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在黃昏時分下起來的。
起初只是淅淅瀝瀝的幾點,敲在長途巴士的車窗上,留下蜿蜒的水痕。等到林見月在城郊公路邊下車時,雨已經成了簾幕,密密地垂掛在天地之間。她撐着那把從家裏帶出來的黑傘,傘骨有些舊了,雨水順着邊緣匯成細流,滴滴答答地落在腳邊。
這是二十三歲的林見月第一次獨自來到城西的遠郊。
巴士尾燈的紅光在雨幕中漸漸模糊,最終消失在拐彎處。四下裏頓時安靜下來,只有雨聲,無休無止的雨聲,敲打着柏油路面,敲打着路旁荒蕪的野草,也敲打着她手中那張皺巴巴的紙條。紙條上是祖母去世前一個月,用顫抖的手寫下的地址——梧桐巷十七號,不歸茶館。
還有一把銅鑰匙,用紅繩系着,此刻正躺在她大衣內側的口袋裏,貼着心髒的位置,微微發燙。
路燈稀疏,光線昏黃,勉強照亮前方幾十米的路。梧桐巷並不難找,就在公路岔出去的一條老街上。巷口立着一塊斑駁的石牌坊,上面的字跡已經模糊不清,只能勉強辨認出“梧桐”二字。巷子很窄,兩側是些老舊的平房,大多黑着燈,有幾戶門前掛着褪了色的招牌,什麼“老王雜貨”“李家裁縫”,都透着被時光遺忘的氣息。
林見月踩着溼滑的青石板路往裏走。雨水在石板縫隙間匯聚成細流,汩汩地流向低處。她的帆布鞋已經溼透了,每走一步都能感覺到冰涼的雨水滲進襪子。但她沒有加快腳步,只是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着,仿佛在拖延着某個時刻的到來。
祖母是在一個月前去世的。
腦溢血,走得很突然。等林見月從大學請假趕回老家時,人已經躺在殯儀館的冰櫃裏。葬禮很簡單,來的人不多,大多是些遠房親戚和鄰裏老人。他們用同情的目光看着這個自幼失去父母、如今又失去唯一親人的女孩,說着些“節哀順變”“以後要堅強”之類的話。
林見月只是沉默地鞠躬,道謝,然後繼續沉默。
父母在她七歲那年出車禍去世,之後她便跟着祖母生活。祖母是個話很少的老人,但手很巧,會做很好吃的桂花糕,也會在她晚自習回家時,留一盞溫暖的燈。她們之間的話不多,但有一種無需言說的默契。祖母從不過問她學校的事,她也不問祖母的過去。她們就像兩條平行流淌的溪流,安靜地相伴,卻從不交匯。
直到祖母去世前一個月。
那天傍晚,林見月從學校回來,看見祖母坐在堂屋的藤椅上,面前攤開一個老舊的木匣子。夕陽從西窗斜射進來,給老人花白的頭發鍍上一層金邊。她聽見腳步聲,抬起頭,眼神有些恍惚,又有些釋然。
“月月,”祖母第一次用這樣鄭重的語氣叫她的小名,“來,有東西給你。”
木匣子裏沒有金銀首飾,只有兩樣東西:一把系着紅繩的銅鑰匙,和一張寫着地址的紙條。地址就是眼前這個梧桐巷十七號,不歸茶館。
“這是你爺爺留下來的。”祖母摩挲着那把鑰匙,眼神望向虛空,像是在回憶很遠的事,“我守了它一輩子,現在該交給你了。”
“茶館?”林見月有些困惑。她從未聽祖母提起過什麼茶館,更不知道在城西遠郊還有這樣一處產業。
祖母沒有解釋,只是將鑰匙和紙條推到她面前:“下個月十五之前,你去一趟。去了,就明白了。”
“那您呢?不一起去嗎?”
祖母搖搖頭,露出一個很淡的笑容,那笑容裏有一種林見月看不懂的疲憊和釋然:“去不了了。你記住,到了那兒,不論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別怕。那是你的地方,它等你很久了。”
那天之後,祖母的身體就肉眼可見地衰弱下去。她不再做桂花糕,不再坐在門口曬太陽,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閉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等待什麼。林見月要送她去醫院,她執意不肯,只說:“時候到了,該走了。”
然後就在一個平靜的夜晚,她真的走了。
沒有痛苦,沒有遺言,就像一陣風,輕輕地來,輕輕地走。
處理完後事,林見月請了長假。她沒有馬上來梧桐巷,而是在家裏待了半個月,每天打掃房間,整理祖母的遺物,試圖從那些舊物中拼湊出更多關於“不歸茶館”的信息。但一無所獲。祖母的生活簡單得近乎空白,除了幾張老照片、幾件舊衣服,什麼也沒有留下。
於是,在祖母去世整整一個月後的這個雨夜,她還是來了。
雨水順着傘面滑落,在腳邊濺起細小的水花。林見月低頭看了一眼紙條,又抬頭看向巷子兩側的門牌號。十三號、十五號……十七號就在前面不遠處,一棟比周圍房屋都要老舊的二層小樓。
她停住腳步。
小樓是木結構,青瓦頂,門面很窄,只有兩扇對開的木門。門楣上掛着一塊匾額,黑底金字,字跡已經斑駁,但還能辨認出三個字——
不歸茶館。
匾額下方,門楣正中,釘着一塊巴掌大的八卦鏡,鏡面蒙塵,在雨夜中反射着微弱的天光。木門是暗紅色的,漆皮剝落了大半,露出底下發黑的木頭。門環是銅制的,雕成獸首的形狀,在雨水的沖刷下泛着幽暗的光。
整棟樓靜悄悄的,沒有燈光,沒有人聲,只有雨水敲打瓦片的聲響,單調而綿長。
林見月站在門前,雨水順着傘骨流下,在她腳邊匯聚成一小窪。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夾雜着雨水的溼氣涌入肺葉,讓她打了個寒顫。她從大衣內側口袋裏掏出那把銅鑰匙,紅繩已經有些褪色,但鑰匙本身卻依舊光亮,仿佛經常被人摩挲。
鑰匙進鎖孔,發出“咔噠”一聲輕響。
鎖開了。
林見月推門。木門很重,門軸發出艱澀的“吱呀”聲,在寂靜的雨夜裏顯得格外刺耳。一股陳腐的氣味撲面而來——灰塵、黴菌、還有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類似於舊書和草藥混合的氣息。
屋裏一片漆黑。
她摸索着在門邊的牆壁上尋找電燈開關,手指觸到的是粗糙的牆皮和蛛網。終於,在門框內側摸到了一個老式的拉線開關。她拉動線繩,頭頂傳來“啪”的一聲輕響,但燈沒有亮。
又拉了幾下,依舊沒有反應。
看來是斷電了。
林見月從背包裏掏出手電筒,按下開關,一道光束刺破黑暗。她舉起手電,緩緩照向屋內。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空曠的大堂。
大堂比從外面看起來要大得多,大約有七八十平米。地面鋪着青磚,磚縫裏積滿了灰塵。正對着門是一道木樓梯,通往二樓。樓梯右側靠牆擺着幾張方桌和長凳,都是老式的八仙桌和條凳,桌面上落着厚厚的灰。左側是一個長長的櫃台,櫃台後面是木制的貨架,架上空空如也。
大堂中央,正對大門的位置,擺着一張特別大的圓桌。桌子周圍沒有椅子,孤零零地立在那兒,像個等待被使用的祭壇。
手電光緩緩移動,掃過牆壁。牆上貼着些泛黃的畫,多是些山水花鳥,紙張已經脆化卷邊。牆角掛着蛛網,蛛網上粘着不知死了多久的飛蟲屍體。空氣裏的灰塵在手電光柱中飛舞,像是無數細小的幽靈。
這裏至少荒廢了十幾年——林見月在心裏判斷。不,可能更久。那種深入木料和磚石骨髓的腐朽氣息,不是短時間能形成的。
她邁步走進大堂,帆布鞋踩在積灰的青磚上,留下清晰的腳印。手電光繼續探索,照向櫃台後面。
就在光束掃過櫃台角落時,她忽然頓住了。
那裏有一個東西,和周圍破敗的環境格格不入。
那是一把紫砂壺。
壺就放在櫃台最靠裏的角落,旁邊還有一個配套的茶杯。壺身是暗紫色的,造型古樸,壺嘴微微上翹,壺把圓潤。最令人驚訝的是,壺身光潔如新,沒有一絲灰塵,在手電光下泛着溫潤的光澤,仿佛剛剛被人精心擦拭過。
林見月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剛才摸牆開關時沾了一手灰。她又看向那把壺。壺和周圍厚厚的積灰之間,有一條清晰的分界線,仿佛有無形的屏障將灰塵隔絕在外。
這不正常。
她感到後背有些發涼,但好奇心還是驅使她走了過去。來到櫃台前,她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壺身。
涼的。
但不是那種久置的冰涼,而是一種溫潤的、類似玉石般的涼意。壺身光滑,沒有瑕疵,壺蓋嚴絲合縫。她試着提起壺,有些沉,裏面似乎裝着東西。她掀開壺蓋,手電光照進去——
壺裏是的,空空如也,只在壺底積着一層薄薄的、深褐色的茶垢。
但那股氣味……
林見月湊近壺口,輕輕嗅了嗅。
一股極淡的茶香,混雜着某種難以形容的、類似檀香又似草藥的氣息,幽幽地飄入鼻腔。那香氣很特別,不濃烈,卻異常持久,仿佛已經在壺中縈繞了無數年月。
“啪嗒。”
一滴水從她溼透的發梢滴落,正好落在壺蓋上,濺開細小的水花。
林見月這才意識到自己還站在門口,門開着,風雨正不斷地灌進來。她趕緊放下壺,轉身去關門。沉重的木門再次發出“吱呀”的呻吟,終於合攏,將風雨隔絕在外。
室內頓時安靜下來。
不,不是安靜,是另一種更深的寂靜。雨聲被門板阻擋,變得模糊而遙遠,像是另一個世界的聲音。而此刻這個大堂,這個名爲“不歸茶館”的空間,陷入了一種近乎真空的死寂。
林見月背靠着門板,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咚咚,咚咚,在空曠的室內產生輕微的回響。手電光柱在黑暗中晃動,照出飛舞的塵埃,照出破敗的桌椅,照出那把過於淨的紫砂壺。
她忽然覺得很累。
從祖母去世到現在,這一個月來她像一繃緊的弦,處理喪事,應付親戚,整理遺物,然後來到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現在弦終於鬆了,疲憊如水般涌上來。她需要休息,需要整理思緒,需要弄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但首先,她得查看一下這棟房子的情況。
手電光照向樓梯。木制樓梯很陡,踏板已經有些鬆動,踩上去肯定會發出聲響。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先看看一樓。大堂後面應該還有空間。
她繞過櫃台,發現後面有一扇小門。門虛掩着,推開,手電光照進去,是一個小小的廚房。有老式的灶台,灶台冷冰冰的,鐵鍋倒扣着。碗櫃開着,裏面有幾只缺口的粗瓷碗。水缸是空的,缸底積着一層灰。
廚房旁邊還有一扇門,通往一個很小的後院。林見月透過門上的玻璃看了一眼,後院荒草叢生,中央似乎有一棵枯樹,在雨夜中只能看見模糊的黑影。她沒打算現在出去,關上了門。
回到大堂,手電光照向樓梯下方。那裏堆着些雜物,破竹筐、舊板凳,還有幾個壇子,都用泥封封着口,不知裏面裝着什麼。
整個一樓,除了那把異常淨的紫砂壺,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就是一個荒廢多年的老茶館,積滿了時光的灰塵。
林見月走到那張位於大堂中央的圓桌旁,用手抹了抹桌面。灰塵很厚,抹開一道後,露出底下暗紅色的木頭。桌面上有深色的污漬,像是茶水或酒水潑灑後留下的痕跡,年深久,已經沁入了木紋。
她拉過一張條凳,吹了吹灰,坐下。手電筒立在桌上,光柱向上,在天花板上投出一個晃動的光斑。
現在該怎麼辦?
她問自己。
來之前,她想過很多種可能。也許茶館還在營業,只是祖母雇了人打理;也許已經轉租給了別人,她需要辦理交接手續;也許本就是個誤會,地址錯了,或者茶館早就拆了。
但她從沒想過會是眼前這樣——一間徹底荒廢、顯然多年無人踏足的老屋,和一把淨得詭異的紫砂壺。
祖母說“那是你的地方,它等你很久了”。
等什麼?等一個二十三歲的女孩來繼承一棟鬼屋嗎?
林見月苦笑。她想起小時候,祖母偶爾會講些神神鬼鬼的故事,什麼狐仙報恩、鬼妻還魂之類的。她總是當故事聽,聽完就忘。祖母也從不多講,每次說完都會補一句:“信則有,不信則無,聽聽就好。”
所以她是不信的。
至少在今天之前,是不信的。
可眼下這情景……
“咕嚕——”
肚子發出抗議的聲響。林見月這才想起,從中午到現在,她只吃了一個面包。背包裏還有水和餅,但此刻她沒什麼胃口。她從包裏拿出水瓶,喝了幾口涼水,冰涼的水滑過喉嚨,稍微緩解了喉嚨的澀。
窗外的雨聲似乎小了些,但天色已經完全黑透。手電筒的光開始變暗,她關了手電,從背包裏翻出備用電池換上。重新打開,光柱又恢復了明亮。
得找點能照明的東西。蠟燭,或者油燈。
她起身,再次走向櫃台。手電光在櫃台下方掃過,果然在角落裏發現了一個抽屜。拉開,裏面有幾截燒剩的蠟燭頭,還有一盒老式的火柴。蠟燭已經泛黃,表面蒙着白霜似的蠟油,但還能用。
她拿出一截蠟燭,用火柴點燃。昏黃的燭光跳動起來,驅散了一小片黑暗。燭光比手電光溫暖,但也讓周圍的陰影更加濃重,那些桌椅、樓梯、角落,都在搖曳的光影中變得影影綽綽,仿佛隨時會有什麼東西從陰影裏走出來。
林見月端着蠟燭,走向樓梯。
她得上二樓看看,至少得找個能睡覺的地方。總不能在大堂坐一夜。
木樓梯果然如她所料,每踩一腳都會發出“嘎吱”的呻吟,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她走得很慢,一手端着蠟燭,一手扶着積滿灰塵的扶手。燭光只能照亮前方兩三步的距離,再往上就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樓梯拐了個彎,通向二樓。二樓是一條狹窄的走廊,兩側各有兩扇門。走廊盡頭有一扇小窗,窗外是黑沉沉的夜空和綿綿的雨。
她推開第一扇門。
是一個很小的房間,只有一張木板床,床上沒有被褥,只有光禿禿的床板。牆角堆着些雜物,都用麻布蓋着。窗戶破了,用木板釘着,雨水從木板縫隙滲進來,在窗台下積了一小攤水。
第二扇門是儲藏室,裏面堆着些舊家具,桌腿椅背橫七豎八地擠在一起,像某種怪物的骨架。
第三扇門……
林見月推開門時,愣了一下。
這是一個相對整潔的房間。不大,八九平米,靠牆擺着一張老式的雕花木床,床上居然鋪着被褥——雖然看起來年代久遠,布料已經發黃,但疊得整整齊齊。床邊有個小衣櫃,衣櫃門上嵌着一面水銀斑駁的鏡子。靠窗是一張書桌,桌上空空如也。窗玻璃完好,掛着素色的布簾,簾子已經褪色,但洗得很淨。
最讓林見月驚訝的是,這個房間幾乎沒有灰塵。
不,不是沒有,是很少。比起樓下大堂和隔壁房間那種積了厚厚一層灰的狀況,這裏的灰塵只能用“薄”來形容。仿佛不久前還有人住過,或者至少,定期打掃過。
她端着蠟燭走進房間。燭光照亮了牆壁,牆上貼着泛黃的字畫,字跡娟秀,寫的是些詩詞句子,她一眼就認出那是祖母的筆跡。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人間別久不成悲。”
林見月站在房間中央,燭光在她臉上跳動。她忽然明白過來——這是祖母的房間。
或者說,祖母曾經住過的房間。
祖母守了這家茶館一輩子,她一定在這裏住過很長時間。這些被褥,這些字畫,這淨得反常的房間,都是祖母留下的痕跡。
可是,既然祖母在這裏住過,爲什麼要突然離開,回到城裏的老宅?又爲什麼這麼多年從未提起?還有樓下那把淨的紫砂壺……
疑問一個接一個冒出來,但沒有答案。
林見月走到床邊,伸手摸了摸被褥。布料冰涼,帶着陳年的氣。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了下來。床板發出輕微的“吱呀”聲,但還算結實。
今晚就睡這裏吧。
她做出了決定。
雖然這地方處處透着詭異,但她太累了,累到沒有精力再去深究。明天,等天亮了,雨停了,她再好好檢查這棟房子,然後決定接下來怎麼辦。
現在,她需要休息。
林見月吹滅蠟燭,房間裏頓時陷入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天光,透過褪色的布簾,在室內投下模糊的影。雨聲又變得清晰起來,淅淅瀝瀝,敲打着瓦片,像一首永無止境的安眠曲。
她躺下來,枕着硬邦邦的枕頭,身上蓋着那床散發着黴味的被子。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能看見天花板上模糊的紋路,能看見衣櫃模糊的輪廓,能看見窗櫺外偶爾閃過的、被烏雲遮蔽的月光。
睡意如水般涌來。
在意識沉入黑暗的前一刻,她恍惚聽見了什麼聲音。
很輕,很遙遠,像是風鈴在響,又像是誰在低聲吟唱。那聲音若有若無,纏繞在雨聲裏,分不清是真實還是夢境。
她太累了,沒有深究。
於是沉沉睡去。
*
林見月是被鍾聲驚醒的。
不,不是驚醒,她是慢慢從深沉的睡眠中浮上來,那鍾聲像是從很深的水底傳來,沉悶,悠長,帶着某種古老的韻律。
“鐺——”
“鐺——”
“鐺——”
她睜開眼睛,房間裏一片漆黑。雨似乎停了,窗外沒有雨聲,只有死一般的寂靜。她摸出枕頭下的手機,按亮屏幕——
午夜零點。
她居然睡了這麼久。從傍晚到現在,睡了五六個小時。
鍾聲還在繼續,一共響了十二下。聲音似乎來自很遠的地方,可能是城裏的鍾樓,也可能……是這棟房子裏的某個地方。
林見月坐起身,摸索着找到手電筒,打開。光柱刺破黑暗,在房間裏掃了一圈。一切如舊,沒有被移動的痕跡。她又看向窗外,夜色濃稠如墨,看不見星星,也看不見月亮。
她正準備躺下繼續睡,忽然停住了動作。
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寂靜。
太寂靜了。
雨停之後,萬籟俱寂,連蟲鳴都沒有。這種寂靜不是普通的安靜,而是一種……真空般的、令人心悸的死寂。仿佛整個世界都屏住了呼吸,在等待着什麼。
林見月感到後背有些發涼。她披上外套,下了床,走到窗邊,輕輕撩開布簾。
窗外是後院。手電光照出去,只能看見荒蕪的雜草,和那棵枯樹的模糊輪廓。夜色太深,光柱照不了多遠,更遠的地方就融入了無邊的黑暗。
什麼都沒有。
她正要放下布簾,忽然——
“咚。”
“咚咚。”
聲音很輕,很慢,但異常清晰。
是從樓下傳來的。
敲門聲。
林見月全身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間凝固了。她僵在窗邊,手還保持着撩開布簾的姿勢,眼睛死死盯着窗外,但耳朵已經捕捉到了樓下的動靜。
“咚。”
“咚咚。”
又是三下。
緩慢,沉重,每一次敲擊都像是敲在她的心髒上。
誰會在午夜零點,來敲一家荒廢多年的茶館的門?
不可能是鄰居。這條巷子裏的房子大多空着,而且就算有人,也不可能在這個時間來找人。更不可能是路人——梧桐巷是條死胡同,茶館在巷子最深處,沒有理由會有路人經過。
“咚。”
“咚咚。”
敲門聲又響了,還是不緊不慢,帶着一種詭異的耐心。
林見月放下布簾,轉過身,背靠着牆壁,能聽見自己心髒在腔裏狂跳的聲音。手電筒的光在顫抖,牆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動。
怎麼辦?
她問自己。
裝作沒聽見?繼續睡覺?可是敲門聲如果一直響下去,她怎麼可能睡得着?
或者……下去看看?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她自己都嚇了一跳。深更半夜,荒郊野嶺,一棟鬼氣森森的老房子,門外是身份不明的敲門者——下去開門簡直是瘋了。
可是,如果不去,敲門聲會停嗎?
“咚。”
“咚咚。”
聲音還在繼續,每一聲的間隔都一模一樣,像是某種精準的機械在運作。
林見月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她想起祖母的話:“到了那兒,不論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別怕。那是你的地方,它等你很久了。”
你的地方。
等你很久了。
她咬了咬下唇,終於做出了決定。
去看看。
至少,從門縫裏看一眼,看看外面到底是什麼。如果情況不對,她就立刻鎖上門,退回二樓,等到天亮再說。
她端着蠟燭——手電光太刺眼,容易暴露——另一手拿起那把銅鑰匙,握在手心,冰冷的金屬觸感讓她稍微鎮定了一些。然後,她慢慢地、盡量不發出聲音地,走下樓梯。
每下一級台階,木樓梯都會發出“嘎吱”的呻吟,在寂靜中被無限放大。她走得很慢,幾乎是一步一停,側耳傾聽。樓下的敲門聲在她開始下樓後就停了,但那種被注視的感覺反而更加強烈。
終於來到一樓大堂。
燭光只能照亮周圍一小片區域,大堂深處依舊沉浸在黑暗中。桌椅的陰影在搖曳的燭光中拉扯變形,像一個個蹲伏的怪物。櫃台後的那把紫砂壺,在昏黃的光線下泛着幽暗的光。
林見月端着蠟燭,一步一步走向大門。
離門越近,她的心跳就越快。手心在冒汗,蠟燭都有些拿不穩。她能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終於,她停在了門後。
門是厚重的實木,沒有貓眼。她猶豫了一下,彎下腰,將眼睛湊向門板和門框之間那道狹窄的縫隙。
縫隙很窄,不到一厘米寬,只能看見外面極小的一片區域。但就是這片區域,讓她全身的血液瞬間冰涼。
門外,青石板鋪就的門廊上,空無一人。
只有雨水留下的水漬,在手電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
但就在門廊的正中央,在門縫能看見的最清晰的位置,端端正正地立着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木牌位。
舊得發黑的木頭,上面刻着字,但距離和角度讓她看不清刻的是什麼。牌位大約一尺高,三寸寬,頂部是圓弧形,底部是平的,能穩穩地立在地上。牌位表面被雨水浸透,顏色深暗,木頭紋理在燭光下清晰可見。
它就那麼立在那兒,端正,肅穆,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沒有人扶着它。
也沒有人站在它旁邊。
它就自己立在門廊中央,仿佛已經在那裏站了無數個年頭,等待着這扇門在某一天被打開。
林見月盯着那個牌位,眼睛一眨不眨。她的大腦一片空白,無法理解眼前看到的一切。一個牌位,在午夜零點,自己“走”到茶館門口,然後敲門?
這超出了她能理解的範疇。
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腳跟踢到了什麼東西,發出“哐當”一聲響。她低頭一看,是一個倒扣在地上的鐵皮桶,不知什麼時候放在這裏的。
聲音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她再抬頭看向門縫——
牌位還在那裏。
一動不動。
但就在她的注視下,牌位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動。不,不是牌位本身,是牌位表面……那些深色的水漬,在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流動?
不,不是流動。
是匯聚。
雨水順着牌位表面流淌,在刻字的凹槽裏匯聚,然後沿着筆畫,一滴,一滴,滴落在青石板上。
“嗒。”
“嗒。”
“嗒。”
聲音很輕,但在死寂的夜裏清晰可聞。
林見月忽然意識到,那聲音的節奏,和剛才的敲門聲一模一樣。
緩慢,沉重,帶着某種古老的韻律。
“咚。”
“咚咚。”
她盯着門縫外的牌位,牌位沉默地回望着她。燭光在她手中跳動,將她的影子投射在門板上,那影子也在顫抖。
該怎麼辦?
開門?把牌位拿進來?還是裝作沒看見,退回樓上?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櫃台。櫃台角落裏,那把紫砂壺在昏暗中靜靜地待着,壺身泛着溫潤的光,仿佛在無聲地訴說什麼。
祖母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那是你的地方,它等你很久了。”
你的地方。
林見月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冰冷的空氣讓她的頭腦清醒了一些。她低頭看了看手中的銅鑰匙,又看了看門縫外那個沉默的牌位。
然後,她做出了決定。
她將蠟燭放在門邊的矮櫃上,騰出右手,握住了門閂。門閂是木制的,很粗,滑動時發出艱澀的摩擦聲。她拉動門閂,又握住門環,停頓了三秒——
然後,用力拉開了門。
“吱呀——”
木門向裏打開,夜晚的涼風立刻灌了進來,吹得蠟燭火焰劇烈跳動。林見月後退一步,手電筒的光柱直直地照向門外。
門廊上,那個牌位依舊端端正正地立在那裏。
雨水已經停了,夜空中的烏雲散開了一些,露出一彎蒼白的下弦月。月光很淡,混合着手電光,將牌位的輪廓照得清清楚楚。
那確實是一個很舊的牌位。木頭是深褐色的,邊緣已經被磨得圓潤,表面布滿細密的裂紋,像是經歷了無數年的風霜。牌位正中刻着一列字,是豎排的,但字跡被水漬和污垢覆蓋,看不真切。牌位頂端有一道很深的裂痕,從中間一直延伸到邊緣,像是曾經被劈開過,又勉強粘合在一起。
林見月站在門內,牌位立在門外,相隔不過兩米。夜風吹過,帶起她額前的碎發,也吹動了牌位表面未的水珠,水珠滾落,在青石板上留下深色的印記。
她等了一會兒。
什麼都沒有發生。牌位沒有動,沒有發出聲音,沒有出現任何超自然的現象。它就只是一個牌位,一個舊得快要散架的木頭牌子,靜靜地立在雨後的門廊上。
但越是這樣,越讓人心裏發毛。
因爲它是怎麼來的?
誰把它放在這裏的?
又是誰敲的門?
林見月咬了咬下唇,終於邁步跨過了門檻。腳踩在溼漉漉的青石板上,涼意透過溼透的鞋底傳上來。她一步一步,慢慢走向那個牌位。
離得越近,牌位上的細節就越清晰。她看見木頭紋理裏嵌着黑色的污垢,像是涸的血跡,又像是陳年的香灰。看見刻字凹槽裏積着泥土和青苔。看見牌位底部沾着幾片枯葉,像是剛從泥地裏。
她在牌位前蹲下,手電光照在牌位正面,試圖看清上面的字。
字是陰刻的,刻得很深,但因爲年代久遠,筆畫邊緣已經模糊。她眯起眼睛,仔細辨認——
先考林公守義之靈位
林?
林見月的心髒猛地一跳。
她也姓林。這牌位上的人,也姓林。是巧合嗎?還是……
她的目光向下移動,牌位左下角還有一行小字,刻得更淺,幾乎被磨平了。她湊得更近,幾乎把臉貼到牌位上,才勉強看清:
卒於甲子年七月中元
中元節?鬼節?
林見月感到一股寒意順着脊椎爬上來。她下意識地抬頭,環顧四周。巷子裏空無一人,兩側的房屋都黑着燈,只有她手中這一點手電光,和天上那彎蒼白的月亮。
夜風吹過,卷起地上的落葉,發出“沙沙”的聲響。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牌位。猶豫了幾秒,她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牌位的邊緣。
木頭冰涼,溼漉漉的,帶着雨水的寒氣。但除此之外,沒有異常。沒有觸電般的感覺,沒有突然浮現的畫面,就只是一個普通的、舊木頭牌子。
她又試着提起牌位。
很輕。比看起來輕得多,仿佛裏面是空心的。但牌位是實木的,這個重量不對。
林見月將牌位拿起來,翻過來看背面。背面沒有字,只有一道深深的、縱向的裂痕,幾乎將牌位劈成兩半,但被某種黑色的、類似膠質的東西重新粘合了起來。裂痕周圍有一些暗紅色的斑點,像是血跡,但已經氧化發黑。
她盯着那道裂痕,忽然有一種沖動——想把它掰開,看看裏面有什麼。
但她忍住了。
不管裏面有什麼,都不是現在該探究的事。當務之急,是處理這個牌位。總不能讓它一直立在門口。
林見月站起身,一手拿着手電筒,一手抱着牌位,轉身走回茶館。她跨過門檻,用腳帶上門,木門“吱呀”一聲合攏,將夜色隔絕在外。
大堂裏,蠟燭還在矮櫃上燃燒,火焰已經穩定下來,投下溫暖的光暈。她走到圓桌旁,將牌位放在桌面上。木頭和桌面碰撞,發出沉悶的“咚”聲,在空曠的大堂裏回蕩。
牌位立在桌上,沉默地面向着大門。
林見月後退兩步,在條凳上坐下,和牌位隔着桌子對望。燭光在牌位上跳躍,那些刻字的凹槽在光影中顯得格外深邃,像是無數只眼睛,在靜靜地注視着她。
她忽然覺得很荒謬。
深夜,荒郊,破茶館,和一個自己“走”上門來的牌位對坐。這場景如果拍成電影,恐怕會被歸爲恐怖片。但此刻,坐在這裏,她心裏卻沒有多少恐懼,反而有一種奇怪的平靜。
也許是因爲太累了,累到麻木了。
也許是因爲,從祖母留下鑰匙和地址的那一刻起,她就隱約預感到,自己的人生會駛向某個不可知的方向。而現在,方向已經出現了,就在眼前這個舊木頭牌位上。
“你到底是誰?”她輕聲問,聲音在寂靜的大堂裏顯得很突兀。
牌位自然不會回答。
她又坐了一會兒,然後起身,拿起蠟燭,走向樓梯。走到樓梯口時,她回頭看了一眼。
牌位依舊立在桌上,沉默地面向着大門,仿佛在等待某個永遠不會回來的人。
林見月轉身上樓。
回到房間,她將蠟燭放在床頭櫃上,和衣躺下。眼睛盯着天花板,腦海裏卻不斷回放着剛才的一幕:午夜的敲門聲,門縫外的牌位,刻着“林”字的靈位,還有那道深深的裂痕……
不知過了多久,困意再次襲來。
這一次,她沒有再聽到風鈴聲,也沒有聽到吟唱聲。只有窗外偶爾的風聲,和樓下那無邊的寂靜。
在沉入睡眠的前一刻,她迷迷糊糊地想:明天,等天亮了,她要好好檢查這個牌位,還有那把紫砂壺。
也許答案,就在這兩樣東西裏。
帶着這個念頭,她終於睡着了。
窗外的天色,依舊漆黑如墨。
而樓下大堂的圓桌上,那個舊木牌位在黑暗中靜靜地立着,牌身表面,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微光,在刻字的凹槽裏緩緩流轉,像是呼吸,又像是……脈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