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切開洛陽城的炊煙時,我已在城南陋巷站了半個時辰。
腳邊的陶罐裏漂着搗碎的柳樹皮——昨夜我幾乎翻爛了《太平經》,在原主張角那些“甲子”“蒼天”的讖語夾縫裏,找到幾行關於草藥的小字。這具身體的手指還記得某些觸感:揉捻艾草時該用指腹,刮削樹皮要逆着紋理。
“天師真早。”賣柴的老陳佝着背出現,肩上那道鞭痕結了紫黑色的痂——三天前貴族車駕的“恩賜”。他放下柴擔時,我注意到他左腳草鞋已經磨穿,大腳趾凍得發青。
你:(蹲下查看傷口)這要化膿的。
老陳:(憨厚地咧嘴)不得事,賤命耐熬。
這句話像刺扎進心裏。我忽然想起原主記憶碎片裏的一幕:十二歲的張角在山中采藥,失足滾下山坡,醒來時看見崖壁上刻着“天地不仁”。那時的他還不懂,此刻這句“賤命耐熬”卻像山谷回聲般撞回來。
辰時三刻,我在城西破廟前擺開攤子。消息傳得比我想象的快,三十幾個病患已蹲在牆角,咳嗽聲此起彼伏如破損的風箱。大多是老人和孩子,眼白泛着飢餓的黃。
你:(分發煮過的柳皮水)記住,水要燒滾,布要曬足太陽。
一個抱孩子的婦人:(突然跪下)天師,求您摸摸這孩子...他爹死在徭役上了,就剩這獨苗...
她懷裏的男孩約莫三歲,腹脹如鼓,是典型的水蠱病——喝了太多污水。我手懸在半空,現代醫學知識在腦中翻滾:需要驅蟲藥,需要淨水源,需要完整的衛生系統,可這裏只有香灰和祈禱。
你:(收回手,聲音發澀)去挖些南瓜籽,搗碎和粥吃。
婦人眼中的光黯下去。她想要的是神跡,我卻給了個土方子。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張角的符水爲什麼能有市場——絕望的人需要的不是藥方,是希望。
午時,變故來了。
五六個錦衣仆役踢翻了我的陶罐,黃褐色的藥汁在塵土裏蜿蜒如淚痕。領頭的是個留八字胡的管事,腰間玉佩刻着“袁”字。
袁府管事:(用靴尖撥弄打碎的陶片)妖人聚衆,按律當杖八十。
人群動起來。老陳下意識往前站了半步,又縮回去——他肩上還背着官府攤派的柴薪債。我看着那張趾高氣昂的臉,忽然想起昨天在酒樓聽見的閒談:“袁家四世三公,連洛陽令都要讓三分。”
你:(緩慢站直身體)敢問,我犯的是《漢律》哪一條?
管事愣住。大概從未有草民敢這樣反問。他身後一個年輕仆役小聲提醒:“叔,他好像真是太平道的...”
“太平道?”管事嗤笑,“就是那個裝神弄鬼的張——”話卡在喉嚨裏,因爲他看見廟門口無聲聚集的人。
鐵匠李握着打鐵的錘(雖然錘頭用布裹着),織工王攥着梭子,十幾個面黃肌瘦的百姓沉默地站着。沒有呼喊,沒有怒罵,只是站着。那種寂靜比呐喊更可怕。
你:(趁勢彎腰,拾起一片最大的陶片)請回稟袁公子,貧道明當登門致歉。
我把“致歉”兩個字咬得很輕,輕得像在說“拜訪”。管事臉色變幻數次,最終甩袖離去。他轉身時,我看見他後頸沁出細密的汗——原來貴族家的狗,也怕被瘋狗反咬。
人群散後,張梁從廟後轉出來,臉色發白。
張梁:(壓低聲音)大哥,袁家掌握着司隸校尉的...
你:(打斷他)我知道。但你看。
我指着地上那灘漸漸滲入泥土的藥汁。幾只螞蟻正圍着糖漬打轉——那是早上一個孩子偷偷放進去的飴糖,他娘臥病時,我給了半袋黍米。
你:他們開始給了。
給的不只是糖,是信任,是微弱的回報。在這個“施恩圖報”才是常態的世道裏,這種笨拙的給予,比任何太平經的經文都更真實。
傍晚我去了城北。這裏是另一重天地:青石板路灑掃得能照見人影,高牆內飄出琴聲,偶爾有熏香的轎子悄無聲息地滑過。我在一座朱門外駐足,門楣上“弘農楊氏”的匾額在夕照裏泛着金漆的光。
門忽然開了。一個青衣小廝提着食盒出來,看見我時明顯僵了一下。食盒沒蓋嚴,我瞥見裏面:咬了一口的酥餅,魚膾只動了兩筷,還有半盞琉璃杯盛的葡萄酒。
小廝:(慌張地蓋緊盒子)道長...有何貴?
你:討口水喝。
他遲疑片刻,從門後舀了勺井水。我接過時,看見他手腕有新鮮的燙傷——大概是伺候茶水時出的差錯。
你:(喝水,目光掃過門內)你家主人今宴客?
小廝:(低頭)是...衛尉家公子來賞新得的西域舞姬。
水很甜,甜得發苦。我想起午時那個腹脹的孩子,他喝的是護城河漂着死鼠的水。同樣的洛陽城,井水與污水之間,隔着比城牆更厚的牆。
離開時,我在巷口遇見個奇怪的老者。他蹲在牆角曬太陽,膝蓋上攤着本《周易》,手指卻在地上畫着些完全不是卦象的圖形——那是極其簡陋的等高線圖。
老者:(頭也不抬)張角,你改不了命。
你:(駐足)閣下是?
老者:(終於抬頭,眼白渾濁如煮熟的魚目)我看了七十年,比你清楚。高祖斬白蛇起義時,我在;王莽篡漢時,我在。每一次血流成河,最後只是換了批人坐高堂。
風卷起地上的落葉,那些等高線圖被抹平了。我忽然意識到,這老者可能是原主張角記憶中某個模糊的影子——洛陽城裏藏着太多見過輪回的人。
你:如果我不改命呢?
老者:(古怪地笑了)那你會死在明年三月。喉嚨被箭射穿,死在亂軍裏,像條野狗。
他說得太具體,具體得讓我後背發涼。史書記載:張角病逝。但亂軍之中,誰說得清一支流箭?
你:(蹲下身,與老者平視)那我該怎麼做?
老者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夕陽把他臉上的皺紋鍍成金色。然後他緩緩地、鄭重地說了八個字:
老者:治病要治本,治水要清源。
夜幕徹底落下時,我在油燈下攤開洛陽城的地圖——這是原主張角多年雲遊憑記憶繪制的。手指劃過那些線條,忽然在某處停住:城西貧民窟和袁氏宅院,用的居然是同一支水脈。
一個瘋狂的念頭如野草瘋長。
我吹滅燈,在黑暗裏撫摸那枚太平道護符。銅制的符文在掌心發燙,仿佛在提醒我:你已不是旁觀者,是執棋人。
窗外傳來打更聲。三更了,貴族們的宴飲正到酣處,琵琶聲混着嬌笑飄過夜空。而城南某間破屋裏,鐵匠李正在油燈下打磨一把柴刀——他早上對我說:“天師,刀鈍了砍不動柴。”
也許他說的不是柴。
我在竹簡上刻下新的字,刻痕深得像要鑿穿兩千年的光陰:
“甲子年,冬至。見蟻繞蜜,知甘可引衆。見水同源,知污可染清。明當鑿渠。”
最後一筆落下時,遠處傳來雞鳴。天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