那種專注和韌性……我越來越被吸引。我知道你心裏可能裝着別人,可能裝着很遠的地方。”他頓了頓,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但我想告訴你,季昀喜歡你。不是隨便說說的那種喜歡。如果你願意回頭看看,我會一直在這裏,在你觸手可及的地方。”
夜風似乎靜止了一瞬。
以寧看着他,看着這個在她初來巴黎時給予幫助和歡笑的朋友,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飾的真誠和期待。心底涌起一陣復雜的暖意和愧疚。季昀很好,陽光,真誠,有才華,和他在一起輕鬆愉快。如果……如果沒有更早遇見那個人,沒有那些深夜的守護、迷宮裏的牽手、病床外的身影、破碎時的力挽狂瀾、還有此刻懷中這束含義曖昧的白色鬱金香……她或許真的會考慮。
可是,沒有如果。
“季昀,”她開口,聲音很輕,卻清晰堅定,“謝謝你。真的。你是我在巴黎很重要、很珍惜的朋友。但是……對不起。”
她沒有說“我心裏有人”,但拒絕的意思已經明確。
季昀眼中的光黯淡了一瞬,但很快,他又扯出一個慣有的、帶着點痞氣的笑容,只是那笑容裏多了幾分苦澀。“好吧,被發好人卡了。不過,”他聳聳肩,“朋友就朋友吧。反正近水樓台,說不定哪天你就改變主意了呢?”他試圖用玩笑沖淡尷尬。
以寧知道他是在故作輕鬆,心中更覺歉然。“你值得更好的女孩,季昀。一個心裏眼裏只有你的人。”
“得了,別給我發卡還順帶捧。”季昀擺擺手,又恢復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走吧,裏面還有好多人想跟你聊呢,大藝術家。今晚你是主角,別躲在這兒吹冷風了。”
他率先轉身走回展廳。以寧看着他的背影,抱着花盒的手指微微收緊。
處理好一段剛剛萌芽卻必須掐斷的情感,並沒有讓她感到輕鬆。反而,懷裏那束白色鬱金香和那張只有“恭喜”二字的便籤,分量似乎更重了。
她將花盒暫時寄存在展廳的寄存處,重新調整好表情,走回那片屬於她的、燈火璀璨的掌聲與注目之中。
慶功宴一直持續到深夜。以寧喝了不少香檳,臉頰微紅,在同學和師長們的簇擁下,笑着,說着,接受着水般的祝賀。科斯塔先生又與她短暫交談了一次,確定了下周會面的時間。不少畫廊經紀人、收藏家、評論家都遞來了名片。
一切都很完美,完美得像一個精心編織的夢境。
只有當她偶爾從喧鬧中抽離,目光掠過展廳入口,或者低頭看着手中空空如也的香檳杯時,眼底才會飛快地掠過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細微的悵然。
那個人,用一束花和兩個字,在她盛大的成功之夜,留下了最沉默也最清晰的印記。
而遙遠的南城,某間奢華公寓的書房裏,顧文軒看着手機屏幕上,朋友發來的、巴黎畢業展慶功宴上的偷拍照片。照片裏,溫以寧笑容明媚,與一個穿着深藍色西裝的俊朗年輕畫家靠得很近,兩人舉杯相視,氣氛融洽。
顧文軒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鏡片後的眼神,在溫潤的表象下,一點點凝結成冰。他指尖在屏幕上輕輕劃過溫以寧的笑臉,然後,關掉了圖片,撥通了一個加密號碼。
“喂,二叔。巴黎那邊,似乎比我們想象的……要有趣一些。”
夜,還很長。巴黎的星光與掌聲漸漸散去,而某些潛伏在暗處的軌跡,卻在無人知曉的角落,悄然改變了方向。
以寧在微醺中被同學送回家。打開公寓門,冰冷的、被嚴密保護的寂靜撲面而來。她踢掉高跟鞋,赤腳走到客廳,沒有開燈,只是借着窗外城市的微光,走到窗邊。
樓下街道空蕩,只有偶爾駛過的車燈劃破夜色。
她不知道,在她視線無法觸及的拐角陰影裏,那輛黑色的轎車已經停了整整一晚。直到看見她窗口亮起溫暖的燈光,又過了一會兒,燈光熄滅,確認她安全入睡後,引擎才發出幾乎聽不見的低鳴,悄無聲息地滑入夜幕,消失不見。
車後座上,霍臨淵閉着眼,揉了揉發脹的太陽。艾倫從副駕低聲匯報:“科斯塔先生已經接觸過了,他很欣賞溫小姐的作品。季昀那邊,表白被拒,反應正常,暫時沒有異常動向。顧文軒看到了慶功宴照片,與霍振的通話頻率增加了。”
“嗯。”霍臨淵只應了一個字。
他睜開眼,望向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眼底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墨色。恭喜她,是真的。爲她鋪路,也是真的。但將她置於更多人的視線之下,也意味着將她暴露在更復雜的局面之中。
他的安寧,正在發光。而這光芒,也必將吸引來更多的注視,善意的,惡意的。
他必須更快,更穩地,掃清所有可能傷害她的陰影。
白色鬱金香靜靜躺在工作室某個角落的清水瓶中,在無人看見的黑暗裏,悄然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