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林見月醒來時,天剛蒙蒙亮。

窗外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又下雨了。她躺在床上,聽着雨滴敲打瓦片的節奏,一時有些恍惚。昨天發生的一切在腦海中回放:午夜的敲門聲,青石板上的牌位,那杯涼茶,涌入腦海的記憶洪流,桌面上的“平安”二字,還有最後那個消散的灰影。

不是夢。

她坐起身,揉了揉太陽。頭有些沉,像是熬了通宵,但身體並沒有不適感。相反,有一種奇異的清明感,仿佛蒙塵的鏡子被擦拭淨,整個世界都變得更加清晰了。

她穿上外套,推開房門。

二樓走廊裏彌漫着雨後清晨特有的溼潤氣息,混雜着老木頭和灰塵的味道。樓梯口的燭台已經熄滅,只剩下一小截凝固的蠟油。她走下樓梯,腳步聲在空曠的大堂裏回蕩。

經過一夜的打掃,大堂看起來整潔了許多。灰塵被清掃淨,桌椅雖然舊,但至少露出了原本的木色。陽光從東面的小窗透進來,在地面上投下幾塊明亮的光斑,光斑裏有細小的塵埃緩緩飄浮。

她的目光第一時間投向櫃台角落。

那個牌位還在那裏,靜靜地立在牆角,和昨天放上去時一樣,沒有任何變化。但林見月能感覺到——不是用眼睛看,而是某種更直接的感知——牌位裏那種沉重的、悲傷的氣息已經完全消失了。現在的它,就只是一塊舊木頭,一件承載過故事但已經完結的舊物。

她走過去,伸手摸了摸牌位表面。木頭冰涼,刻字的凹槽裏有細微的灰塵,但不再有那種令人心悸的陰森感。

“林守義……”她輕聲念出牌位上的名字。

沒有回應,也不該有回應。執念已了,魂靈已散,留下的只是形式。她想了想,找來一塊相對淨的布,將牌位仔細擦拭了一遍,然後把它放在櫃台最裏面的架子上——那裏比較隱蔽,不會被輕易碰倒。

做完這些,她走到大門邊,拉開了門閂。

“吱呀——”

木門打開,雨後清新的空氣涌了進來。巷子裏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沖刷得發亮,牆頭的苔蘚綠得人。遠處傳來隱約的人聲,是早起的攤販在準備生意,自行車鈴鐺叮鈴鈴地響過,有老太太提着菜籃慢慢走過。

人間煙火氣。

林見月站在門口,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裏有泥土的腥甜,有炊煙的焦香,有不知哪家飄來的粥飯味道。這一切都如此真實,如此平常,和昨晚那個詭異的世界形成了鮮明對比。

她關上門,轉身看向大堂。

晨光中,茶館的輪廓清晰起來。青磚地面,木質梁柱,老舊的桌椅,還有櫃台後那把淨得過分的紫砂壺。一切都顯得那麼……正常。

可她知道,不正常。

那張圓桌還擺在中央,桌面上“平安”二字的水痕已經透,但在積灰被擦掉後,那兩個字的痕跡反而更明顯了——水跡滲進了木頭紋理,留下了淡淡的印記,像是某種烙印。

她走過去,手指輕輕撫過字痕。木頭表面微涼,紋理粗糙。這兩個字會一直留在這裏嗎?還是會隨着時間慢慢淡去?

正想着,肚子傳來“咕嚕”一聲。

林見月這才意識到,從昨天中午到現在,她只吃了幾塊餅。飢餓感後知後覺地涌上來,帶着輕微的眩暈。她需要食物,需要水,需要處理一些現實的問題。

背包裏還有最後半瓶水和幾塊壓縮餅。她拿出來,就着涼水慢慢吃完。餅很,噎得她直皺眉頭,但至少填飽了肚子。

吃完簡單的早餐,她開始思考接下來的事。

首先,她得弄清楚這家茶館到底是怎麼回事。祖母爲什麼讓她來?昨晚發生的事是偶然還是必然?那個牌位……還會不會有其他“客人”?

其次,她需要在這裏生活。這意味着要采購食物、水、用品,還要解決電力問題——手電筒的電池撐不了幾天。

最後,她得決定是留下還是離開。

留下?守着這間詭異的茶館,每晚接待不知從哪裏來的“客人”?

離開?可這是祖母臨終前托付的,而且昨晚的經歷……雖然詭異,但並沒有傷害她。相反,她幫助了一個滯留在世間百年的魂靈,了卻了他的遺憾。

林見月走到櫃台後,目光落在那把紫砂壺上。

壺身依舊光潔,在晨光下泛着溫潤的暗紫色光澤。她伸手拿起壺,掀開壺蓋。壺裏是空的,但那股混合着茶香和檀香草藥的氣息依舊淡淡地縈繞。她湊近聞了聞,忽然有一種沖動——想再燒一壺水,再泡一杯茶,看看會發生什麼。

但她忍住了。

直覺告訴她,有些事情不能隨意嚐試。昨晚的“茶”是特殊情況——沒有茶葉,只有白水,但似乎也起了作用。如果她真的泡了茶呢?會有什麼不同?

她放下壺,開始仔細檢查櫃台和後面的貨架。

貨架有三層,每一層都積着厚厚的灰。她用手抹開灰塵,發現架子上原本應該放着很多茶罐——從留下的圓形印記可以看出來。但現在,茶罐都不見了,只剩下一些散落的茶葉碎屑,已經發黑變質。

她一層層檢查過去,在最底層的角落裏,發現了一個小小的、用油紙包着的東西。紙包很舊,邊角已經磨損,用細麻繩捆着。她小心翼翼地解開繩子,展開油紙。

裏面是一小撮茶葉。

不是市面上常見的茶,葉片細長蜷曲,顏色是深褐中帶着墨綠,聞起來有股奇特的清香,和她從紫砂壺裏聞到的香氣有幾分相似,但更淡雅。

茶葉不多,大概只夠泡兩三次的量。油紙內面用毛筆寫着幾個小字,字跡娟秀,是祖母的筆跡:

“待客用。”

林見月盯着這三個字,看了很久。

待客用。

待什麼客?活人?還是……像昨晚那樣的“客”?

她把油紙重新包好,放回原處。這撮茶葉太珍貴,不能輕易動用。得先搞清楚狀況再說。

接下來的整個上午,她都在整理茶館。

從大堂到廚房,從樓梯到後院,她仔細檢查了每一個角落。除了那把紫砂壺和那一小撮茶葉,沒有發現其他特別的東西。倒是找到了些能用的雜物:幾截蠟燭,一盒受但還能劃着的火柴,一個破舊的搪瓷盆,幾塊抹布,還有一把生鏽但能用的剪刀。

後院那口井的水質很好,清冽甘甜。她打了幾桶水,把廚房的水缸刷洗淨,灌滿。又用井水把大堂的地面重新擦了一遍——雖然昨天掃過了,但擦過之後更淨。

枯樹依舊立在後院中央,枯的枝椏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她在樹下站了一會兒,把手掌貼在樹上。沒有昨晚那種類似心跳的悸動,只有粗糙硬的樹皮觸感。

也許真是幻覺。

她搖搖頭,回到屋裏。

時間不知不覺到了中午。雨停了,雲層散開,陽光偶爾從縫隙中漏下來,在溼的地面上投下短暫的光斑。巷子外的人聲多了起來,有孩子的嬉笑聲,有鄰居聊天的聲音,有自行車鈴鐺聲。

林見月坐在擦淨的條凳上,看着門外透進來的光。飢餓感又來了,比早上更強烈。她決定出去一趟,買些食物和生活用品。

從背包裏翻出錢包,數了數現金。不多,但足夠撐幾天。銀行卡裏還有大學時攢下的一點錢,暫時餓不死。

她鎖好門——雖然這扇破門鎖不鎖意義不大——把鑰匙貼身放好,然後走出了茶館。

巷子裏的空氣比屋內清新許多。雨後青石板路的反光有些刺眼,她眯起眼睛,適應着外面的光線。走了幾步,回頭看了一眼。

“不歸茶館”的匾額在陽光下顯得更加斑駁,黑底上的金字已經褪色,但依舊能看清那三個字。門楣上的八卦鏡蒙着灰,鏡面模糊地映出巷子的倒影。

一切都顯得那麼普通。

如果不是親身經歷,她絕不會相信,這扇門後會發生那樣的事。

林見月搖搖頭,轉身朝巷口走去。

*

采購比想象中順利。

巷口就有一家小雜貨鋪,老板是個五十多歲的大叔,戴着老花鏡,正坐在櫃台後聽收音機。見林見月進來,他抬起頭,推了推眼鏡。

“姑娘面生啊,新搬來的?”

“嗯,住在巷子裏。”林見月含糊地應道。

“哦,十七號那家?”大叔來了興趣,“那房子空了得有……十幾年了吧?老林太太走後就沒見人住過。你是她家親戚?”

老林太太?應該就是祖母了。

“是,遠房親戚。”林見月不想多解釋,“老板,我想買點東西。”

“要什麼自己拿,我這小店什麼都有。”大叔笑呵呵地說,但眼神一直在打量她。

林見月挑了些掛面、雞蛋、青菜,又買了鹽、醬油、蠟燭、火柴、肥皂等用品,最後拿了一包最便宜的茶葉——普通的茉莉花茶,用塑料袋裝着,五塊錢一大包。

結賬的時候,大叔一邊算賬一邊說:“十七號那房子邪性,姑娘你一個人住小心點。早些年有人說半夜聽見裏面有人哭,還有人說看見過影子在窗戶後面晃。不過都是些閒話,你別往心裏去。”

林見月心裏一動,面上不動聲色:“是嗎?我沒聽說。”

“嗨,陳年舊事了。”大叔找給她零錢,“老林太太在的時候還好,她走了以後,就沒人敢靠近了。前幾年有幾個小年輕想翻進去探險,結果剛爬上牆就摔下來,一個摔斷了腿,邪門得很。”

“那後來呢?”

“後來就沒人敢去了唄。”大叔壓低聲音,“都說那房子有東西守着。不過我看姑娘你面善,應該沒事。”

林見月笑了笑,沒接話,提着東西離開了雜貨鋪。

走在回茶館的路上,她回味着老板的話。“有東西守着”——是指那把紫砂壺?還是別的什麼?

回到茶館時已是下午。陽光斜斜地照進巷子,把茶館的門楣染成金色。她推開門,大堂裏靜悄悄的,只有從窗戶透進來的光柱裏飛舞的塵埃。

她把采購的東西放好,在廚房裏簡單地煮了碗面條。沒有煤氣,用的是昨天找到的那個炭爐,火候不好控制,面條煮得有點爛,但熱騰騰的,配上青菜和雞蛋,已經是這幾天來最像樣的一頓飯了。

吃完飯,她開始燒水。

不是用來喝,是想試試那把紫砂壺。

水開後,她小心地提起壺,倒進紫砂壺裏溫壺,然後倒掉,再重新灌入熱水。沒有用那包珍貴的“待客用”茶葉,而是用了剛買的茉莉花茶。茶葉在熱水中舒展開來,散發出濃鬱的茉莉花香——和紫砂壺本身那股淡雅的氣息截然不同。

她倒了一杯,坐在大堂的圓桌旁,慢慢喝着。

茶很普通,就是市面上最常見的花茶,香氣撲鼻但口感粗糙。她喝着茶,目光在茶館裏緩緩移動:青磚地面,木質梁柱,老舊的桌椅,櫃台後的貨架,牆角那把掃帚,還有架子上那個安靜的牌位。

一切都那麼平靜。

平靜得讓她幾乎要以爲,昨晚的一切只是一場過於真的夢。

但桌面上那兩個淡淡的水痕“平安”二字,還有內心深處那種揮之不去的清明感,都在提醒她——那不是夢。

傍晚時分,她又出門了一趟,買了些面包和水果做晚餐。巷子裏的鄰居們似乎對她這個新來的住客有些好奇,但沒人上來搭話,只是遠遠地看着,眼神裏有探究,也有幾分說不清的敬畏。

林見月不在意。她從小就不擅長和人打交道,父母早逝的經歷讓她習慣了獨處。回到茶館,鎖上門,這個空間雖然詭異,卻讓她感到一種奇異的安寧。

夜幕降臨。

她點起蠟燭,放在圓桌中央。燭光跳躍,將她的影子投在牆壁上,拉得很長。窗外已經完全暗下來,巷子裏沒有路燈,只有零星幾戶人家的窗戶透出燈光。

她坐在燭光裏,沒有看書,沒有玩手機——這裏本沒有信號。只是靜靜地坐着,聽着自己的呼吸聲,聽着燭芯燃燒時細微的“噼啪”聲。

她在等。

等什麼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也許是在等下一個敲門聲,等下一個“客人”。

也許只是在等時間流逝,等自己接受這一切。

夜色漸深。

遠處隱約傳來鍾聲——是城裏那座老鍾樓,每到整點就會報時。鍾聲透過雨後的空氣傳來,有些模糊,但能聽出是九下。

九點了。

林見月打了個哈欠。昨天沒睡好,今天又忙了一天,困意開始涌上來。她吹滅蠟燭,借着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天光,摸索着上了二樓。

回到房間,簡單洗漱後躺下。

床板很硬,被子有黴味,但她太累了,幾乎一沾枕頭就睡了過去。

*

這一次,沒有敲門聲。

沒有詭異的響動。

她睡得很沉,連夢都沒有做,直到被窗外的鳥叫聲喚醒。

睜開眼睛時,天已經大亮。陽光透過褪色的窗簾照進來,在床前的地面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空氣中漂浮着細小的塵埃,在光柱裏緩緩旋轉。

林見月坐起身,伸了個懶腰。這一覺睡得很好,醒來後神清氣爽,連來的疲憊感一掃而空。

她下床,推開窗。

後院那棵枯樹在晨光中沉默地立着,枝扭曲,沒有一片葉子。但奇怪的是,她今天看這棵樹,總覺得……有些不一樣。

不是外觀上的變化,而是感覺。

昨天看它,就是一棵死樹,枯,了無生機。

但今天,那枯槁的枝在陽光下竟然顯出幾分遒勁的質感,像是沉睡的龍,等待着蘇醒的時機。

她搖搖頭,把這歸咎於自己的心理作用。

洗漱,下樓,做簡單的早餐。煎了個雞蛋,煮了碗粥,就着昨天買的面包吃完。然後開始新一天的整理工作。

今天她打算打掃二樓。

從儲藏室開始。裏面堆滿了舊家具,灰塵積得比樓下還厚。她戴上自制的口罩——用舊布縫的——開始一件件清理。

搬開一張缺了腿的椅子,挪開一個裂了縫的木箱,推開一個沉重的樟木櫃子……

然後她愣住了。

樟木櫃子後面,牆壁上,有一個暗門。

暗門很隱蔽,和牆板嚴絲合縫,如果不是挪開櫃子,本發現不了。門上沒有把手,只有一個淺淺的凹槽,大小正好能伸進手指。

林見月猶豫了幾秒,伸手扣住凹槽,用力一拉。

門開了。

沒有機關,沒有鎖,就這麼輕易地打開了。

門後是一個很小的空間,像是個壁龕,只有半人高,一尺深。裏面放着一個木匣子。

木匣子不大,一尺見方,材質是普通的杉木,沒有上漆,表面已經泛黃,但保存得很好,沒有蟲蛀的痕跡。匣子沒有鎖,只有一個簡單的銅扣。

林見月把匣子抱出來,很輕。她打開銅扣,掀開蓋子。

裏面沒有金銀珠寶,沒有秘密文件,只有幾樣簡單的東西:

一本線裝書,紙張已經泛黃發脆。

一支毛筆,筆杆是竹制的,筆尖已經硬。

一塊墨錠,用了一半,截面光滑。

還有一疊裁好的宣紙,紙色微黃,邊緣有些起毛。

最下面,壓着一封信。

信封是牛皮紙的,沒有郵票,沒有地址,只寫着一行字:

“見月親啓”

是祖母的筆跡。

林見月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放下匣子,拿起信,手指有些顫抖。信封沒有封口,她輕輕抽出裏面的信紙。

只有一頁,寫滿了字。字跡有些顫抖,不如祖母平時的字工整,像是身體已經很虛弱時寫的。

“月月: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已經不在了。別難過,活了這麼久,該走了。

茶館的事,一直沒告訴你,是因爲時候沒到。現在時候到了,你也該知道了。

咱們林家,世代經營這家茶館。但不是普通的茶館。白裏,它招待活人;到了子時,它招待的是那些心有執念、無法往生的魂靈。

你或許會怕,但別怕。這是咱們林家的宿命,也是福分。你能看見他們,聽見他們,幫他們了卻心願,送他們上路。這是功德。

櫃子上那把紫砂壺,是咱們家的傳家寶。用它泡的茶,能通陰陽。那包茶葉,是特制的,只在必要時用。平時用尋常茶葉即可。

後院那棵樹,叫相思樹。它現在枯了,但還沒死。等你真正接掌茶館那天,它會再活過來。

茶館裏有規矩,你要記住:

第一,子時開門,只待有緣客。

第二,不問來處,不問去處。

第三,只了緣,不結怨。

第四,茶錢隨心,不可強求。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一條——若遇穿玄衣、攜冥火之人,切莫頂撞。那是地府來的官差,咱們惹不起。但也不必太過懼怕,茶館有茶館的規矩,他們也有他們的規矩。

月月,知道你性子靜,不愛說話,但心裏有主意。茶館交給你,放心。

好好活着,好好經營。這是咱們林家的。

留。”

信到此爲止。

林見月拿着信紙,呆呆地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彈。

窗外的陽光移過窗櫺,光斑在她腳邊緩緩移動。遠處傳來隱約的市井聲,自行車鈴鐺,小販的叫賣,孩子的嬉笑。

但這些聲音都像是隔着一層玻璃,模糊而遙遠。

她的腦海裏,只有信上的字在反復回響。

“白裏,它招待活人;到了子時,它招待的是那些心有執念、無法往生的魂靈。”

“你能看見他們,聽見他們,幫他們了卻心願,送他們上路。”

“若遇穿玄衣、攜冥火之人,切莫頂撞。那是地府來的官差……”

地府來的官差。

玄衣。冥火。

林見月緩緩抬起頭,看向窗外。陽光正好,後院那棵枯樹在光線下投下扭曲的陰影。

一切都有了答案。

爲什麼祖母從不提起過去。

爲什麼要把茶館留給她。

爲什麼那包茶葉上寫着“待客用”。

爲什麼昨晚會有牌位敲門。

爲什麼她會有那種“通感”的能力。

因爲這是宿命。

是林家的宿命,是流淌在血脈裏的東西。

她走到窗邊,看着後院那棵枯樹。相思樹……現在它枯着,但祖母說,等她真正接掌茶館那天,它會再活過來。

真正接掌茶館。

怎樣才算真正接掌?像昨晚那樣,幫助一個亡魂了卻執念?還是需要什麼儀式?

林見月不知道。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手裏的信。紙張已經泛黃,墨跡也有些褪色,但字跡清晰,每一筆每一劃都透着鄭重。

她把信紙小心地折好,放回信封,再把信封放回木匣子。然後合上蓋子,扣好銅扣。

木匣子很輕,但她覺得手裏沉甸甸的。

這是祖母留給她的。

不,不止是祖母。是林家世世代代,一代傳一代,傳到她手裏的。

她抱着匣子走下樓梯,來到大堂。晨光從東窗斜射進來,將整個大堂照得通亮。灰塵在光柱中飛舞,像無數細小的。

她把木匣子放在櫃台上,和那把紫砂壺並排。

然後,她開始泡茶。

用剛買的茉莉花茶,用那把紫砂壺,用井水燒開的熱水。茶葉在壺中舒展,茉莉花的香氣彌漫開來,和紫砂壺本身那股淡雅的香氣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特的味道。

她倒了三杯。

一杯放在櫃台前,敬祖母。

一杯放在圓桌上,敬昨晚那位林將軍。

最後一杯,她自己端着,坐在條凳上,慢慢地喝。

茶很燙,香氣撲鼻。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感受着熱水滑過喉嚨,溫暖身體。

陽光漸漸升高,從東窗移到中天。大堂裏越來越亮,那些陰暗的角落都被照亮,無處遁形。

林見月喝完茶,把杯子洗淨,放回櫃台。

然後她開始打掃。

像昨天一樣,掃地,擦桌子,擦椅子,擦窗戶。但今天的心情和昨天完全不同。昨天是茫然,是困惑,是不得已而爲之。今天是清醒,是接受,是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既然這是宿命,那就面對它。

既然這是祖母托付的,那就做好它。

既然那些亡魂需要幫助,而只有她能幫,那就幫。

她想通了。

至少暫時想通了。

打掃完大堂,她開始整理貨架。把那些空了的茶罐拿下來,擦淨,擺整齊。雖然現在沒有茶葉可放,但至少看起來像樣些。

然後是廚房。灶台,水缸,碗櫃,一樣樣清理。

最後是後院。她找來一把生鏽的鏟子,開始清理雜草。雜草很深,扎得很牢,她費了很大勁才清理出一小片。汗水浸溼了衣服,手掌磨出了水泡,但她沒停。

累了就坐在井邊休息,喝口井水,看着那棵枯樹。

枯樹沉默地立着,枝扭曲,沒有一片葉子,但不知爲什麼,她今天看它,總覺得它在“看”着自己。

不是用眼睛,是用某種更本質的方式。

像是沉睡者在夢境邊緣的感知。

她搖搖頭,繼續活。

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傍晚時分,她煮了面,煎了雞蛋,坐在大堂的圓桌旁吃晚飯。夕陽從西窗照進來,把整個大堂染成金色。灰塵在光柱中飛舞,像金色的沙粒。

吃完飯,她點起蠟燭,坐在燭光裏,看祖母留下的那本線裝書。

書很舊,紙頁泛黃發脆,翻動時要格外小心。裏面用毛筆小楷記載着一些東西:茶的種類,泡茶的方法,一些草藥的知識,還有一些……古怪的符號和圖案。

她看不太懂,但看得認真。

燭光跳躍,將她的影子投在牆上,微微晃動。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遠處傳來鍾聲。

十下。

十一點。

十一點半。

林見月放下書,揉了揉眼睛。燭光昏暗,看久了眼睛發酸。她吹滅蠟燭,準備上樓休息。

就在她起身的刹那——

“咚。”

“咚咚。”

敲門聲。

和前天晚上一模一樣的敲門聲。緩慢,沉重,帶着某種古老的韻律,在寂靜的深夜裏清晰得刺耳。

林見月的動作僵住了。

她站在黑暗中,手還保持着吹蠟燭的姿勢,眼睛死死盯着大門。

來了。

又來了。

第二個“客人”。

心跳開始加速,手心冒汗。但和前天晚上的恐懼不同,這一次,她心裏更多的是……緊張,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期待。

她走到門邊,沒有立刻開門,而是像前天晚上一樣,彎下腰,從門縫往外看。

門外,青石板鋪就的門廊上,空無一人。

但地上有東西。

不是牌位。

是一只鞋。

一只很舊很舊的布鞋,鞋面是黑色的,已經洗得發白,鞋底磨得很薄,幾乎要破了。鞋面上用紅線繡着一個歪歪扭扭的“福”字,針腳粗糙,但能看出繡得很用心。

鞋就放在門廊正中央,端端正正,像被人仔細擺好了一樣。

林見月直起身,深吸一口氣,然後拉開了門閂。

“吱呀——”

木門打開。

夜風灌進來,帶着雨後泥土的溼氣。巷子裏一片漆黑,只有遠處零星幾盞路燈的光,模糊地照過來。那只布鞋靜靜地躺在青石板上,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孤零。

她蹲下身,仔細看這只鞋。

很小,像是孩子的鞋,最多四五歲孩子穿的尺寸。布料很舊,但洗得淨,那個“福”字雖然歪斜,但紅線鮮豔,像是剛繡上去不久。

鞋裏是空的。

但她能感覺到——和前天晚上面對牌位時一樣的感覺——這只鞋裏,縈繞着某種情緒。

不是遺憾,不是悲傷。

是……迷茫。

深深的,無助的,找不到方向的迷茫。

林見月伸出手,指尖輕輕碰了碰鞋面。布料粗糙,帶着夜露的溼氣。沒有記憶洪流涌入,只有一股淡淡的、孩子般的困惑和害怕,像漣漪一樣擴散開來。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拿起了鞋。

很輕,輕得像沒有重量。

她把鞋拿進大堂,放在圓桌上。然後關上門,好門閂。

燭光已經滅了,只有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天光。她重新點燃蠟燭,放在桌上。燭光跳動,將鞋的影子投在桌面上,拉得很長。

現在該怎麼辦?

奉茶?

可這是一只鞋,不是牌位。怎麼奉茶?把茶倒在鞋裏?

林見月想了想,還是去廚房燒水。水開後,她用紫砂壺泡了茶——這次用的是剛買的茉莉花茶。茶水倒進茶杯,熱氣嫋嫋升起。

她把茶杯放在鞋旁邊。

然後坐下,等待。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燭光搖曳,將她的影子投在牆上,微微晃動。鞋靜靜地躺在桌上,茶杯裏的熱氣漸漸消散,水面恢復平靜。

什麼都沒有發生。

沒有光,沒有影,沒有記憶涌入。

林見月皺起眉頭。不對,方法錯了。這只鞋和牌位不一樣,它承載的執念形式不同,需要的“了緣”方式也不同。

她盯着鞋,盯着那個歪歪扭扭的“福”字,努力去感受那股迷茫的情緒。

迷茫……孩子……鞋……

忽然,她明白了。

這孩子不是遺憾,不是怨恨,是走丟了。

找不到回家的路,找不到媽媽,在黑暗裏害怕,迷茫,不知道該怎麼辦。

所以鞋會出現在這裏——因爲茶館是“門”,是陰陽交界處,是迷路的魂靈本能會尋找的地方。

那該怎麼幫它?

林見月閉上眼睛,努力回憶祖母信裏的話。“只了緣,不結怨。”“茶錢隨心,不可強求。”

了緣……了緣……

她睜開眼,目光落在鞋上。

然後,她做了一件自己都沒想到的事。

她輕輕哼起歌來。

不是刻意的,是自然而然的,腦海裏浮現出旋律,她就跟着哼了出來。那是一首很老的搖籃曲,調子簡單,重復,溫柔。她記得小時候,祖母偶爾會哼這首歌哄她睡覺。

“月兒明,風兒靜,樹葉遮窗櫺啊……”

聲音很輕,在寂靜的大堂裏飄蕩。

哼着哼着,她伸出手,輕輕拍着桌面,像是拍着孩子的背。

一下,兩下,三下。

節奏緩慢,溫柔。

“蛐蛐兒叫錚錚,好比那琴弦兒聲啊……”

她繼續哼着,眼睛看着那只鞋。

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鞋面上,那個用紅線繡的“福”字,開始微微發光。

不是前天晚上牌位那種白色的光,而是一種很淡很淡的、暖黃色的光,像是燭光,又像是……媽媽的手,溫柔的,包容的。

光很弱,但確實在亮。

隨着歌聲,光越來越亮,越來越暖。鞋面上浮現出淡淡的光暈,光暈中,隱約能看到一個小小的、模糊的影子,蜷縮着,像是在睡覺。

林見月沒有停,繼續哼着歌,拍着桌面。

光暈漸漸擴散,將整個鞋包裹起來。那個小小的影子在光暈中動了動,翻了個身,然後緩緩地、緩緩地舒展開來。

是一個孩子的輪廓。

很小,大概三四歲,穿着舊舊的衣裳,光着另一只腳。他(她)坐起來,揉了揉眼睛,像是剛睡醒。

林見月停下歌聲。

光暈中的孩子抬起頭,看向她。看不清五官,但能感覺到那目光裏的困惑和依賴。

“媽媽……”一個細小的、模糊的聲音,直接在她腦海裏響起。

不是耳朵聽到的,是直接感知到的。

林見月的心被揪了一下。她盡量放柔聲音,雖然知道對方可能聽不懂:“我不是媽媽。但……我帶你回家,好嗎?”

孩子歪了歪頭,像是在理解這句話。

然後,他(她)伸出小小的、模糊的手,指向門外。

林見月順着手指的方向看去——是東邊。

“家在那邊?”她輕聲問。

孩子點點頭。

光暈開始變淡,孩子的輪廓也在變淡,像晨曦中的霧氣,慢慢消散。但那種迷茫的情緒,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安心的、困倦的感覺。

最後,光暈完全消失。

鞋還躺在桌上,但那個“福”字不再發光。鞋面上縈繞的情緒也消失了,現在它就是一只普通的、舊舊的童鞋。

林見月靜靜地看着鞋,看了很久。

然後她起身,拿起鞋,走到門邊,打開門。

夜色正深,巷子裏一片寂靜。東方的天空,啓明星剛剛升起,閃着清冷的光。

她彎下腰,把鞋放在門外的青石板上,鞋尖朝東。

“回家吧。”她輕聲說。

話音剛落,一陣夜風吹來,卷起地上的落葉。那只鞋在風中晃了晃,然後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推動,朝着東邊,一點一點地,挪動了寸許。

再一陣風吹來,鞋又挪動了一點。

就這樣,在夜風的吹拂下,那只鞋一點一點地、緩慢地、但堅定地朝着東方挪去,最終消失在巷子的拐角處。

林見月站在門口,看着鞋消失的方向,久久沒有動。

夜風吹動她的頭發,帶着涼意。她抱緊手臂,忽然覺得很累,不是身體上的累,是心裏的累。

幫助亡魂了卻執念,原來是這麼耗費心力的事。

她關上門,好門閂,回到大堂。

桌上的茶杯還放在那裏,茶已經涼透。她端起茶杯,把茶水倒在後院的地上,然後洗淨杯子,放回櫃台。

做完這些,她吹滅蠟燭,上樓。

躺在床上時,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她累極了,幾乎是瞬間就睡了過去。

這一次,她做了夢。

夢裏有一個小小的孩子,穿着舊舊的衣裳,光着一只腳,另一只腳上穿着繡着“福”字的布鞋。孩子走啊走,走過長長的巷子,走過石板路,最後走到一戶亮着燈的人家門前。門開了,一個模糊的女人的身影蹲下來,抱住孩子,哭了。

然後夢就醒了。

林見月睜開眼睛,天已經大亮。

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回想着那個夢。

是真的嗎?還是只是她有所思夜有所夢?

她不知道。

但她希望是真的。

希望那個孩子找到了回家的路,希望那個媽媽等到了她的孩子。

哪怕陰陽兩隔,至少,執念已了,魂靈安息。

她起床,洗漱,下樓。

大堂裏一切如舊,陽光從東窗照進來,灰塵在光柱中飛舞。

她走到櫃台後,拿起祖母留下的信,又讀了一遍。

“只了緣,不結怨。”

“茶錢隨心,不可強求。”

她放下信,看向那把紫砂壺。

壺身光潔,在晨光下泛着溫潤的光。

第二夜,第二客。

她做到了。

接下來的幾天,風平浪靜。

沒有午夜敲門聲,沒有奇怪的客人,沒有發光的東西。就像那兩晚的事從未發生過,就像這家茶館只是一間普通的、荒廢的老房子。

林見月逐漸適應了這裏的生活。

她每天早起,打掃,做飯,看書。下午會出門采購,和巷口的雜貨鋪老板聊幾句——老板姓王,人很和氣,漸漸和她熟了,會給她留些新鮮的蔬菜。

她也會在巷子裏走走,熟悉環境。梧桐巷不長,也就百來米,兩邊大多是老舊的平房,住的多是老人,年輕人很少見。鄰居們對她這個新來的住客雖然好奇,但也沒人多問,頂多遠遠地點點頭。

子平靜得讓人幾乎要忘記那些詭異的事。

直到第四天晚上。

那天是農歷十五,月亮很圓,很大,掛在天空,像一輪銀盤。月光透過窗戶照進大堂,在地上投下清晰的窗櫺影子。

林見月像往常一樣,點着蠟燭看書。祖母留下的那本線裝書她已經看了一小半,裏面記載的東西越來越古怪,有些像是符咒,有些像是藥方,還有一些她完全看不懂的圖案。

燭光搖曳,將她的影子投在牆上。

夜深了。

遠處傳來鍾聲,十一下。

她打了個哈欠,合上書,準備吹滅蠟燭上樓睡覺。

就在她俯身靠近蠟燭,準備吹氣時——

眼角的餘光瞥見了一個影子。

不是她的影子。

是另一個影子,從大門的方向投射進來,映在地面上。

林見月的動作僵住了。

她緩緩直起身,慢慢轉過頭,看向大門。

門閂好好的,門關得嚴嚴實實。

但地上確實有一個影子。

修長的,清晰的,穿着寬袍大袖的影子,就映在門內的青磚地面上,一動不動。

影子沒有實體。

門外沒有人。

但影子就在那裏。

林見月的心髒驟然收緊。她盯着那個影子,一動不敢動。燭光在她手中顫抖,牆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動。

時間仿佛凝固了。

一秒,兩秒,三秒……

然後,影子動了。

它緩緩地,以一種完全違背物理規律的方式,從地面上“站”了起來——不,不是站起,是像一幅畫從平面變成立體,從二維變成三維,從影子變成……人。

一個穿着玄色古裝的男人,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大堂中央。

林見月甚至沒看清他是怎麼出現的,就像他原本就在那裏,只是從陰影中顯形。

男人很高,很瘦,穿着寬袖長袍,顏色是極深的黑,在燭光下幾乎要融進周圍的黑暗裏。他的頭發很長,用一簡單的木簪束在腦後,幾縷碎發垂在額前。面容……林見月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

那不是英俊,也不是冷酷。

是一種超越性別的、近乎完美的精致,像是用最上等的白玉雕琢而成,沒有一絲瑕疵。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純黑色的,沒有眼白,沒有瞳孔,就是純粹的黑,深不見底的黑,看過來的時候,像是能把人的靈魂吸進去。

他站在那裏,雙手負在身後,身姿挺拔得像一杆槍。周身散發着一種無形的、冰冷的氣息,那氣息所過之處,連燭光都暗淡了幾分,火焰畏縮地跳動,仿佛在害怕。

林見月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她想起祖母信裏的話:“若遇穿玄衣、攜冥火之人,切莫頂撞。那是地府來的官差……”

玄衣。

眼前這個人,穿的就是玄衣。

那麼冥火……

她的目光下意識地看向男人的手。他的手很白,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此刻,那雙手自然垂在身側,沒有火焰。

但下一秒,男人開口了。

聲音很低,很冷,像寒冬臘月裏屋檐下結的冰凌,清脆,冰冷,不帶一絲溫度。

“林見月。”

他叫她的名字,不是疑問,是陳述。

林見月張了張嘴,想回答,卻發現喉嚨發緊,發不出聲音。她只能點點頭,動作僵硬得像木偶。

男人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那雙純黑的眼睛裏沒有任何情緒,像是看着一件物品,而不是一個人。

然後,他的目光移開,緩緩掃過大堂:青磚地面,木質桌椅,櫃台,貨架,最後落在那把紫砂壺上。

看到紫砂壺時,他的眼神有極其細微的變化——像是認出了什麼,又像是確認了什麼。

“不歸茶館第四十七代掌櫃。”他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冰冷,“吾乃地府無常司監察使,裴昭。”

裴昭。

這個名字像一塊冰,砸進林見月的腦海。她盯着男人,盯着他那雙純黑的眼睛,盯着他玄色的衣袍,腦子裏一片空白。

裴昭似乎並不在意她的反應,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此館擅留亡魂,私了因果,已亂陰陽秩序。依地府律第三百二十四條第七款,當封館緝拿,押赴酆都受審。”

他的語速不快,每個字都清晰得像冰珠落地,砸在寂靜的大堂裏,激起冰冷的回音。

擅留亡魂。

私了因果。

亂陰陽秩序。

封館緝拿。

押赴酆都受審。

每一個詞林見月都聽得懂,但連在一起,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她的口。她感到呼吸困難,手腳冰涼,腦子裏嗡嗡作響。

“我……”她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話,“我沒有……我只是……”

“只是什麼?”裴昭打斷她,向前踏出一步。

就是這一步。

明明只是很平常的一步,但在他踏出的瞬間,整個大堂的溫度驟降。不是心理上的冷,是物理上的、實實在在的降溫。燭光猛地一暗,火焰縮成綠豆大小,幾乎要熄滅。林見月呼出的氣變成白霧,牆壁上甚至開始凝結細小的霜花。

“只是幫他們了卻心願?”裴昭的聲音更冷了,帶着毫不掩飾的譏誚,“你以爲你是誰?判官?閻王?誰給你的權力,擅自涉生死輪回?”

林見月被他的氣勢得後退一步,後背抵在櫃台上,冰涼的觸感讓她稍微清醒了一些。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部生疼——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我沒有涉輪回。他們……他們是自願的。了卻了執念,他們就走了。”

“走了?”裴昭的嘴角勾起一個極淺、極冷的弧度,“走到哪裏?魂飛魄散?還是滯留陽間,化爲厲鬼?”

“不是的!”林見月脫口而出,“他們走了!真的走了!我能感覺到!”

“你能感覺到?”裴昭又向前一步。

這一次,他離她只有三步之遙。林見月能清楚地看到他衣袍上的暗紋,那是一種極其復雜的、仿佛活物般流動的紋路。能聞到他身上散發出的、類似冰雪和古老紙張混合的氣息。能感覺到那種幾乎實質化的、冰冷刺骨的威壓,壓得她喘不過氣。

“憑你這點微末的道行,也配談‘感覺’?”裴昭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絲不耐,“陰陽有序,生死有命。亡魂當歸地府,由判官審其功過,定其輪回。豈容你一介凡人擅自手?”

他抬起右手。

那只手很白,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此刻,那只手的食指和中指並攏,指尖上,毫無征兆地,燃起了一簇火焰。

幽藍色的火焰。

沒有溫度,反而散發着極致的寒意。火焰不大,只有蠟燭的焰心大小,但在它出現的瞬間,整個大堂的光線都扭曲了,仿佛被那火焰吞噬。牆壁上的霜花迅速蔓延,地面凝結出一層薄冰。林見月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血管裏緩慢流動、幾乎要凍結的聲音。

冥火。

這就是祖母信裏說的“冥火”。

地府官差的象征。

“此館當封。”裴昭的聲音如同宣判,“你,隨我回地府受審。”

話音未落,他指尖那簇幽藍冥火驟然暴漲,化作一道冰冷的火線,如同毒蛇出洞,直射林見月面門!

太快了!

林見月本來不及反應,甚至連驚呼都卡在喉嚨裏。她只能眼睜睜看着那道藍色的火線在瞳孔中急速放大,寒意先於火焰觸及皮膚,凍得她臉頰刺痛。

要死了。

這個念頭剛剛浮現——

異變突生!

就在冥火即將觸及林見月的刹那,她身後的櫃台,那把一直靜靜擺放在角落的紫砂壺,毫無征兆地,亮了起來。

不是發光,是壺身內部,那些暗紫色的砂質中,浮現出無數細密的、金色的紋路。那些紋路如同活物,迅速蔓延,瞬間布滿了整個壺身,讓紫砂壺看起來像是用黃金編織而成。

與此同時,以林見月爲中心,她周圍三尺之內的空氣,驟然扭曲!

不是溫度的扭曲,是空間的扭曲。仿佛有一層看不見的、堅韌無比的膜,在她身前瞬間張開。冥火撞上這層“膜”,發出一聲沉悶的、仿佛金屬交擊的嗡鳴!

幽藍色的火焰炸開,化作無數細小的火星,四散飛濺。但那些火星在觸及扭曲空氣的邊界時,就像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牆,紛紛湮滅,連一絲煙塵都沒有留下。

而林見月,毫發無傷。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甚至沒明白發生了什麼。只感覺到一股暖流從身後櫃台的方向涌來,瞬間流遍全身,驅散了那股幾乎凍結血液的寒意。緊接着,她看到自己身前的空氣中,浮現出無數道細密的、金色的紋路。

那些紋路和紫砂壺上的紋路一模一樣,像是茶葉的脈絡,又像是某種古老的文字,交織成一張復雜而美麗的網,懸浮在空中,將她牢牢護在後面。

金色紋路散發着溫暖的光芒,和裴昭指尖冥火的幽藍寒光分庭抗禮,將大堂分割成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一邊是溫暖的金色,一邊是寒冷的藍色。

裴昭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

他盯着那些金色紋路,盯着紋路後面毫發無傷的林見月,純黑的眼眸深處,第一次出現了情緒的波動——不是憤怒,不是驚訝,而是一種極其復雜的、難以形容的情緒,像是認出了什麼,又像是觸碰到了某個塵封已久的禁忌。

他緩緩放下手,指尖的冥火熄滅。

大堂裏的溫度開始回升,牆壁上的霜花慢慢融化,地面的薄冰化作水漬。但那種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沒有絲毫減弱,反而因爲剛才的碰撞,變得更加凝重,幾乎要凝固成實質。

林見月終於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她低頭看着自己身前那些緩緩旋轉、流轉的金色紋路,又抬頭看向櫃台——紫砂壺上的金光已經暗淡下去,恢復了原本的暗紫色,但壺身還殘留着淡淡的餘溫。

是這把壺救了她。

是祖母留下的這把壺,在關鍵時刻,自動激發,護住了她。

她再看向裴昭。

那個自稱地府監察使的男人,依舊站在那裏,玄衣如墨,面容冰冷。但他看她的眼神,已經和剛才不一樣了。

不再是看一件物品的眼神。

而是……審視,探究,以及一絲極難察覺的……凝重。

“茶緣禁制。”裴昭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冰冷,但少了那份居高臨下的譏誚,多了幾分慎重,“林家居然還有後人能激發它。”

林見月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能感覺到,局勢似乎發生了變化。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直視着裴昭那雙純黑的眼睛:“我不知道什麼是茶緣禁制。但這裏是我祖母留給我的茶館,我是這裏的掌櫃。我沒有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只是在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客人。”

“客人?”裴昭的嘴角又勾起那個冰冷的弧度,“你稱那些滯留陽間的亡魂爲‘客人’?”

“他們不是惡鬼。”林見月的聲音漸漸平穩下來,“他們只是有未了的心願,有放不下的執念。我幫他們了卻心願,送他們離開,這有什麼不對?”

“有什麼不對?”裴昭向前踏出一步。

金色紋路立刻有所感應,光芒更盛,將他退半步。他停下腳步,盯着那些紋路,眼神晦暗不明。

“生死輪回,乃天地至理。亡魂滯留陽間,本就有違天道。你擅自手,了卻他們的執念,看似慈悲,實則是擾亂了陰陽秩序,阻斷了他們應有的因果。”他的聲音冷得像冰,“林見月,你可知,有些執念,是他們生前罪孽的延續?有些心願,是他們死後應受的懲罰?你幫他們了卻,等同於替他們擔了因果,篡改了命數。”

林見月愣住了。

她從來沒想過這些。

她只看到那些亡魂的遺憾,那些未了的心願,那些痛苦的執念。她只想幫他們解脫,送他們安息。

可如果……如果那些執念本身就是他們應受的懲罰呢?

如果那些心願,本就不該被實現呢?

她張了張嘴,想反駁,卻發現無話可說。

裴昭看着她的表情,知道她聽進去了。但他並沒有乘勝追擊,反而話鋒一轉:“不過,茶緣禁制既已激發,說明你確實是林家正統血脈,有資格執掌此館。”

林見月抬起頭,困惑地看着他。

“地府律法,並非不通人情。”裴昭的聲音依舊冰冷,但語氣稍緩,“不歸茶館存在已久,有其特殊之處。你若真想繼續經營,需依規矩來。”

“什麼規矩?”

“第一,每月十五,子時三刻,需向無常司報備本月所接‘客人’姓名、執念、了緣方式及結果。”

“第二,不得手地府正在追捕的要犯亡魂。”

“第三,不得以茶館之名,行逆亂陰陽之事。”

“第四,”裴昭的目光掃過大堂,最後落在林見月臉上,“茶館內外,嚴禁私設陣法,嚴禁私藏禁物,嚴禁與邪祟勾結。”

他一口氣說完四條,每一條都像冰錐,砸在林見月心頭。

每月報備?她連無常司在哪兒都不知道。

不得手要犯?她怎麼知道哪些亡魂是地府要犯?

不得逆亂陰陽?這範圍太廣了,她本不懂什麼是逆亂陰陽。

嚴禁這嚴禁那……她連陣法是什麼都不知道。

“我……”林見月艱難地開口,“我怎麼報備?去哪裏報備?還有,我怎麼知道哪些亡魂是你們要抓的?我……”

“那是你的事。”裴昭打斷她,語氣不容置疑,“既然接了這茶館,這些規矩,你就得守。”

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茶緣禁制能護你一時,護不了你一世。若真犯了地府忌諱,便是禁制全開,也保不住你。”

說完,他轉身,似乎準備離開。

“等等!”林見月脫口而出。

裴昭停下腳步,沒有回頭。

“你……”林見月看着他挺拔卻冰冷的背影,咬了咬下唇,“你就這麼走了?剛才……剛才你要我,現在又說要我守規矩,這算什麼?”

裴昭沉默了片刻。

然後,他側過臉,月光從窗外照進來,落在他半邊臉上,將那完美的輪廓鍍上一層銀邊,卻也讓另外半邊臉隱沒在陰影中,顯得更加詭譎難測。

“剛才,”他緩緩開口,聲音裏聽不出情緒,“是公事公辦。現在,是給你一個機會。”

“什麼機會?”

“證明你配得上這間茶館的機會。”

話音落下,他的身影開始變淡。

不是走,不是消失,而是像墨滴入水,緩緩暈開,融進周圍的黑暗裏。玄色的衣袍先模糊,然後是身形,最後是那張精致卻冰冷的臉。

整個過程不過三秒。

三秒後,大堂裏空空如也。

只有地上未的水漬,牆壁上融化的霜花,還有空氣中殘留的、冰雪般的氣息,證明剛才的一切不是幻覺。

林見月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裴昭消失的地方,很久沒有動。

身前的金色紋路已經消散,櫃台上的紫砂壺也恢復了平靜。燭光重新明亮起來,溫暖的光暈填滿大堂。

但她心裏,卻一片冰涼。

地府。

監察使。

冥火。

茶緣禁制。

規矩。

這些詞在她腦子裏盤旋,碰撞,攪得她心神不寧。

她緩緩走到櫃台邊,拿起那把紫砂壺。壺身溫熱,殘留着剛才激發的餘溫。她撫摸着壺身上那些細密的砂質紋路,想象着它們剛才變成金色脈絡的樣子。

“你到底是什麼?”她輕聲問。

壺當然不會回答。

她又想起祖母信裏的那句話:“若遇穿玄衣、攜冥火之人,切莫頂撞。那是地府來的官差,咱們惹不起。但也不必太過懼怕,茶館有茶館的規矩,他們也有他們的規矩。”

不必太過懼怕。

可現在,她怕得要死。

剛才那道冥火射來的瞬間,她真的以爲自己要死了。那種冰冷刺骨、凍結靈魂的感覺,她現在想起來還心有餘悸。

但怕有什麼用?

人已經來了,規矩也立下了,她要麼遵守,要麼……死?

林見月放下壺,走到圓桌旁坐下。燭光將她的影子投在牆上,拉得很長,微微晃動。

她看着自己的影子,忽然覺得很累。

不是身體的累,是心裏的累。

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剛大學畢業的女孩,父母早逝,和祖母相依爲命。她學的是歷史,喜歡安靜,不喜歡和人打交道。她的人生規劃本來是找一份圖書館或者檔案館的工作,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

可現在呢?

繼承了一間只在午夜營業的詭異茶館。

要接待來自陰間的“客人”。

要幫他們了卻執念。

還要面對地府來的監察使,遵守一堆聽都沒聽過的規矩。

這算什麼人生?

她趴在桌上,把臉埋進臂彎裏。

很累。

真的很累。

但趴了幾分鍾,她又抬起頭。

眼睛裏沒有淚,只有一種深沉的、認命般的平靜。

祖母把茶館留給她,一定有原因。

那些亡魂找到她,一定有原因。

那個裴昭沒有她,反而給了她機會,也一定有原因。

既然逃不掉,那就面對。

既然要做,那就做好。

她站起身,吹滅蠟燭。

月光從窗外灑進來,將大堂照得一片銀白。她借着月光走上樓梯,回到房間,躺下。

閉上眼睛前,她想起裴昭最後那句話。

“證明你配得上這間茶館的機會。”

怎麼證明?

用行動證明。

用接下來的每一個夜晚,每一次“待客”,每一盞茶證明。

她不知道前路還有什麼在等着她。

窗外,月亮已經升到中天。

清冷的月光灑在梧桐巷十七號的門楣上,灑在那塊“不歸茶館”的匾額上,灑在後院那棵枯死的相思樹上。

樹影搖曳,仿佛在月光中,悄無聲息地,抽出了一絲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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