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博物院,西側偏殿,地下三層。
這裏不對外開放,沒有遊客的喧囂,也沒有紅牆黃瓦的恢弘。這裏只有冰冷的白色燈光,以及空氣中常年彌漫着的、混合了防腐劑和陳舊鐵鏽的冷冽氣味。
那是時間的味道,也是“死物”的味道。
走廊盡頭,一扇厚重的鉛門緊緊閉合。門上不僅貼着一張不知哪個朝代留下的、已經褪成褐色的黃符,旁邊還突兀地安裝着最先進的視網膜掃描儀和三道生物密碼鎖。
古老與現代,迷信與科技,在這裏達成了一種詭異的共生。
“沈安啊,你……真的想好了?”
說話的是修復部的主任老張。他穿着如果不扣緊扣子就會顯得邋遢的工裝,手裏死死攥着一個保溫杯,指關節因爲用力而微微發白。他的眼神閃躲,始終不敢正眼去看走廊盡頭的那扇門。
“你也聽說了吧?上一個負責這個庫房的小劉,他是咱們院裏的技術骨,結果進去不到十分鍾,是被擔架抬出來的。醫生說是急性驚恐發作,到現在還在療養院裏,見人就說自己是一把剪刀,非要剪斷別人的喉嚨。”
說到這裏,老張打了個寒戰,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站在他對面的年輕女人,卻仿佛沒有聽到這些恐怖的描述。
沈安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神色淡漠得像是一張鋪開的宣紙。她穿着一件洗得發白但不染纖塵的灰色工裝外套,長發隨意地用一木簪挽在腦後。
她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就是“靜”。 靜得像是一尊已經在這裏佇立了千年的瓷器。
“主任,入職合同上寫得很清楚,”沈安的聲音很輕,卻透着一股深秋涼水般的質感,“修復‘特級殘損文物’,基礎津貼翻倍,而且只要能完成初期穩定工作,年底直接給編制。”
老張噎了一下,急得直跺腳:“是爲了編制,但這可是‘地字一號庫’!咱們修復師雖然是跟死物打交道,但有些東西……它比活人還邪乎!這門裏的東西,不是一般的文物,它是……”
“是凶物。”
沈安平靜地接過了話頭。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副嶄新的純棉白手套,慢條斯理地戴上,動作優雅得像是在準備一場精密的外科手術。
“我知道它是凶物。檔案上寫了,出土於秦皇陵西側陪葬坑,疑似戰國末期鑄造,歷經戰火,煞氣不散。”
她抬起頭,那雙藏在鏡片後的眸子,視線越過老張,直直地落在那扇厚重的鉛門上。
在常人眼中,那只是一扇冰冷的金屬門。 但在沈安眼中——
那門縫裏,正不斷向外滲出濃稠如墨的黑氣。那些黑氣在半空中扭曲、翻滾,隱約幻化成猙獰的獸首。伴隨着黑氣溢出的,還有一陣陣仿佛來自古戰場深處的廝聲、戰馬的嘶鳴聲,以及利刃切入骨肉的沉悶聲響。
震耳欲聾。
沈安天生就能聽到文物“說話”。 越是古老的東西,話越多。有的嘮叨千年前的八卦,有的哀怨被埋在土裏的寂寞,有的則是一遍遍重復主人生前的遺言。
但門後這個不一樣。 它沒有說話。 它在咆哮。
那種純粹的、毀滅性的暴戾氣息,隔着三層鉛板都能讓人感到窒息。就像是一頭被困在籠子裏的嗜血猛獸,正在瘋狂地撞擊着牢籠,渴望鮮血的澆灌。
“把門打開吧。”沈緊了手套的邊緣,確認沒有一絲褶皺,“不管它是什麼,在我眼裏,只是待修的‘病患’。既然病了,就得治。”
老張看着她那副油鹽不進的模樣,長嘆了一口氣。他知道勸不住,只能顫顫巍巍地掏出身份卡,在感應器上刷了一下。
“滴——身份確認。特級修復師,沈安。權限:一級。”
冰冷的電子音在死寂的走廊裏回蕩。
緊接着,氣壓閥泄氣的聲音響起,沉重的鉛門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緩緩向兩側滑開。
轟!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間隨着開門的縫隙席卷了整個走廊。 走廊頂部的白熾燈泡像是受到了某種擾,瘋狂閃爍了幾下,發出“滋滋”的電流聲。
老張嚇得怪叫一聲,把身份卡往沈安懷裏一塞:“那個……小沈啊,工具箱在裏面,有事你就按牆上的紅色警報器!我……我還要去給青銅館換溼度計,先走了!”
說完,這個年過五旬的主任竟然像受驚的兔子一樣,頭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沈安接住卡,面無表情地看着老張消失的背影。 然後,她拎起地上那個足有二十斤重的專業工具箱,邁過那道被黑氣籠罩的門檻,獨自走進了黑暗。
……
地字一號庫並不大,四壁都包裹着特殊的黑色吸音材料,讓這裏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房間正中央,也是唯一的聚光燈下,孤零零地放着一個防彈玻璃展櫃。
展櫃裏,並沒有精美的元青花,也沒有溫潤的和田玉。 那裏只有一堆鏽跡斑斑的爛鐵。
那是一把秦劍。 或者說,曾經是。
它已經斷成了三截。劍身布滿了像癩蛤蟆皮膚一樣凸起的紅斑鏽,劍柄上的黑漆幾乎剝落殆盡,露出了裏面腐蝕嚴重的銅芯。斷口處參差不齊,像是被什麼巨力硬生生折斷的。
即便殘破成這樣,醜陋成這樣,它依然散發着一種令人心悸的威壓。
沈安走到工作台前,放下工具箱。她沒有急着作,而是先打開了頭頂的強光燈。
“咔噠。”
光線照亮了殘劍。 這一瞬間,沈安眼前的畫面驟然變了。
原本整潔的修復室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屍山血海。
天空是猩紅色的,無數穿着黑甲的秦軍在嘶吼沖鋒,戰車隆隆碾過。沈安仿佛置身於兩千年前的長平古戰場,空氣中彌漫着濃烈的血腥味和焦糊味。
耳邊的咆哮聲陡然增大,仿佛有人貼着她的耳膜尖叫:
“滾!!!” “凡人!休得碰我!!”
強烈的煞氣沖擊着沈安的大腦,讓她眼前眩暈了一瞬,胃裏翻江倒海。如果是意志力稍弱的人,此刻恐怕已經跪在地上嘔吐,或者像上一個修復師那樣精神崩潰了。
但沈安只是微微皺了皺眉。 那表情,就像是鄰居裝修的聲音太大,吵到了她午睡。
她深吸一口氣,調整呼吸頻率,將眼前的幻象強行壓了下去。 視界重新回到了現實。
“脾氣還挺大。”沈安低聲自語了一句。
她打開工具箱,熟練地取出一把遊標卡尺,然後按下了開啓展櫃的紅色按鈕。
玻璃罩緩緩升起。 失去了最後一道阻隔,那股血腥味直接撲面而來,甚至吹動了沈安額前的碎發。
就在沈安伸出手,指尖即將觸碰到劍身的一刹那——
轟!
一股如有實質的黑色煙霧猛地從斷劍中炸開! 黑霧在半空中迅速凝聚、扭曲,最後化作一個半透明的人形輪廓。
那是個男人。 他穿着一身殘破的黑色古袍,長發如墨般在虛空中狂舞,面容蒼白得近乎透明,卻俊美得驚心動魄。尤其是那雙眼睛,狹長、陰鷙,眼尾泛着妖異的血紅,裏面盛滿了對這個世界的滔天恨意和不屑。
他不是鬼。 他是這把劍的“靈”。 一個被封印了兩千年、戮成性的器靈。
男人甚至沒有完全化形,下半身還連着那截斷劍。他猛地低下頭,修長冰冷的手指(或者是某種能量體)瞬間死死掐住了沈安的脖子。
哪怕無法觸碰到實體,那種窒息感卻是真實的。 刺骨的寒意順着脖頸瞬間凍結了血液。
“誰給你的膽子……”
男人的聲音沙啞,帶着金屬摩擦的顆粒感,陰冷地回蕩在死寂的庫房裏。 “敢用你的髒手,驚擾本座的長眠?”
他的臉近沈安,那雙紅瞳裏倒映着沈安平靜的臉龐。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隨手就能捏死的螞蟻,甚至帶着幾分殘忍的戲謔。
“滾出去。或者,把命留下祭劍。”
空氣仿佛凝固了。 死亡的威脅近在咫尺。
沈安被迫仰着頭,因爲缺氧,臉頰染上了一層不正常的紅,眼鏡片上也起了一層薄薄的水霧。 然而,她看着眼前這個暴怒的千年厲鬼,眼神裏卻沒有恐懼。
沒有尖叫,沒有求饒,沒有顫抖。 只有一種……近乎冷漠的職業性審視。
她艱難地抬起手。 男人嘴角的譏諷更甚,以爲她要掙扎。
然而,下一秒。 沈安伸出戴着白手套的食指,輕輕地、甚至有些冒犯地,戳了戳男人掐着她脖子的那只手……的手腕處。
那裏對應的劍身位置,有一塊極其醜陋的、呈現粉末狀的“有害鏽”。
“那個……” 沈安因爲缺氧,聲音有點啞,還有點喘,但語氣卻平靜得令人發指。
“雖然你現在的姿勢很帥,但我必須提醒你……”
男人的動作頓了一下,眼中的意凝固了一瞬,眉頭微皺:“你想求饒?晚了。”
“不。”
沈安指了指那塊正在掉渣的鏽跡,認真且嚴肅地說道: “你這裏起皮了。這叫‘青銅粉狀鏽’,俗稱青銅癌。如果不及時做封護處理,氧化層會繼續脫落,你的‘靈體’會感覺到像風溼一樣的酸痛,而且會越來越脆。”
說到這裏,她頓了頓,用一種看病人的眼神看着他: “你最近是不是一到陰雨天,手腕就疼得想人?”
死寂。 絕對的死寂。
那個人如麻、曾讓六國聞風喪膽的凶劍之靈,僵在半空中。 他設想過這個女人會尖叫、會昏迷、會尿褲子,甚至會跪地求饒。 唯獨沒想過,她會給他……看病?
而且,她說對了。 這幾百年來,每逢陰雨,他確實痛不欲生。
趁着男人愣神的瞬間,沈安淡定地撥開他因爲震驚而鬆動的手指,大口呼吸了一下新鮮空氣。
然後,她完全無視了男人周身繚繞的恐怖黑氣,轉身拿起桌上的一棉籤,沾了一點乙醇溶液。
“坐好,別亂動。”
她轉過身,像是對待一個不聽話的幼兒園小朋友,語氣裏帶着不容置疑的專業感。
“我要開始給你清創了。可能會有點疼,忍着。”
說完,她直接伸出手,手中的棉籤穩穩地按在了那截斷劍最鋒利的刃口上,也就是男人手腕的“傷處”。
“嘶——” 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清涼又刺痛的感覺傳來。
秦戈飄在半空中,看着這個低頭認真工作的女人。 看着她那毫無防備的脖頸,看着她那雙甚至比古玉還要溫潤的手。
兩千年來,第一次。 這把絕世凶兵,感到了茫然。
這個女人……是不是腦子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