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盡頭。
受刑的路本一眼望不到頭。
罪孽深重是你們給我的判詞，你們說我下一世已沒有輪回。
——所以前世的罪孽須由今生還盡，來世便可放我自由。
我何罪之有？
不過是一曲不合時宜的悲歌，唱響在本該靜默的時刻。
……
她曾經花很長的時間仰望星空，祈求天外之人隔着時間長河與她對視，知曉她的困厄，來到她身邊傾聽她的痛苦，拯救她於水火。
星辰閃耀，仿佛億萬年不曾爲一個渺小的人類動容，默默地，掛在幽深的天際，和仰望它的人一起等待黎明。
她將自己放在天地之間，感受着地球的吐納呼吸，無論靈魂和身體都融入到宇宙之間，想象自己是一顆星辰，沒有傷悲，沒有喜怒哀樂，沒有愛恨別離。
把遺言托付給風，把誓言交還給曾經，做一條自由自在的魚。
人生海海，她是一條孤獨的魚。
十一歲時生命中除了出現一朵美麗的花，還出現了一縷春風。
這縷風來自北方一座古老的城市，通過虛擬網絡，吹到南方這個貧瘠的角落。
她躲在虛擬鑄造的高牆後面，聽這縷風帶來遠方的消息，逐漸對那座歷史悠久的城市心馳神往，同時，某些情愫在心底生發芽。
他們分享着彼此的生活，交換南北方的季節，爲出歡呼，爲星辰歡欣鼓舞，每個微小的細節都會得到回應，他們倆擁有獨一無二的默契。
他們說着對未來的暢想，言無不盡，知無不談。
她借用朋友的手機登錄QQ，所以她只能偶爾在線。
只要一進入界面，他的信息就會接踵而至。
他替她看山川林海，看老君山的出雲海環繞，看無名古廟的佛像莊嚴，看廢棄的城牆荒蕪寂寞。
春天時看潔白美麗的蘋果花，夏天時看道路兩旁鬱鬱蔥蔥的樺樹，秋天時看湖邊的蘆葦花飄揚飛絮，冬天時看家門口的可愛雪人。
她靜靜聽着，回復得很輕快活潑。
“你的家鄉真好看，都說人傑地靈，難怪你家這麼美，你人也這麼好！”
“今天的出很特別哦！我想我會記住一輩子噠！”
“黃河原來這麼大，我第一次知道…真是少見多怪了…”
一個月後她得知了他的名字：
方逸麒。
他的父母對他充滿了期許，他的字裏行間也表現出一個在愛的家庭裏成長起來的陽光少年。
她渴望多了解一些。
冬夜的人看見火堆就想靠近，哪怕明知這是虛假的幻影，心裏好像能感受暖意。
北風驅散徹骨的寒意，讓心田孕育出希望的火種。
後來的她看着他沉默的側臉，忍不住感慨：“方逸麒，原來我們已經認識了這麼久，可是我總覺得就在昨天，我們還是兩個小小少年，單純地想要去對方的家鄉看看，不會去想山高路遠，其實人和人不必相見，倘若有緣，偶然的只言片語便足矣。”
方逸麒只是笑，不回答，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無意撫平她被風吹亂的鬢發。
她喜歡叫他的名字。
一聲又一聲，仿佛某種鄭重的承諾，又仿佛是某個奇特的咒語。
人生海海，路途迢迢，她想她不會忘了他。
十七歲的中元節她爲他做了一個南瓜燈，告訴他以後走夜路都不會害怕，南瓜燈會守護每個手提南瓜燈的孩子，指引他回家的路。
他感動的無以復加，再次承諾一定要來找她。
這年他二十歲，正讀大一，暑假時拼命考駕照，只爲了跨越山海去見他多年的知心好友。
她這年已經開始淡了感情，她覺得自己只是隨手做了一個小東西，沒想到會讓他感動到恨不得立刻見到她。
認識了六年，他們甚至沒有打過一次視頻。
但是她知道他長得很高，愛好羽毛球。
濃眉大眼，五官周正，自從學了中醫藥學後，愈發顯得君子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一雙溫和沉靜的眼透過鏡頭看向她，盛滿了笑意。
她虛構了一個故事，對於這件事她很有耐心，反復勾勒反復潤色，呈現到他面前的，是一個陽光、開朗、可愛的小姑娘。
她知道他的一切，而他，知道“她”的所有。
這年，她變成了一個“壞女孩”。
逃課打架，頂撞老師，反抗父親。
他們說她是青春期的叛逆，而她低頭將恨意掩飾到深不見底，握緊了拳頭指尖陷入掌心才忍住了不去爲自己辯駁。
其實一切都已經失去了解釋的意義，無聲的抗議下，除了行動一切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
只有打破自己，才是另外一種保護自己。
這事她沒有告訴方逸麒，在他眼裏她還是當初那個簡單純粹敢愛敢恨的女孩，不知道她已經變得面目全非。
所以他興致勃勃地策劃着見面，不知道她已經打算將他踢出局。
越長大她越發現，不是努力靠近有些鴻溝就能跨越。
就像他每個周末都去滑雪館遊泳館武術館，而她，除了要處心積慮躲開父親安排的飯局，還要分神應對高考，更別提現在還有一個時常撩撥她心弦的黎星移。
兩個人之間不僅只有南北差異了，更像是一個天上月，一個地上泥。
她“壞”，固執得可憐，認定自己只要壞到讓父親放棄自己，她的生活才會迎來新生。
很多年後她會想，假如當時自己像是重生番的大女主一樣，專心學業，重拾信心，那麼是否一切都會迎來不一樣的結局？
她預想了很多遍，發現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個死局。
無解。
堪比最後一道數學大題。
六歲入學，從此十二年都在爲了試卷上的分數而拼命。
如果進入大學，那麼她還有三年的時間可熬。
父親看她的眼神像看一個商品。
她鼓起勇氣詢問對她的大學規劃時，他沉默時像在預估商品的價值。
當然，結果是他不打算繼續。
他聽從老一輩的意見，認定女兒一旦高飛就會一去不回，不如將她的人生都緊握手中，哪怕她從此折斷羽翼，也在所不惜。
她從小學會了察言觀色，此刻卻是那麼不想讀懂。
她想起曾經自己想要走藝術生的道路，偏偏弟弟在學校惹了是非。
兩萬，是她的學費。
兩萬，是弟弟需要賠償的醫藥費。
理所應當的，她的理想爲弟弟讓步，甚至需要她低聲下氣地去給受害者道歉，只爲了對方父母看在她乖巧聽話的份上網開一面。
她知道父親爲什麼會放棄她，因爲他認定了她不會爲她養老，甚至說過房產田地以後都將是弟弟一個人的。
而她，除了依附和托舉沒有第二條選擇，除非她想做一只沒有落腳點的飛鳥。
其實她從沒有想過爭搶，甚至只想逃離。
她已經不知道第幾次感慨天意弄人，又好像這樣的子已經讓她逆來順受。
她累到沒有力氣回應方逸麒的熱情，假裝不小心遺忘了這個人。
距離高考一個月時，突然重病入院。
父親用親情威利誘，終於讓她從課堂走下來，住進了醫院，然後自己消失無蹤。
對於可憐的老人她沒有絲毫怨念，因爲她的未來已經做好了放棄的打算。
與其質問不公，不如守護親情。
父親從不原諒。
每當看見他都會想起曾經的拋棄和背叛。
十七歲的他很苦，父親去世，母親改嫁，他一個人上工地最累的活，慢慢學會做一位大師傅。
同年他娶了她的母親，那年他們很相愛，他不讓母親受苦受累，一個人撐起了破碎的家。
貧窮的父親拿不出聘禮，親手於家門前種植了一棵桂花樹。
第二年她出生了，與那棵桂花樹一起長大。
曾經的子也曾溫馨過，只是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父親變得暴躁易怒，母親也不再溫柔體貼。
……
回憶總是蜂蜜摻砒霜，邊回想邊痛苦。
看着病床上風燭殘年的老太太，她心底升起一股憐憫。
父親的作爲代表了他的態度，老太太活了一輩子怎麼可能看不明白。
在眼巴巴看着她第三次聯系不上父親後，說：“我要出院，不治了。”
醫生已經下了病危通知書，此時出院就是回家等死。
她有也不忍，可是別無他法。
她沒有權利替父親原諒她，也沒有資格指責失職的父親。
聯系族兄接回，又照顧了幾天等姑媽風風火火地趕過來時，她才帶着滿心滿身疲憊回到學校。
這時距離高考只有十五天。
回到學校的第一天她什麼也聽不進去。
同桌提醒了她很多次她也只是發呆。
那天她好像什麼都沒想，又好像什麼都想了。
後來的人生每個轉折點她都會回顧那天，自己心裏在想什麼，又做了什麼決定，其實當下的一切就是答案。
高考結束後她沒有第一時間聯系方逸麒，那時她幾乎把他忘了。
因爲她已經提前預想到了自己的結局，所以她不再對未來提起任何興趣。
分數還沒出來她就離家了。
孤身一人，南下，一千八百公裏，她能想到離家最遠的距離。
她不知道那天方逸麒一直在等她回應，也不知道他最後等不及於是馳車出發來到她的家鄉。
列車與高速交錯的某一刻，他們就這樣天南海北地錯過了。
命運是會捉弄人的東西。
她疑心自己拿了虐文女主的劇本，人們將她撕碎踐踏，再安排一個神靈般的男人走下神壇來拯救她於水火。
可惜她的思想異於常人，行爲也大膽狂放。
所有拯救她的人在路上和她完美錯過。
十七歲的周漾沒等來暗戀的黎星移，也錯過了奔向她的方逸麒。
從此故事就開始偏離走向，本該精彩紛呈的高因爲她的一時意氣最終走向結局。
她從出生就知道她帶着罪孽，也知道一生都要爲了莫須有的罪名贖罪，她可以和命運對抗熬到上天覺得無趣最後放過她，能夠得到一個幸福的晚年。
可是她從來不想自己的命運由他人安排，她想，要是生命走向盡頭，罪孽是否也可以一筆勾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