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溫泉谷回來後的第二天，姬浩就察覺到不對勁。
不是那種明顯的、被人拿刀抵着後背的不對勁，是更細微的，像有羽毛一直在頸後撓，但你一回頭，又什麼都沒有。
他蹲在自家院子裏，假裝在修那個早就破得沒法用的捕獸夾，眼睛的餘光卻在掃視院牆外每一個可能的角落。
沒有異常。
但那種被窺視的感覺，揮之不去。
姬浩放下手裏的破夾子，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然後晃晃悠悠地走進屋裏。關上門，他沒點燈，而是摸黑走到窗邊，掀開一條縫，往外看。
街道空蕩蕩的，只有幾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翻垃圾。遠處的祠堂方向有火光，應該是守衛在巡邏。一切如常。
但姬浩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的直覺很少出錯——這是從小在荒野裏摸爬滾打練出來的本事，像野獸一樣敏銳。如果覺得有人在看，那就一定有人在看。
問題是誰？爲什麼？
他腦子快速過了一遍可能的嫌疑人:石虎？那蠢貨沒這耐心和技巧。幽冥族使者？沒必要，他們要想抓人，直接踹門進來就行。祭司石欒？有可能，老東西疑心病重，而且姬雨被選爲主祭品後，他肯定防着姬家狗急跳牆。
那就假設是石欒的人。
姬浩想了想，從灶台邊抓過半壇劣質苦蕎酒——這是昨天石猛“孝敬”的，說是從他爹床底下偷的珍藏，雖然聞起來像餿水，但至少能喝。
他扒開塞子，仰頭灌了一大口。
“噗——！”
酒液剛入口就被噴了出來。這玩意兒已經不是難喝能形容的了，像是有只死老鼠在嘴裏泡了三個月，然後混着鐵鏽和泥土一起發酵的味道。
“石猛他爹……口味真獨特。”姬浩抹了把嘴，決定換個策略。
他拎着酒壇走到院子裏，一屁股坐在門檻上，開始表演。
先是發呆，眼神空洞地看着地面，嘴裏喃喃自語，內容全是“小雨……爹……怎麼辦……”之類的碎碎念。然後開始捶地，捶得砰砰響，手都捶紅了。最後，抱起酒壇，一口接一口地灌——當然，大部分都順着嘴角流到衣襟上了，但他裝得很像，喉嚨還發出“咕咚咕咚”的吞咽聲。
半個時辰後，他“醉”了。
東倒西歪地站起來，在院子裏踉蹌地走，踢翻水桶，撞倒晾衣杆，最後癱坐在牆角，抱着空酒壇，開始嚎啕大哭。
哭得很慘，很絕望，很……像個失去妹妹後崩潰的十六歲少年。
完美。
如果真有監視者，現在應該滿意了——看，這小子廢了，沒威脅了。
姬浩一邊哭，一邊豎起耳朵聽。
果然，院牆外傳來極其輕微的、幾乎聽不見的腳步聲。很輕，很慢，像是在小心地靠近，又像是在確認什麼。
來了。
姬浩哭得更賣力了，還加上了捶頓足的動作。但與此同時，他的眼睛在淚水的掩護下，快速掃過院牆的每一個陰影處。
找到了。
在東南角的牆，那片常年長着青苔的陰影裏，有半個模糊的人影。那人蹲着，幾乎和陰影融爲一體，如果不是姬浩事先知道那裏可能有人，本發現不了。
是石虎。
這蠢貨居然學會了潛伏？不對，看那蹲姿，僵硬又別扭，像是臨時學的，而且腿肯定麻了——因爲他每隔一會兒就會輕微地挪一下屁股。
姬浩心裏冷笑。果然是石欒派來的，而且派了個最蠢的。
他繼續表演，哭累了就抱着酒壇“睡”過去，還打起了鼾——鼾聲的節奏是他特意練過的，能模仿深度醉酒者的呼吸頻率，但又不影響自己聽周圍的動靜。
牆外的石虎似乎確認了目標的狀態，腳步聲開始遠去。
姬浩沒立刻動。他又等了半炷香時間，直到確定石虎真的走了，才緩緩“醒”來，揉着眼睛，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拎着空酒壇進屋。
關上門，他臉上的醉態瞬間消失，眼神清明得像深秋的井水。
“石虎……監視……”他低聲自語，“老東西在擔心什麼？”
按理說，姬雨已經被選爲主祭品，姬家父子就算想反抗，也掀不起什麼風浪。石欒沒必要專門派人監視，除非……
除非他知道了什麼。
比如，姬浩最近頻繁外出；比如，石猛和林月行蹤詭異；比如，溫泉谷那條火鱗蟒突然暴斃——雖然他們處理了屍體，但血腥味可能引來其他凶獸，動靜還是有的。
又或者，石欒在怕別的東西。
姬浩想起昨天從溫泉谷回來時，路過祠堂，聽見裏面傳出爭吵聲。雖然離得遠聽不清內容，但能分辨出有石欒的聲音，還有一個陌生的、沙啞的聲音，語氣很沖。
當時他沒在意，現在想來，可能幽冥族內部也有矛盾，石欒這個“代理人”位置不穩，所以格外敏感。
不管怎樣，監視已成事實，他得應對。
但怎麼應對？
最簡單的辦法是掉石虎，一了百了。但這會打草驚蛇，石欒肯定會加強防備，甚至可能提前對姬家下手。
或者，將計就計。
姬浩腦子裏閃過一個計劃。他走到灶台邊，從暗格裏摸出個小瓷瓶——這是林月昨天給的“昏睡散”，效果比醉夢散弱，但更隱蔽，混在酒裏幾乎嚐不出來。
他往酒壇裏倒了半瓶，又加了些水，搖晃均勻，然後重新塞上塞子。
明天，石虎再來監視時，他會“不小心”把這壇“好酒”忘在院子裏。以石虎那蠢貨的德行，肯定會偷喝，然後……睡個一天一夜。
既能解決監視，又不會引起太大懷疑——醉鬼偷酒喝，喝多了睡死過去，多正常的事。
計劃定下，姬浩心情好了些。他走到窗邊，正準備關窗睡覺，耳朵忽然動了動。
又有腳步聲。
這次不是石虎那種笨拙的，是更輕、更穩的，而且……不止一個人。
姬浩立刻熄了屋裏唯一那盞小油燈，摸黑回到窗邊，屏息靜聽。
腳步聲在院牆外停下。接着，是壓低了的對話聲:
“……東西……準備好了嗎？”
是石虎的聲音，但比平時更緊張。
另一個聲音回應，很沙啞，像是刻意壓低了嗓子:“……放心……大人要的……都齊了……但錢……”
“錢不會少你的。”石虎說，“祭司大人說了，只要東西好，再加三成。”
“那就好……東西在……老地方……子時……自己去拿……”
“明白。”
短暫的沉默，然後是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交接了什麼。接着，兩個腳步聲分頭遠去。
姬浩在黑暗裏皺起眉。
東西？什麼東西？石欒讓石虎私下交易，還不走明面，肯定不是什麼好玩意兒。而且“大人要的”——這個“大人”指的是誰？石欒自己，還是他背後的幽冥族？
還有“老地方”、“子時”……
好奇心像貓爪子一樣撓心。姬浩看了眼天色，離子時還有一個時辰。
去，還是不去？
去，可能暴露，可能中埋伏。不去，可能錯過關鍵情報。
猶豫只持續了三息。
他從床下摸出那身深色夜行衣——是林月用舊麻布染的，雖然粗糙，但在夜色裏隱蔽性不錯。又檢查了下身上的裝備:石刀、木刺、迷藥粉、還有白靈給的救命毫毛。
準備妥當，他溜出屋子，翻牆出院。
石村夜晚的街道像迷宮，但姬浩閉着眼都能走。他避開有光亮的地方，貼着牆陰影移動，目標很明確:村西頭那間廢棄的磨坊。
那是石虎常用的“交易點”——姬浩八歲就知道，因爲這蠢貨常在那兒跟人賭錢，輸光了就偷家裏的東西去賣。後來被石欒發現，揍得半個月下不了床，但還是不長記性。
磨坊很破，屋頂塌了一半，剩下的半邊勉強能擋雨。姬浩沒從正門進，而是繞到後面，從一處塌陷的牆洞鑽進去，躲在堆積的爛麻袋後面。
子時很快到了。
先來的是石虎。他拎着個燈籠，燈光調得很暗，只夠照亮腳下。他緊張地四處張望，然後走到磨坊中央，蹲下，把燈籠放在地上。
片刻後，另一個人也來了。
披着鬥篷，看不清臉，但從身形看，應該是個中年男人，走路時左腿有點跛。他手裏拎着個布包，鼓鼓囊囊的。
“東西呢？”石虎問。
鬥篷人沒說話，只是打開布包。借着燈籠昏暗的光，姬浩看清了裏面的東西——
是幾個陶罐，罐口用蠟封着。罐身上貼着標籤，雖然字跡潦草，但姬浩還是認出來了:
“腐骨粉”、“迷魂散”、“噬心蠱”。
全是幽冥族的毒藥！而且看罐子的規格，是品，不是民間流通的那種小劑量。
石欒要這麼多毒藥什麼？對付誰？
“數量對。”石虎檢查了一遍，從懷裏掏出個小錢袋，扔過去，“錢，點點。”
鬥篷人接過，掂了掂，點頭:“愉快。下次有需要，還是老規矩。”
“等等。”石虎叫住他，“祭司大人讓我問你……最近有沒有‘新鮮貨’？”
“新鮮貨？”鬥篷人聲音裏帶着玩味，“你指的是……”
“就是……能控制人的。”石虎壓低聲音，“最好是能讓人聽話，讓什麼就什麼，但看起來又像正常的。”
鬥篷人沉默了片刻，然後笑了:“有倒是有，但價格……不便宜。而且那玩意兒有副作用，用多了，人會變傻，最後變成只會流口水的空殼。”
“價格不是問題。”石虎說，“至於副作用……無所謂，反正用完就處理掉了。”
用完就處理掉？
姬浩心裏一凜。石欒想控制誰？又想處理掉誰？
鬥篷人想了想，說:“三天後，還是這兒，我給你帶‘傀儡蠱’。但那玩意兒是活物，需要現取現用，你得準備好容器——最好是玉瓶，密封性好的。”
“明白。”
交易完成，兩人分頭離開。
姬浩又在麻袋後蹲了一炷香時間，確認沒人折返，才悄悄爬出來。
他走到剛才交易的位置，蹲下，仔細檢查地面。石虎和鬥篷人都很謹慎，沒留下什麼明顯的痕跡，但姬浩還是發現了一點東西——
半片枯葉，葉子上沾着一點暗綠色的粉末，聞起來有股刺鼻的酸味。
是“腐骨粉”的殘留。可能裝罐時灑了一點，粘在鬥篷人手上，然後蹭到了葉子上。
姬浩用油紙小心地包好葉子，揣進懷裏。這是證據，以後可能用得上。
離開磨坊，他沒直接回家，而是繞到祠堂附近，遠遠地觀察。
祠堂後院燈火通明，能看見守衛在巡邏，還能隱約聽見孩子的哭聲——是那些被抓的候補者，被關在籠子裏，接受所謂的“淨化訓練”。
姬雨應該也在裏面。
姬浩握緊拳頭，又鬆開。
不能急，還有三天。三天後，石欒會拿到“傀儡蠱”，那可能是他們最後的機會——如果能在交易時動手，既能拿到毒藥，又能抓個人贓並獲，甚至可能問出石欒的完整計劃。
但風險也大。鬥篷人身份不明，實力不明，而且交易時石虎肯定也會帶人手。
得好好謀劃。
他轉身，消失在夜色裏。
回到家，父親已經睡了。姬浩輕手輕腳地躺到床上，閉上眼睛，腦子裏卻還在轉。
監視、毒藥、傀儡蠱、還有那個神秘的鬥篷人……
石欒在準備一場大戲。
而他，要在戲開場前，把台子掀了。
懷裏的枯葉還在散發着淡淡的酸味。
姬浩聞着那味道，忽然笑了。
挺好。
這出戲，越來越有意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