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浩推開家門時,聽見的第一聲是壓抑的嗚咽。
不是哭,是那種從喉嚨最深處擠出來的、像受傷野獸一樣的聲音。他順着聲音看去,父親姬長風坐在灶台邊的矮凳上,佝僂着背,那只完好的手正一拳一拳捶打着自己那條殘腿。
“廢物……我真是個廢物……”聲音嘶啞,帶着濃重的鼻音,“十年前護不住你娘,十年後護不住小雨……我這條腿,這身本事,有什麼用?啊?有什麼用!”
“砰!砰!”
拳頭砸在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那條空蕩蕩的褲管隨着動作晃蕩,像面認命的旗。
姬浩站在門口,沒立刻進去。他先聽了聽屋外的動靜——沒有腳步聲,沒有呼吸聲,石虎那蠢貨應該還沒跟來。然後他關上門,上門閂,又搬了張破桌子抵在門後。
做完這些,他才走到父親面前,蹲下。
“爹,”他開口,聲音很平靜,“腿捶斷了,小雨也回不來。”
姬長風抬起頭。這個曾經能單手舉起石磨的漢子,此刻眼圈通紅,臉上全是淚痕和汗漬,混着灶灰,髒得像花貓。
“那你說怎麼辦?”他的聲音在抖,“硬搶?咱們父子倆加起來,不夠幽冥族一個使者打的。求情?石欒那老狗巴不得咱們。逃?能逃到哪去?東荒這麼大,可哪一寸土地不歸萬族管?”
他越說越激動,最後幾乎是吼出來的:“你告訴我!怎麼辦!”
姬浩沒被嚇到。他伸手,握住父親那只捶腿的手。掌心全是老繭,還有剛才捶打留下的紅腫。
“爹,”他看着父親的眼睛,“我要救小雨。但需要你幫忙。”
姬長風愣住:“我?我能幫什麼?一個瘸子,一個廢人……”
“你不是廢人。”姬浩打斷他,“你是我爹,是石村最好的獵手,是娘選中的人。現在,我需要你像當年教我怎麼下套、怎麼追蹤、怎麼在絕境裏活下來那樣,幫我。”
這話像盆冷水,澆在姬長風頭上。他呆坐了幾秒,然後深吸一口氣,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臉。
“你說。”聲音還是啞,但不再顫抖了。
姬浩鬆開手,開始分析:“血祭在七天後,地點是祠堂祭壇。守衛方面,五個幽冥使者,至少都是凝元境;祭司和他的狗腿子,算十個通脈境;可能還會有天妖族巡邏隊協防——他們最近盯上小雨了。”
他頓了頓,繼續說:“而我們這邊,明面上就咱倆。我開竅境中期,你……腿傷後修爲跌到通脈境初期。硬闖是送死。”
“所以?”
“所以得用腦子。”姬浩咧嘴,露出白牙,“比如,混進去。”
姬長風皺眉:“怎麼混?祭壇守衛森嚴,幽冥族還有探測法術……”
“我有辦法。”姬浩說,“但我需要兩樣東西:第一,能短時間改變容貌氣息的東西;第二,祭司那間密室的詳細布局——裏面肯定有關於血祭計劃的資料。”
屋裏沉默了片刻。
然後,姬長風緩緩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牆角,掀開地上那塊鬆動的地磚。下面不是土坑,是個更深的暗格,用油布封着。
他取出油布包,一層層打開。
裏面是幾樣東西:一枚生鏽的箭頭,半塊破碎的玉佩,還有……一個吊墜。
吊墜很簡單,就是用麻繩穿着的一塊灰色石頭,石頭被打磨成水滴狀,表面光滑,沒有任何紋路。但姬浩看見它的第一眼,後頸的胎記就燙了一下。
“這是你娘留下的。”姬長風把吊墜遞給兒子,手指在顫抖,“她說,如果有一天,咱們家遇到跨不過去的坎,就把這個給你。”
姬浩接過吊墜。入手溫潤,不像石頭,倒像某種溫玉。他翻過來看背面,那裏刻着一個字——不是刻上去的,像是石頭天然形成的紋理,但筆劃清晰:
姜。
上古八大姓之一。
“你娘姓姜,”姬長風低聲說,“但她從來不說自己來自哪裏。嫁給我那天,她只說了句‘長風,以後石村就是我的家了’,然後就再沒提過娘家的事。”
他指着吊墜:“這個吊墜,她一直貼身戴着。臨……臨走前,她摘下來給我,說裏面藏着姜家最後的秘藥,來自一個‘已經消失的地方’。至於是什麼藥、怎麼用,她說……時候到了,你自然會知道。”
姬浩握緊吊墜。石質外殼很薄,他能感覺到裏面有液體在晃動。很輕微,但確實存在。
“怎麼打開?”他問。
“你娘沒說。”姬長風搖頭,“她只說,需要的時候,它會自己開。”
姬浩盯着吊墜看了很久,嚐試注入一絲薪火——不,現在還太弱,是“僞薪火”,就是用胎記熱流模擬出的能量。
能量觸碰到吊墜的瞬間,石殼表面浮現出細密的裂紋。
“咔。”
很輕的一聲,吊墜從中間裂開,分成兩半。裏面是個空腔,塞着一小團棉花,棉花裏裹着個拇指大小的水晶瓶。
瓶子是透明的,能看見裏面裝着大半瓶淡藍色的液體,液體中有細碎的閃光,像是碾碎的星辰。
姬浩小心地取出瓶子。瓶身冰涼,但液體在微微發熱。瓶塞是軟木的,他拔開,湊近聞了聞——沒有味道,什麼味道都沒有,連草藥的苦味或者腥味都沒有。
就像……聞空氣一樣。
“幻形散。”姬長風念出瓶身上刻着的三個小字,用的是上古文字,但他居然認得,“你娘教過我認字,她說這是她們家傳的文字。”
幻形散。
姬浩想起白靈提過這種藥——上古時期姜氏一族秘傳的奇藥,服下後能在三個時辰內改變服用者的容貌、氣息、甚至魂質波動。缺點是每人一生只能用三次,用第四次會永久固化在最後一次的形態,而且……有概率變成不人不鬼的東西。
“夠用了。”他把瓶子收好,塞回吊墜,吊墜居然自動合攏,裂紋消失,恢復原狀,“一次機會,混進去,救人,出來。”
姬長風看着兒子冷靜的樣子,突然笑了——很苦,但確實是笑。
“你比你娘還瘋。”他說,“但她要是看見你現在這樣,肯定會說‘這才是我兒子’。”
姬浩也笑了:“爹,密室布局圖呢?”
“在這兒。”姬長風從暗格裏又摸出一張泛黃的獸皮,展開,“十年前,我腿還沒殘的時候,偷偷摸進去過一次。那時你娘剛走,我想找到她被關在哪,但只摸到祭司的密室。這張圖是我憑記憶畫的,可能有些誤差,但大差不差。”
獸皮上畫着祠堂的平面圖,重點標注了密室入口、內部結構、以及幾個可能藏東西的位置。
“這裏,”姬長風指着密室最深處,“有個神龕,供奉着三頭六臂的幽冥神像。你娘說,那下面就是通往‘魂牢’的入口——所有被獻祭者的殘魂都被關在那裏。”
姬浩的手指在“魂牢”兩個字上停留片刻,然後收起獸皮。
“夠了。”他說,“這些信息,加上幻形散,再加上點運氣,夠了。”
“運氣?”姬長風挑眉。
“對,運氣。”姬浩站起身,走到窗邊,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比如,希望血祭那天,幽冥族的探測法術剛好失靈;希望祭司突然拉肚子,沒法主持儀式;希望天妖族巡邏隊跟幽冥族打起來……”
他轉頭,沖父親咧嘴一笑:“實在不行,我就祈禱白靈那老狐狸良心發現,過來搭把手。”
姬長風愣住,然後笑出聲——這次是真的笑,雖然還是帶着苦澀。
“臭小子,”他罵了一句,但眼裏有了光,“行,爹信你。需要我做什麼,說。”
“兩件事。”姬浩走回來,蹲在父親面前,“第一,這幾天你哪兒都別去,就在家待着,裝頹廢,裝絕望,裝成一個失去女兒後一蹶不振的廢人。讓石虎他們放心,覺得咱們家沒威脅了。”
“第二,”他壓低聲音,“幫我聯系兩個人。石猛,林月。明天午時,後山那個廢棄的獾子洞,我要見他們。”
姬長風點頭:“石猛那小子好找,林月……她家最近被盯得緊,可能需要費點功夫。”
“能聯系上就行。”姬浩說,“告訴他們,想救人就別問爲什麼,按我說的做。”
屋外傳來腳步聲,由遠及近。姬浩立刻噤聲,示意父親繼續“表演”。姬長風會意,立刻又捶起腿來,嘴裏發出壓抑的嗚咽。
門被敲響,是石虎的聲音:“姬叔?在家嗎?祭司大人讓我來看看……”
姬浩快速溜進裏屋,躺到床上裝睡。姬長風抹了把臉,一瘸一拐地去開門。
門外,石虎探頭探腦地往裏看,看見屋裏一片狼藉,姬長風眼睛紅腫,立刻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姬叔,節哀啊。”他假惺惺地說,“小雨能被選中,是福氣……”
“滾。”姬長風嘶啞地說,然後“砰”地關上門。
門外靜了幾秒,然後腳步聲漸遠。
裏屋,姬浩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屋頂的破洞。
手裏握着吊墜,懷裏揣着地圖,腦子裏轉着計劃。
七天。
他只有七天時間,把自己、父親、石猛、林月,還有那些被抓的孩子,從這場精心策劃了十萬年的陰謀裏拽出來。
任務重得能壓垮山。
但他忽然想起白靈昨天說的話:“這十萬年,我看了太多背叛、麻木和墮落……但你不一樣。你眼裏還有火。”
火嗎?
姬浩摸了摸後頸發燙的胎記,又摸了摸懷裏那瓶幻形散。
那就燒吧。
燒得旺一點,燒得久一點。
最好能把這片天,都燒出個窟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