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中醫藥大學的畢業典禮,在夏至後第三天舉行。
大禮堂裏冷氣開得很足,卻壓不住近千名畢業生和家屬匯聚的熱度。林望舒坐在班級區域靠後的位置,身邊是三個室友。他穿着租來的學士服,寬大的黑袍襯得他身形有些單薄,帽穗垂在肩側,隨着動作輕晃。
台上,校長正在致辭,聲音通過音響傳來,帶着些微回響。林望舒的目光卻有些遊離,落在禮堂高高的穹頂上,那裏繪着仿古的彩繪,是神農嚐百草、華佗刮骨的場景。彩繪有些褪色了,在明亮的光線下顯出一種時光的溫柔。
“……願你們此去,心懷仁術,濟世救人,不負母校教誨……”
掌聲響起,水般漫過禮堂。接下來是優秀畢業生表彰環節,一個個熟悉或陌生的名字被念出。林望舒看到前排的蘇半夏站起身,走上講台。她今天把長發挽了起來,露出線條優美的脖頸,學士服穿在她身上,有種挺拔而從容的氣質。
她從校長手中接過證書,轉身面向台下。燈光落在她臉上,皮膚白皙,眼神清澈。她開口發言,聲音透過話筒傳來,清晰平穩:
“……四年學習,我們學的不只是方劑和位,更是一種理解生命的方式。中醫的智慧在於整體觀,在於辨證論治,在於‘治未病’的前瞻。然而在今天,中醫也面臨着現代化、標準化、國際化的多重挑戰……”
典型的學院派思維,理性,有條理,數據支撐。林望舒聽着,想起爺爺曾一邊搗藥一邊說過的話:“學院派把中醫變成了學問,我們這些家傳的,把中醫活成了子。沒有高下,只是路不同。”
蘇半夏的演講到了尾聲:“……最後,我想說,無論我們選擇進入醫院、投身科研、或是回歸民間,請不要忘記,我們最初選擇中醫時的那份初心——爲了解除病痛,爲了守護健康。謝謝大家。”
掌聲再次響起,比之前更熱烈。蘇半夏鞠躬下台,目光掃過觀衆席時,似乎與林望舒有片刻的對視。她微微頷首,林望舒也輕輕點頭。
典禮流程漫長。撥穗儀式開始,畢業生們按學院依次上台。輪到林望舒時,他走上台,微微低頭。爲他撥穗的是一位頭發花白的老教授,他記得這位教授講過《金匱要略》,課上曾說“學經典,要看到字背後的人”。
“林望舒是吧?”老教授忽然低聲說,手裏的動作頓了頓,“你爺爺……是林濟世先生?”
林望舒一怔:“您認識我爺爺?”
“三十年前,在省裏的中醫研討會上聽過他講課。”老教授將他的帽穗從右撥到左,動作很慢,“他講‘脈象如人,各有性情’,我記到現在。你……要開醫館?”
“是。”
老教授深深看了他一眼,沒再多說,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好。醫道在人,不在廟堂。”
這句低語,淹沒在台下持續的掌聲和音樂聲中。林望舒走下台,回到座位,心裏卻反復咀嚼着那句話。
典禮終於結束,人群如水般涌出禮堂。陽光下,黑色的學士服匯成一片移動的深色海洋,帽穗飛揚,笑聲、歡呼聲、告別聲混雜在一起,空氣裏彌漫着青春特有的、略帶傷感的熱烈。
“望舒!”陳浩然擠過來,手裏拿着相機,“咱們宿舍最後合個影!”
四個男生在禮堂前的台階上站定,背後是“江州中醫藥大學”的石刻校名。王明軒特意整理了學士帽,李慕白推了推眼鏡,陳浩然笑得最燦爛,林望舒站在最邊上,表情平靜,只在快門按下的瞬間,嘴角微微揚起一絲弧度。
“再來一張!拋帽子!”
學士帽被高高拋起,在湛藍的天空中劃出無數道黑色的弧線,又紛紛落下。有人沒接住,帽子滾到地上,引來一陣笑鬧。林望舒接住自己的帽子,抬頭看向天空。雲很淡,陽光刺眼。
“接下來去哪兒?”王明軒問。
“系裏還有個小型茶話會,”李慕白看了看手機,“輔導員說希望大家最後聚聚。”
“那去吧。”陳浩然攬住林望舒的肩膀,“走,最後一次了。”
茶話會在教學樓的一間小會議室,來了二十多人,多是本系同屆的同學。桌上擺着水果、點心和飲料,氣氛輕鬆中帶着離別的悵然。大家三三兩兩聚着聊天,話題離不開未來的去向:誰進了哪家三甲醫院,誰考上了研究生,誰準備出國,誰轉行做了醫藥代表……
林望舒端了杯白水,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熟悉的校園林蔭道,梧桐樹冠如蓋。他在這裏度過了四年,大部分時間是在教室、圖書館、實驗室之間往返,沉默地學習、思考、吸收。他知道自己在同學眼中有些“獨”,但他習慣了。山裏的生活教會他,有些路只能一個人走。
“林望舒。”一個聲音在身旁響起。
他轉頭,是蘇半夏。她已經脫掉了學士服,穿着簡單的白色襯衫和淺藍色長裙,手裏也端着杯水。
“蘇同學。”
“可以坐嗎?”
“請。”
蘇半夏在他對面坐下,動作自然。她看着他,眼神直接卻不讓人感到冒犯:“我剛才在台上看到你了。”
“你的演講很好。”
“謝謝。”她頓了頓,“典禮前,王教授找過我,提到了你。”
林望舒有些意外。
“他說你爺爺是很了不起的中醫師,還說你放棄了保研,要回去開醫館。”蘇半夏的語氣裏沒有評判,只有好奇,“我能問問爲什麼嗎?”
這個問題,這幾天好幾個人問過。林望舒想了想,給了個更真誠的回答:“家裏傳下來的東西,需要有人接着傳下去。去醫院,也許能治更多的人,但醫館……是另一種傳法。”
“另一種傳法?”
“嗯。更慢,更直接,能看到一個病從頭到尾的變化,也能看到一個人生活的樣子。”他想起給沈建國看病時的情景,“在醫院,病人是病例;在醫館,病人是街坊。”
蘇半夏若有所思。她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我碩士的方向是中西醫結合臨床研究,重點是針灸治療中風後遺症的規範化方案。我看過一些文獻,也接觸過一些民間傳承的針法,有些效果很特別,但機制說不清。”
“機制?”
“就是爲什麼有效。從神經科學、解剖學、生物化學的角度解釋。”蘇半夏看着他,“比如你爺爺……我聽王教授提過,好像有一套‘醒腦開竅針法’,對中風後失語、偏癱有奇效?”
林望舒心頭微動。這套針法是林家秘傳之一,爺爺晚年才完整教給他,據說九代人裏,能完全掌握的不超過五個。針法重在意念導引和氣機調動,講究“以針引氣,以氣通神”,確實難以用現代醫學理論完全解釋。
“爺爺是教過我一些特別的針法。”他回答得謹慎。
“我能看看嗎?或者……交流一下?”蘇半夏的眼睛亮起來,那是研究者看到珍貴樣本時的光,“我暑假會在江城中醫院實習兩個月,如果你在江城開醫館,也許我們可以……”
話音未落,會議室的門被推開,輔導員走了進來,拍手示意大家安靜:“同學們,有個臨時通知,請大家看看班級群。學校公告欄也貼了,關於優秀畢業生基層就業獎勵計劃……”
茶話會的氣氛被打破,大家紛紛拿出手機。林望舒也點開班級群,消息快速滾動。他沒有細看那些獎勵政策,目光卻被群裏轉發的一張圖片吸引——那是一張公示的翻拍,標題清晰:“關於仁濟巷片區舊城改造規劃方案的公示”。
他的手指停在屏幕上。
圖片放大。紅線的範圍,標注的區塊,文字說明……他的目光迅速鎖定了一個坐標點,那裏正是濟世堂的位置。公示期是三天前,也就是他離開江城返校的那天。
“怎麼了?”蘇半夏注意到他神色的變化。
“沒什麼。”林望舒收起手機,站起身,“抱歉,我有點事,先走一步。”
他匆匆離開會議室,甚至沒來得及和室友們多說一句。走廊裏空蕩,腳步聲回響。他走到教學樓外的布告欄前,那裏果然貼着同樣的公示,紙質版,蓋着紅章,在玻璃罩後面顯得格外正式而冰冷。
仁濟巷。改造。商業綜合體。拆遷範圍。補償安置方案征求意見期:十五個工作。
每個詞都像一塊石頭,砸進他心裏。
他想起沈雨薇在地產公司工作,想起她說過“我們公司最近有個大”,想起那天晚上她說“等你回來,我們好好談談”時的語氣……
手機震動。是沈雨薇發來的短信:“看到班級群轉發的公示了?你們學校信息真靈通。什麼時候回來?見面說。”
簡單的幾句話,他卻讀出了復雜的意味。她沒有否認,沒有解釋,只是說“見面說”。這本身就說明了很多問題。
林望舒站在布告欄前,午後的陽光炙熱,他卻感到一陣涼意。爺爺留給他的百年老店,他剛剛點燃的那盞燈,也許很快就要被推土機碾過,變成規劃圖上一個不起眼的色塊,然後被光鮮的商業大廈取代。
“望舒!”陳浩然從教學樓裏跑出來,氣喘籲籲,“你怎麼突然走了?晚上咱們宿舍最後聚餐,地方都訂好了!”
林望舒轉過身,看着室友關切的臉。這個總是熱情洋溢的西醫世家子弟,此刻臉上是真切的擔憂。
“我得回江城。”林望舒說,“馬上。”
“現在?畢業聚餐都不吃了?”
“醫館那邊……有點急事。”
陳浩然沉默了幾秒,拍拍他肩膀:“行,那你路上小心。有事打電話,兄弟們都在這兒。”
林望舒點頭。他回宿舍快速收拾了最後一點行李——其實也沒什麼了,大部分東西已經搬去醫館。他最後檢查了一遍603宿舍,四張床鋪已經有三張清空,只剩他自己的被褥還卷着。牆上貼着泛黃的課程表,桌上有沒扔掉的空筆芯,空氣裏有熟悉的味道。
他關上門,鑰匙交還給宿管阿姨。阿姨接過鑰匙,嘮叨了一句:“小林啊,好好,以後阿姨要是去江城,去你醫館瞧瞧!”
走出宿舍樓,夕陽正紅,給校園的建築鍍上一層溫暖的金邊。林望舒背着那個洗得發白的登山包,最後看了一眼“江州中醫藥大學”的校名石刻。四年前,他第一次站在這裏,是個剛從山裏出來、對都市一無所知的少年。四年後,他離開時,依然帶着山裏的氣息,卻要獨自面對更復雜的江湖。
在校門口,他意外地又遇到了蘇半夏。她似乎特意等在那裏,手裏拿着一個文件袋。
“林望舒。”她叫住他。
“蘇同學。”
“這個給你。”她把文件袋遞過來,“是我整理的一些關於中醫診所運營、醫保定點申請、醫療防範的資料,還有幾篇我覺得不錯的針灸臨床研究論文。也許對你有用。”
林望舒接過,有些意外:“謝謝。”
“不客氣。”蘇半夏看着他,眼神認真,“保持聯系。如果方便,我實習期間可以去你的醫館看看。我對你爺爺的針法……真的很好奇。”
“好。”林望舒點頭,“到了江城,我給你地址。”
“一路順風。”
他轉身走向公交站。走了幾步,又回頭。蘇半夏還站在原地,夕陽將她的身影拉得很長,白襯衫被染成暖金色。她對他揮了揮手。
公交車駛向火車站,窗外的城市風景飛速倒退。高樓大廈,車水馬龍,霓虹初上。這座省城比江城更大,更繁華,也更陌生。林望舒靠在車窗上,看着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臉,年輕,平靜,眼底卻有不易察覺的凝重。
手機又震動。這次是沈雨薇發來的第二句話:“補償方案初稿我看到了,不太樂觀。但還有爭取的空間。等你回來商量。”
他盯着屏幕,手指懸在鍵盤上,良久,只回了三個字:“明天到。”
車窗外,夜色完全降臨,城市的燈火如星河般鋪展開來。林望舒閉上眼睛,腦海裏交替浮現出爺爺臨終的臉、濟世堂昏黃的燈光、沈建國病愈後的笑容、沈雨薇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還有公示上那些冰冷的文字。
爺爺說,醫道不是孤道。有人心才有醫道,有煙火才有傳承。
可現在,煙火將熄,人心難測。他帶着九代人的傳承,剛點燃的火種,就要面對都市叢林裏的第一場風暴。
公交車駛入隧道,燈光明明滅滅,映照着他沉靜的側臉。這個二十三歲的年輕人,在畢業的這一天,沒有舉杯歡慶,沒有暢想未來,他只是握緊了背包裏那枚溫潤的壽山石印章,獨自踏上了歸途。
前方,是等他守護的百年老店,是即將到來的拆遷之爭,是復雜難明的人心,也是他必須走上的、真正的入世之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