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林見月是被窗外透進來的天光照醒的。

不是陽光,是那種雨後天晴、帶着水汽的灰白色天光,透過褪色的布窗簾,在房間裏投下模糊的光斑。她睜開眼睛,盯着天花板看了好幾秒,才慢慢回過神來——自己在哪裏,昨天發生了什麼。

記憶像水般涌回腦海:雨夜,老街,破敗的茶館,午夜敲門的牌位。

她猛地坐起身,轉頭看向房門。門還關着,門閂好好地着。房間裏一切如舊,雕花木床,舊衣櫃,書桌,褪色的窗簾。清晨的空氣帶着涼意從窗縫鑽進來,夾雜着雨後泥土和青草的氣息。

沒有詭異的聲音,沒有異常的現象。

昨晚的一切,像一場過於真實的夢。

但林見月知道那不是夢。她掀開被子下床,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走到窗邊,輕輕撩開窗簾。

後院在晨光中顯露出來。那棵枯樹比她昨晚在黑暗中看到的更高大,枝虯結扭曲,伸向天空,像一只枯的巨手。樹下荒草叢生,草叢間能看到幾塊散落的石板,應該是多年前鋪設的小徑,如今已經被野草淹沒。院牆是青磚砌的,牆頭上長滿了苔蘚和瓦鬆。

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就是一個荒廢多年的後院。

她放下窗簾,轉身走到門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了聽。樓下沒有任何聲響,只有老房子在清晨慣有的、細微的“嘎吱”聲。

猶豫了幾秒,她拉開房門。

走廊裏光線昏暗,樓梯口的方向更是黑黢黢的。她回房間拿上手電筒——電池還夠用——然後慢慢走下樓梯。

木樓梯依舊發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在清晨的寂靜中格外刺耳。每下一級台階,她的心跳就加快一分。昨晚放在門邊矮櫃上的蠟燭已經燒盡,只留下一灘凝固的蠟油。大堂裏比她記憶中更昏暗,因爲清晨的光線還沒完全透進來,窗戶又小,只有幾縷微光從窗櫺縫隙擠入,在積滿灰塵的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斑。

她的目光第一時間投向大堂中央的圓桌。

牌位還在。

不是夢。

那個舊得發黑的木牌位,依舊端端正正地立在圓桌中央,面朝着大門的方向。晨光從大門上方的氣窗斜射進來,正好照在牌位上,給它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光邊。

林見月站在樓梯口,遠遠地看着那個牌位。一夜過去,它看起來沒有任何變化——不,等等。

她眯起眼睛,仔細看了看。

牌位表面的水漬已經了,木頭呈現出原本的深褐色。那些刻字的凹槽在光線下顯得更深,像是用刀狠狠鑿進去的。但最讓她在意的是,牌位看起來……淨了一些。

不是物理意義上的淨,灰塵還在,污垢還在。而是某種感覺上的淨——少了昨晚那種陰森森的、令人不安的氣息,多了幾分……平和?

她搖搖頭,把這歸咎於自己的心理作用。

既然牌位還在,她就得處理它。總不能一直讓它立在桌上。

林見月深吸一口氣,邁步走向圓桌。腳步聲在空曠的大堂裏回蕩,每一步都踏起細小的灰塵,在光束中飛舞。她來到桌邊,在昨晚坐過的條凳上坐下,和牌位隔桌相望。

現在可以仔細看看了。

在晨光中,牌位的細節更加清晰。木頭是楠木的,雖然舊,但質地很好,能看出當年制作時是用了心的。刻字是繁體楷書,筆畫工整,只是年代久遠,有些筆畫已經模糊。“先考林公守義之靈位”,這七個字她昨晚就看清楚了。左下角那行小字“卒於甲子年七月中元”,現在也能看得更清楚些。

甲子年……她心裏默算。最近的一個甲子年是1984年,再往前是1924年,再往前是1864年……具體是哪一年,還需要查。但中元節,她是知道的,農歷七月十五,鬼節。

在鬼節去世的人,牌位在午夜時分自己“走”到茶館門口敲門。

林見月覺得後背有些發涼。

她把目光從刻字上移開,看向牌位背面那道深深的裂痕。裂痕從頂端一直延伸到底部,幾乎將牌位劈成兩半,然後用某種黑色的、像樹脂一樣的東西重新粘合了起來。裂痕周圍那些暗紅色的斑點,在晨光下顯得更加刺眼——那確實是血跡,涸氧化後的黑紅色。

她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那道裂痕。觸感粗糙,粘合的材料已經硬化,和木頭本身的質感完全不同。她又摸了摸血跡斑點的位置,硬硬的,像是血滲進木頭纖維後凝固了。

牌位很輕,輕得不正常。她昨晚就感覺到了,現在更確定——這絕不是實心楠木該有的重量。裏面是空心的?還是被蟲蛀空了?

林見月猶豫了一下,雙手捧起牌位,湊到耳邊,輕輕搖了搖。

沒有聲音。裏面沒有東西在晃動。

她又用手指敲了敲牌身。聲音沉悶,聽不出是實心還是空心。

算了,先不想這個。

她把牌位放回桌上,起身去檢查大門。門閂還着,門縫嚴實,看不出昨晚有被強行打開的痕跡。她又檢查了窗戶,所有的窗閂都從裏面得好好的。也就是說,昨晚除了她,沒有人——或者沒有東西——進出過這間屋子。

那麼牌位是怎麼進來的?

自己“走”進來的?

這個念頭讓她打了個寒顫。

林見月搖搖頭,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甩出腦海。當務之急是處理這個牌位。是把它扔出去?還是……供起來?

她想起祖母的話:“那是你的地方,它等你很久了。”

等什麼?等一個牌位嗎?

她走到櫃台前。櫃台角落,那把紫砂壺還靜靜地待在那裏,壺身光潔,在晨光下泛着溫潤的暗紫色光澤。她昨天太緊張,沒仔細看,現在才發現,壺旁邊不僅有一個茶杯,還有一個很小的茶盤,也是紫砂的,和壺是一套。

茶具淨得反常,和周圍積滿灰塵的環境格格不入。

林見月伸手拿起茶壺。觸感溫潤,重量適中。掀開壺蓋,裏面依舊是的,只有壺底那層薄薄的茶垢。她湊近聞了聞,那股淡淡的、混合着茶香和類似檀香草藥的氣息又飄了出來,很淡,但很持久。

她忽然想起什麼,轉頭看向大堂。

圓桌,牌位,茶具。

這三樣東西,在這個荒廢的茶館裏,形成了一個詭異的組合——像是某種儀式的現場。

一個念頭不受控制地冒出來:如果……給牌位奉茶呢?

這個想法很荒唐。給一個木頭牌子倒茶?倒在哪裏?牌位又沒有嘴。

但另一個聲音在她腦子裏說:試試看。反正沒有損失。也許……這就是祖母想讓她做的事?

林見月站在櫃台前,手裏捧着紫砂壺,內心天人交戰。理智告訴她這很荒謬,但直覺——那種從昨晚開始就越來越強烈的直覺——卻在催促她去做。

她看了看窗外。天已經大亮了,巷子裏傳來遠處隱約的市井聲,有自行車鈴鐺的聲音,有叫賣早點的聲音。現實世界的聲響讓她稍微安心了一些。

做吧。

她做出了決定。

不管這是什麼,既然它找上門來了,既然祖母讓她來,既然這一切都無法用常理解釋——那就按直覺走。

林見月捧着茶壺和茶杯走到圓桌旁。她把茶具放在牌位旁邊,然後轉身去後院。

後院那口井還在,雖然荒廢多年,但井圈完好。她探頭往下看,井水很深,水面倒映着天空的灰色。她從井邊找到一個破舊的木桶,桶身已經開裂,但勉強能用。又找到一麻繩,繩頭系在井軲轆上。

她搖動軲轆,繩索吱呀作響,木桶沉入井中。等了片刻,再搖上來,桶裏是半桶清澈的井水。水很涼,帶着地下特有的寒氣。

林見月提着水桶回到大堂,開始找燒水的東西。

廚房裏有個老式的炭爐,爐膛裏還有沒燒完的炭塊。她試着生火,費了好大勁才把炭引燃——用的是從後院撿來的枯枝和櫃台抽屜裏找到的火柴。爐火燒起來後,她把茶壺灌滿水,放在爐子上。

等待水開的時間裏,她回到大堂,在牌位對面坐下,靜靜地看着它。

晨光漸漸明亮,從氣窗斜射進來的光束慢慢移動,最終落在牌位上,將那些刻字照得清晰可見。“林公守義”——這是牌位上的人的名字。林守義。和她同姓。是巧合嗎?還是……某種聯系?

水開了。

咕嘟咕嘟的聲音從廚房傳來,伴隨着蒸汽頂動壺蓋的輕響。林見月起身,用抹布墊着手,把茶壺從爐子上提下來。壺身滾燙,熱氣蒸騰。

她提着茶壺回到圓桌旁。熱氣在清晨涼爽的空氣中凝成白霧,嫋嫋升起。

現在該怎麼做?

她看着牌位,又看看茶杯。總不能把茶倒在牌位上吧?

猶豫了幾秒,她拿起茶杯,倒了半杯熱茶。茶水是清的,因爲壺裏沒有茶葉。但那股奇特的香氣——混合着茶香、檀香和草藥的氣息——隨着熱氣彌漫開來,比昨晚聞到的更濃鬱。

她把茶杯放在牌位正前方。

然後,她就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了。

站在桌邊,看着茶杯裏升起的熱氣,看着沉默的牌位,林見月忽然覺得自己很傻。這是在什麼?給一個木頭牌子奉茶?它難道會喝嗎?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茶杯裏的熱氣漸漸消散,茶水從滾燙變成溫熱,最後變涼。

什麼都沒有發生。

牌位還是那個牌位,靜靜地立在桌上,面朝大門。茶杯還是那個茶杯,裏面的茶水一動不動,水面平靜如鏡。

林見月嘆了口氣,心裏涌上一股荒謬感和無力感。果然是自己想多了。這世界上哪有什麼靈異事件?牌位可能是被風吹來的,或者被野貓野狗叼來的。敲門聲可能是木頭熱脹冷縮……

她伸手去拿茶杯,準備把涼茶倒掉。

指尖觸碰到杯壁的刹那——

世界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是被某種東西淹沒了。

那感覺來得太突然,太猛烈,就像一堵無形的巨浪迎面拍來,把她整個人吞沒。她甚至來不及驚呼,意識就被拖入一片混沌的、五光十色的洪流之中。

首先襲來的是聲音。

不是用耳朵聽到的,是直接灌進腦子裏的——震耳欲聾的喊聲,金屬碰撞的鏗鏘聲,戰馬的嘶鳴聲,箭矢破空的尖嘯聲。無數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狂暴的、令人頭皮發麻的聲浪,幾乎要把她的意識撕碎。

緊接着是畫面。

破碎的,跳躍的,像是快速閃過的幻燈片,又像是浸在水底看到的模糊倒影——

漫天黃沙,遮天蔽。一支殘破的軍隊在沙丘間艱難行進,旌旗歪斜,鎧甲染血。士兵們嘴唇裂,眼神疲憊,每一步都在沙地上留下深深的腳印。

篝火,黑夜,沙漠邊緣的營地。幾個老兵圍坐在火堆旁,用破布擦拭着卷刃的刀。火光在他們臉上跳躍,映出一張張寫滿風霜的臉。其中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兵,正小心翼翼地從一個油紙包裏取出半塊硬得像石頭的餅,就着皮囊裏所剩無幾的水,小口小口地啃着。

然後是戰場。

真正的戰場。

林見月“看”到了——不,是感受到了——那種撲面而來的血腥氣。刀光劍影,血肉橫飛,戰馬踐踏,屍體堆積如山。她“站”在一個小山坡上,看着下方的廝。那些士兵穿着她只在歷史書上見過的鎧甲,揮舞着長矛大刀,在震天的戰鼓聲中沖向敵陣。

沖在最前面的,是一個中年將領。他騎着一匹黑馬,手持長槍,槍尖染血,在陽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他的頭盔不知道掉到哪裏去了,花白的頭發在風中狂舞,臉上全是血污,但眼神凌厲如鷹。

“林將軍!右翼撐不住了!”有士兵嘶吼。

“撐不住也要撐!”那個被稱作林將軍的老將咆哮,聲音沙啞卻充滿力量,“身後就是家鄉!退一步,家就沒了!”

他調轉馬頭,帶着親兵沖向最危險的地方。長槍揮舞,每一次突刺都帶走一個敵人的性命。但他的鎧甲上已經了好幾支箭,鮮血從傷口涌出,染紅了戰馬的馬鞍。

畫面再次跳躍。

這次是在一個簡陋的營帳裏。油燈如豆,光線昏暗。林將軍——現在林見月知道他就是“林守義”——坐在一張破桌子前,手裏握着一支毛筆,面前攤開一張皺巴巴的紙。他寫得很慢,很吃力,因爲右手在顫抖——那不是因爲年紀大,而是因爲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從肩膀一直劃到手肘,雖然包扎了,但稍微用力就會崩裂滲血。

他在寫信。

寫給誰?林見月“看”向信紙開頭——

“吾妻如晤……”

字跡歪斜,但一筆一劃都寫得很認真。

“塞外苦寒,戰事膠着,歸期難料。昨夜又夢到你與孩兒,醒來枕畔皆溼。家中一切可好?母親咳疾可曾好轉?明兒該會叫爹爹了吧?……”

寫到這裏,他停頓了很久,筆尖懸在紙上,墨汁滴落,洇開一團黑漬。帳外傳來傷兵的呻吟聲,還有巡邏士兵的腳步聲。他深吸一口氣,繼續寫。

“糧草將盡,援兵未至。此役凶險,恐難生還。若吾有不測,你莫要太過悲傷。櫃中第三格,有吾歷年積蓄,雖不多,也夠你與孩兒度。母親年邁,需好生奉養……”

他的手顫抖得更厲害了,字跡越發潦草。

“明兒長大,勿要告訴他爹爹是戰死沙場。就說……就說爹爹去了很遠的地方做生意,不回來了。讓他好好讀書,莫要學武,太平年月,讀書才有出路……”

眼淚滴在信紙上,和未的墨跡混在一起。

“……吾此生最大的遺憾,便是未能見明兒一面。他出生時,吾已隨軍出征,如今三年過去,不知他生得何種模樣?是像你多一些,還是像吾?……”

帳簾忽然被掀開,一個滿身是血的斥候沖進來:“將軍!敵軍夜襲!前鋒營已潰!”

林守義猛地站起,信紙飄落在地。他抓起桌上的頭盔戴上,拔出佩劍,沖出營帳。

畫面再次切換。

這一次,是混亂的夜戰。火光沖天,人影幢幢,喊聲、慘叫聲、兵刃碰撞聲混成一片。林守義在亂軍中沖,身邊親兵一個個倒下。一支冷箭射來,穿透他的左。他踉蹌了一下,但沒有倒下,反手砍倒偷襲的敵人。

又一把長矛刺來,捅穿了他的腹部。

他跪倒在地,長劍杵地,支撐着不讓自己倒下。鮮血從嘴角涌出,視線開始模糊。他抬起頭,看向東方——那是家鄉的方向。

“阿芳……明兒……”

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從懷裏掏出那封沒寫完的信,想要再添幾筆,但手已經抬不起來了。信紙從鬆開的手指間滑落,掉進血泊裏,迅速被浸透。

畫面定格在這一刻。

林守義跪在屍山血海中,口着箭,腹部着矛,鮮血染紅了身下的土地。他望着東方的天空,眼神裏有不甘,有眷戀,有深深的、無法彌補的遺憾。

那封浸血的家書,就在他手邊,字跡已經被血水暈開,模糊不清。

然後,一切開始褪色。

聲音遠去,畫面模糊,血腥味消散。

林見月感覺自己在快速後退,從那個屍橫遍野的戰場,退回到沙漠,退回到營地,退回到更早的記憶碎片——

年輕時的林守義,意氣風發,在演武場上練槍。

新婚之夜,他掀起妻子的紅蓋頭,兩人相視而笑。

出征前夜,他抱着剛滿月的兒子,笨拙地哄着,臉上是初爲人父的喜悅和即將離別的傷感。

軍旅生涯的點點滴滴:和袍澤大碗喝酒,在寒夜裏擠在一起取暖,受傷時互相包扎,想家時一起望着月亮發呆……

最後,所有的畫面都匯聚成一點——

那封沒寫完的信。

那封浸透了鮮血,字跡模糊,永遠無法寄出的家書。

“吾妻如晤……”

“明兒該會叫爹爹了吧……”

“若吾有不測……”

“勿要告訴他爹爹是戰死沙場……”

“吾此生最大的遺憾……”

遺憾。

深如海,重如山,綿延百年不散的遺憾。

林見月猛地睜開眼睛。

她還在茶館大堂,還站在圓桌旁,手指還觸碰着那個已經涼透的茶杯。但臉上溼漉漉的,她抬手一抹,全是眼淚。

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悶得發痛,喘不過氣。喉嚨發緊,鼻尖酸澀。那種磅礴的、不屬於她的悲傷和遺憾,還殘留在她的身體裏,她的意識裏,沉甸甸的,壓得她幾乎要跪倒在地。

她踉蹌着後退兩步,扶住桌子邊緣,大口大口地喘氣。

眼睛死死盯着桌上的牌位。

現在她知道了。

知道了牌位上那個名字背後的故事,知道了那些刻痕裏藏着的血與淚,知道了爲什麼這個牌位會在午夜來到茶館門口,爲什麼它會敲響那扇門。

林守義。

一位戰死沙場的老將軍。

一封沒寫完的家書。

一個至死未能瞑目的遺憾。

林見月緩緩直起身,眼淚還在流,止不住。她分不清這眼淚是自己的,還是剛才那些記憶碎片帶來的。她看着牌位,看着那行“卒於甲子年七月中元”的小字,心裏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

是憐憫嗎?是悲傷嗎?還是某種更深層的……共鳴?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必須做點什麼。

爲了那個跪在血泊裏,望着東方天空的老將軍。

爲了那封浸透了血,永遠無法寄出的家書。

爲了那句“吾此生最大的遺憾”。

林見月重新在條凳上坐下。這一次,她坐得很端正,腰背挺直,雙手平放在膝蓋上。她閉上眼睛,深呼吸,試圖平復還在劇烈跳動的心髒和翻騰的情緒。

幾分鍾後,她再次睜開眼睛。

眼神已經平靜下來,雖然還帶着淚光,但多了幾分堅定。

她看向茶杯。茶已經涼透了,水面平靜如鏡,倒映着天花板的梁木。她伸出手,食指和中指並攏,輕輕探入茶水中。

茶水冰涼,指尖傳來細微的刺痛。

她沒有抽回手,而是閉上眼睛,開始在腦海中回憶剛才看到的畫面——不是那些血腥的戰場,不是慘烈的死亡,而是更溫暖的片段:林守義抱着兒子時笨拙的笑容,和妻子對視時的溫柔,和袍澤並肩作戰時的信任……

然後,她睜開眼,手指從茶水中抬起。

水珠順着指尖滴落,在桌面上濺開細小的水花。

她俯下身,用還在滴水的指尖,在積滿灰塵的桌面上,一筆一劃地寫起來。

第一個字:平。

指尖劃過桌面,灰塵被水跡推開,露出底下暗紅色的木頭。水跡很快滲入木頭紋理,形成一個清晰的筆畫。

第二個字:安。

兩個字並排寫在牌位正前方的桌面上。

平安。

這是那封家書裏最想傳達的,卻永遠沒有機會說出口的話。

寫完這兩個字,林見月收回手,靜靜地看着。

水跡在緩緩蒸發,但字跡還清晰可見。灰塵繞着字跡的邊緣,像是給這兩個字鑲上了一圈灰色的邊框。

她等待着。

等待會發生什麼。

一秒,兩秒,三秒……

時間在寂靜中流逝。大堂裏只有她自己的呼吸聲,和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

就在她以爲不會有任何變化,準備起身時——

牌位動了。

不是物理意義上的移動,而是……發光。

一種很淡很淡的、近乎透明的微光,從牌位內部透出來。起初很微弱,像螢火蟲的尾光,然後漸漸變亮,變成柔和的、白色的光暈,將整個牌位包裹在其中。

光暈在流動,像水波,像霧氣,緩緩地、溫柔地搖曳。

林見月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光暈越來越亮,越來越濃,最終凝聚成一個人形的輪廓——模糊的,半透明的,像隔着一層毛玻璃看到的人影。

那是一個老人的輪廓。

花白的頭發,佝僂的背,身上穿着破舊的、沾滿血污的鎧甲。面容看不真切,只能隱約看到五官的輪廓,但林見月知道,那就是林守義。

那個跪在血泊裏,望着家鄉方向的老將軍。

灰影緩緩地從牌位中“站”了起來——雖然它沒有實體,但林見月能感覺到那種“站立”的姿態。它面向着她,盡管沒有眼睛,但她能感覺到它在“看”她。

然後,灰影微微躬身,做了一個揖。

很慢,很鄭重,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感激和……釋然。

林見月下意識地站起身,也對着灰影躬身回禮。

當她直起身時,灰影開始變淡。那種白色的光暈像被風吹散的煙,一絲絲、一縷縷地飄散開來,融入空氣中。灰影的輪廓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透明,最後只剩下一個淡淡的影子。

在徹底消散前,灰影的“頭部”位置,似乎轉向了東方——那是它生前最後凝望的方向,是家鄉的方向。

然後,它就那樣消失了。

光暈散去,牌位恢復原狀,靜靜地立在桌上,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但林見月知道,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她走到桌邊,低頭看那個牌位。木頭還是那塊木頭,刻字還是那些刻字,裂痕還在,血跡還在。但那種縈繞在牌位周圍的、沉重的、悲傷的氣息,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寧靜。

深沉的,平和的,像是終於卸下了千斤重擔的寧靜。

林見月伸手,輕輕碰了碰牌位。木頭冰涼,但不再陰森。她猶豫了一下,雙手捧起牌位。這一次,牌位輕飄飄的,輕得像一片羽毛,仿佛裏面的東西——那百年的執念,那沉重的遺憾——已經離開了。

她把牌位拿到櫃台後面,放在一個相對淨的角落裏。沒有香爐,沒有供品,就那樣簡單地放着。然後,她走回圓桌旁,看着桌面上那兩個字。

“平安”。

水跡已經了,但字痕還在灰塵中清晰可見。

她看了很久,然後轉身,走到大門邊,拉開了門閂。

“吱呀——”

木門打開。

清晨的陽光涌進來,溫暖而明亮。巷子裏已經有了人聲,遠處傳來早點攤的叫賣,有自行車鈴鐺響過,有早起的老人在散步。

一切如常。

昨晚的陰森,午夜的敲門,詭異的牌位,磅礴的記憶,發光的灰影——都像是發生在另一個世界的事。

林見月站在門口,陽光照在她臉上,暖洋洋的。她眯起眼睛,看向巷子深處,看向那些老舊的房屋,看向那棵枯樹,看向天空。

天空很藍,雨後初晴的藍,淨得沒有一絲雲彩。

她深吸一口氣,空氣裏有泥土的腥味,有青草的清香,有遠處飄來的炊煙氣息。

活着的氣息。

她忽然想起林守義記憶裏的那些畫面:沙漠的烈,戰場的血腥,營地的篝火,還有那封浸血的家書。

“平安”。

她低聲重復着這兩個字,轉身回到大堂。

茶杯還擺在桌上,茶已經涼透。她端起茶杯,走到後院,把茶水倒在枯樹下的泥土裏。茶水滲進泥土,很快消失不見。

然後她回到大堂,開始打掃。

從櫃台開始,用從後院找到的破掃帚,一點一點地掃去積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灰塵。灰塵飛揚,在陽光中形成一道道光的通道。她掃得很認真,很仔細,連角落裏的蛛網都不放過。

掃地,擦桌子,擦椅子,擦窗戶。

沒有水,她就一趟趟去井邊打水。抹布是她在廚房角落裏找到的一塊破布,洗淨了用。沒有清潔劑,她就用井水一遍遍地擦。

汗水順着額角流下,沾溼了鬢發。灰塵沾滿了她的衣服和手,但她不在乎。

她要打掃淨。

因爲這裏是茶館。

因爲有人——或者說,有魂——需要一盞茶,需要了卻一樁遺憾。

因爲祖母說,這是她的地方,等她很久了。

她終於明白了那句話的意思。

掃到中午,大堂已經煥然一新。雖然家具還是舊的,牆壁還是斑駁的,但至少沒有了厚厚的灰塵,沒有了蛛網,看起來像是個能待人的地方了。

林見月累了,坐在剛擦淨的長凳上休息。陽光從氣窗斜射進來,在地面上投下一方明亮的光斑。光斑裏有細小的塵埃在飛舞,像無數微小的生命。

她看着那些塵埃,忽然想起那個灰影消散時的樣子。

也是那樣,化作光點,融入空氣。

然後,她的目光落在櫃台上。

那把紫砂壺,還靜靜地放在那裏。

她走過去,拿起壺,掀開壺蓋。壺底那層茶垢還在,但那股混合香氣似乎淡了一些。不,不是淡了,是……變了。少了幾分陳舊,多了幾分清新。

她想了想,去後院打了半壺新鮮的井水,放在爐子上燒開。水開後,她把開水倒進茶壺,蓋上蓋子,搖晃幾下,然後倒掉。這是“溫壺”,她記得以前看祖母泡茶時這樣做過。

然後,她再次燒水,等水開。

這一次,她不知道該泡什麼茶。櫃台裏沒有茶葉,廚房裏也沒有。她環顧四周,最後目光落在後院的枯樹上。

那棵枯樹……

她走到後院,站在枯樹下。樹粗壯,要兩個人才能合抱,但樹皮裂,枝條枯槁,沒有一片葉子,顯然是死了很多年了。但不知爲什麼,她總覺得這棵樹不一般。

她伸手,輕輕撫摸樹。

觸感粗糙,硬,沒有生命該有的彈性。

但就在她的手掌貼上樹皮的刹那,一種極其微弱、幾乎察覺不到的……悸動,從樹深處傳來。

像是心跳。

很慢,很輕,但確實存在。

林見月猛地收回手,後退兩步,驚疑不定地看着枯樹。

樹還是那棵樹,枯死的,沒有生機的。

可剛才那一下……

她搖搖頭,把這個念頭甩開。可能是幻覺,可能是太累了。

她回到大堂,水已經開了。她給茶壺灌滿熱水,然後捧着壺,走到圓桌旁坐下。

茶壺放在桌上,熱氣從壺嘴嫋嫋升起。

沒有茶葉,只有白水。

但她還是倒了三杯。

一杯放在牌位曾經放置的位置前方。

一杯放在自己面前。

還有一杯,放在對面——那個昨晚灰影作揖的位置。

然後她坐下來,端起自己那杯,輕輕吹了吹熱氣,抿了一小口。

井水燒開後有股淡淡的甜味,順着喉嚨滑下去,溫溫熱熱的,驅散了身體的疲憊。

她看着對面那杯茶,看着熱氣慢慢升騰,消散在空氣中。

像是在敬一個已經離開的人。

像是在完成一個未盡的儀式。

窗外的陽光慢慢移動,從東窗移到中天,再慢慢西斜。

茶館裏很安靜,只有偶爾從巷子外傳來的零星聲響。

林見月就那樣坐着,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白水,什麼也沒想,什麼也沒做,只是靜靜地坐着,感受着這個空間,這個剛剛發生了不可思議之事的地方。

直到夕陽西斜,金色的餘暉從西窗斜射進來,將大堂染成溫暖的橘黃色。

她站起身,收拾茶具。

牌位還在櫃台角落裏,靜靜地,像一件普通的舊物。

茶杯裏的水已經涼透,她倒掉,洗淨,放回櫃台。

然後她走上二樓,回到那個可能是祖母住過的房間。

天色已晚,她需要休息。

明天,她還得去置辦一些東西——食物,水,用品,還有……茶葉。

如果這裏真的是茶館,如果以後還會有“客人”來,她總得備點茶葉。

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林見月腦海裏又浮現出那些畫面:戰場的血腥,家書的遺憾,灰影的作揖。

還有桌面上的那兩個字。

平安。

她閉上眼睛,輕輕嘆了口氣。

“晚安,林將軍。”

她對着空氣說。

窗外,最後一縷天光消失在地平線下。

夜色降臨。

梧桐巷十七號,不歸茶館,在沉寂了不知道多少年後,終於又亮起了燈火。

雖然只是一盞小小的蠟燭。

但光,終究是亮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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