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土地廟的第七天,契此和阿醜走到了紹興地界。
路邊的界碑半埋在土裏,碑文被風雨蝕得模糊,只能勉強認出“會稽”二字。阿醜蹲下身,用袖子擦了擦碑面,仰頭問:“師父,這是好地方嗎?”
契此正望着遠處山坳裏升起的炊煙。
那煙很怪——不是農家晚飯時直直向上的炊煙,而是一團一團、斷斷續續的黑灰色,像誰在燒溼柴,又像……在焚化什麼。
“好不好,得用腳踩過才知道。”他把布袋換了個肩,繼續往前走。
路越來越窄,從官道變成土路,又從土路變成被荒草淹沒的小徑。黃昏時分,他們終於看見了村莊。或者說,曾經是村莊的地方。
十幾間土坯房,大半已坍塌。剩下幾間完好的,門板都不見了,黑洞洞的門戶像骷髏的眼窩。村口的老槐樹上吊着一口鍾,鍾繩斷了半截,在風裏輕輕晃蕩。
“有人嗎?”阿醜怯生生地喊了一聲。
回答他的只有烏鴉叫。
契此在一間還算完整的屋前停下,推門進去。屋裏空空蕩蕩,地上鋪着厚厚的灰塵,牆角結着蛛網。但在灶台邊,他發現了一小堆新灰——灰裏埋着幾顆沒燒透的豆子。
“三天前。”他用手指捻了捻灰燼,“這裏還有人。”
阿醜跟進來,忽然指着裏屋的門:“師父,有血。”
門框上確實有暗褐色的痕跡,已經了,但形狀猙獰——是手指抓撓留下的血印。
契此沉默片刻,從布袋裏掏出那只缺口的陶碗,舀了半碗井水,放在血印下方。又從懷裏摸出三粒小米,撒在碗邊。
“師父,這是……”
“給迷路的魂指個方向。”契其說得很平常,像在說“天要下雨”一樣平常。
做完這些,他才開始打量這個“家”。正堂的牆壁上有塊地方顏色稍淺,是常年懸掛畫像留下的痕跡。他走過去,伸手摸了摸,指尖沾到一點殘留的漿糊。
“中堂畫,”他喃喃,“掛的是關公?還是祖宗像?”
話音未落,後院傳來一聲輕微的響動。
契此眼神一凜,示意阿醜別動。他放輕腳步,走到通往後院的破門邊,側耳聽了聽——是壓抑的呼吸聲,還有牙齒打顫的聲音。
“出來吧。”他對着門縫說,“我們不害人。”
沒有回應。
契此想了想,從布袋裏掏出那半個炊餅——這些天他一直省着吃,還剩巴掌大一塊。他把餅掰成兩半,一半放回袋子,另一半從門縫塞進去。
“吃。”
餅落地,發出輕微的“嗒”聲。
幾息之後,一只髒兮兮的小手從門後伸出來,迅速抓走了餅。接着是狼吞虎咽的聲音,吃得急,嗆得咳嗽。
契此推開門。
後院荒草叢裏,蜷縮着一個小女孩,看起來比阿醜還小一兩歲。她穿着破爛的葛布衫,赤着腳,腳上全是血口子。見契此進來,她驚恐地往後縮,像只受驚的野貓。
“別怕。”契此在她三步外停下,蹲下身,把陶碗推過去,“喝口水,別噎着。”
女孩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才慢慢伸手,抓起碗咕咚咕咚灌下去。喝得太急,水從嘴角溢出來,流進脖子。
等她喝完,契此才問:“村裏人呢?”
女孩搖頭。
“你一個人?”
點頭。
“幾天了?”
女孩伸出三手指。
契此沒再問。他站起身,對門外的阿醜說:“去找找,看能不能生火。”
阿醜應聲去了。契此則開始在後院轉悠——他在找能用的東西。最後在柴棚角落裏翻出半罐不知放了多少年的粗鹽,幾還沒完全朽爛的柴禾,還有一口破了個小洞的鐵鍋。
當晚,三人在正堂生了堆火。
契其用破鍋燒水,把最後一點小米倒進去,又掰了一小塊餅扔進鍋裏。粥煮得稀薄,但熱氣騰起來時,小女孩的眼睛一直盯着鍋,喉頭不停地動。
“你叫什麼?”契此問。
“……招娣。”聲音細得像蚊子。
“姓呢?”
搖頭。
粥好了,契此先給招娣盛了滿滿一碗。女孩接過,顧不上燙,埋頭就喝。阿醜咽了口唾沫,但沒說話,等着師父給自己盛。
三人都喝完了,身上才有了點暖意。
火堆噼啪作響,契此靠着牆,開始整理布袋。他把裏面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擺在面前:銅錢、陶碗、毛筆、經書,還有那包白磷粉——自從吳府那晚後,他再沒用過。
招娣盯着那本《金剛經》,忽然小聲說:“我爹……也有一本。”
契此手一頓:“你爹?”
“嗯。他說是祖上傳的,下雨天就拿出來曬。”女孩的聲音很輕,“後來,穿鐵衣服的人來了,把書扔進火裏。爹去搶,被……”
她沒說完,但契此懂了。
他沉默片刻,把經書推到她面前:“會認字嗎?”
招娣搖頭。
“想學嗎?”
女孩看看經書,又看看契此,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
“那明天開始,我教你。”契此說得很隨意,像在說明天要下雨,“學一個字,換一勺粥。”
招娣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暗下去:“可我……沒有米給你。”
“你有。”契此看着她,“你有這個村子。”
女孩不懂。
契此也沒解釋。他把東西收回布袋,躺下,用布袋當枕頭。阿醜和招娣在火堆另一邊蜷縮着睡了。夜深了,風從破門吹進來,帶着焦土和荒草的氣味。
契此睜着眼,看屋頂的破洞。
洞外有星光,很淡,但確實在閃。他看着看着,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陳老拐教他認星星:“那顆最亮的,叫北鬥。迷路了,就找它。”
“找到了呢?”
“找到了,就知道該往哪兒走了。”
可如果連北鬥都找不到了呢?
契此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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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契此是被烏鴉叫吵醒的。
不是一只,是一群。它們聚在村口的老槐樹上,聒噪不休。契此起身出去看——樹下躺着一具屍體。
是個中年男人,衣衫襤褸,臉上覆着薄霜,已經僵硬了。看樣子是逃難到此,夜裏凍死的。懷裏還抱着個包袱,包袱散開一角,露出幾件小孩的舊衣服。
契此站在屍體前,看了很久。
然後他轉身回屋,從布袋裏掏出那半截磨禿的毛筆,又找了塊還算平整的木板。他蹲在屍體邊,用筆蘸着露水,在木板上寫:
無名客
凍斃於此
貞明二年冬
字跡很淡,水了就看不清了。但契此寫得很認真,一筆一劃。
寫完後,他把木板立在屍體頭邊,又從布袋裏抓出一把黃小米——那是他最後的存糧——撒在屍體周圍。
“師父,這是做什麼?”阿醜不知何時跟了出來。
“給鳥吃。”契其說,“也給他吃。”
“死人……怎麼吃?”
“魂吃。”
阿醜似懂非懂,但也學着師父的樣子,從自己懷裏掏出一塊撿來的光滑石子,放在屍體手邊:“這個……給他玩。”
契此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兩人回到屋裏時,招娣已經醒了。她坐在火堆邊,正小心地撥弄着昨晚剩下的火星。見他們回來,她小聲說:“我……我會生火。”
“那就生吧。”契此說,“今天我們要把這個村子走一遍。”
早飯後,三人開始“巡視”。
村子很小,十一戶人家,如今全是空的。契此每進一戶,都會停留片刻——不是找值錢的東西,而是看那些被遺棄的生活痕跡:灶台上沒洗的碗,床上沒疊的被,牆上貼的褪色年畫。
在一戶看起來稍殷實的人家,他在裏屋的床底下發現了一個暗格。暗格裏有個小木匣,匣子裏不是金銀,而是一疊地契、幾封家書,還有一本族譜。
契此翻開族譜。
第一頁寫着:“陳氏一支,自光啓年間遷此,耕讀傳家,已歷三代。”
最後一頁,墨跡還很新,只記到一個小男孩的名字:“陳寶兒,生於天祐四年,卒於……”
“卒於”後面是空白。
契此合上族譜,放回匣子,把暗格復原。
“師父,不拿走嗎?”阿醜問。
“不是我們的東西。”契此說,“留給回來的人。”
“他們會回來嗎?”
契此沒回答。
巡視完最後一戶,已近中午。他們在村口的井邊休息,契此打上半桶水——水還算清澈,但有股淡淡的鐵鏽味。
“這村子,”他忽然開口,“是個好地方。”
阿醜和招娣都看他。
“背山面水,土地平整,離官道不遠不近。”契此指着四周,“你看,東邊有林子,柴禾不缺;西邊有坡地,能種莊稼;南邊那條溪,夏天有魚。”
“那爲什麼……”招娣小聲問。
“因爲人怕人。”契此說,“比怕鬼還怕。”
正說着,遠處傳來馬蹄聲。
不是一兩匹,是至少十幾匹,正朝着村子方向來。契此臉色微變,拉起兩個孩子:“躲起來。”
他們躲進最近的一間空屋,從破窗往外看。
來的是一隊騎兵,穿着雜色衣甲,不是正規軍的制式。爲首的是個獨眼大漢,臉上有道疤從額角劃到嘴角。他們在村口勒馬,獨眼漢子環顧四周,啐了一口:
“又是個空村子!”
手下有人問:“大哥,搜嗎?”
“搜個屁!能搬的早搬空了。”獨眼漢子罵罵咧咧,但忽然,他的獨眼眯了起來——他看見了老槐樹下的屍體。
他翻身下馬,走到屍體邊,踢了一腳。包袱徹底散開,小孩衣服撒了一地。漢子彎腰撿起一件,抖了抖,又扔下:“晦氣!”
但就在他轉身要走時,目光落在了契此立的那塊木板上。
“這字……”他蹲下身,仔細看,“誰寫的?”
手下都搖頭。
獨眼漢子站起身,獨眼掃過寂靜的村莊。他慢慢拔出了腰間的刀:“出來。”
聲音不高,但在空曠的村子上空回蕩。
“我知道有人。自己出來,饒你不死。”
契此在屋裏,輕輕按住了要發抖的招娣。他對阿醜做了個“別動”的手勢,然後,深吸一口氣,推門走了出去。
獨眼漢子看見他,愣了一下——大概沒想到是個胖和尚。
“字是你寫的?”刀尖指向木板。
“是。”契此合十。
“爲什麼寫?”
“給人留個名。”
“人都死了,留名有屁用!”
“死了才要留名。”契此說,“不然,誰來記着他活過?”
獨眼漢子盯着他,獨眼裏閃着凶光。半晌,他忽然笑了,笑聲澀:“和尚,你有點意思。跟咱們走吧,正好缺個寫文書的。”
“貧僧雲遊四方,不跟人走。”
“由不得你!”
兩個手下上前要抓契此。契此沒躲,只是從懷裏掏出那本《金剛經》,雙手捧起:“施主,人容易,超度難。今你抓我,明誰超度你?”
獨眼漢子的刀停在了半空。
不是被嚇住了,而是契此說這話時的語氣——太平靜了,平靜得不像在說生死,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你咒我?”獨眼漢子眯起眼。
“貧僧只是說理。”契此翻開經書,念了一句,“‘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施主,你手裏的刀,你騎的馬,你搶來的金銀——都是泡影。何必執着?”
“放屁!”一個手下忍不住,揮刀砍來!
契此沒動。
刀在離他額頭三寸的地方停住了——不是手下留情,而是獨眼漢子喝止了:“住手!”
手下悻悻收刀。獨眼漢子盯着契此看了很久,忽然問:“和尚,你叫什麼?”
“契此。”
“契此……好,我記住你了。”獨眼漢子收刀入鞘,翻身上馬,“今天不你,不是怕你念經。是老子敬你一條漢子——敢一個人帶着倆孩子,在這亂世裏晃蕩。”
他調轉馬頭,對手下吼:“走!”
馬蹄聲遠去,消失在官道盡頭。
契此還站在原地,捧着經書。風吹起書頁,譁啦作響。阿醜和招娣從屋裏跑出來,一左一右抓住他的衣角。
“師父……”阿醜的聲音帶着哭腔。
契此慢慢合上經書,放回懷裏。他看着兩個孩子,忽然笑了——不是平時那種溫和的笑,而是帶着一絲苦澀的笑。
“看見了嗎?”他說,“這就是江湖第一課:有時候,活着比死更需要膽量。”
那天晚上,契此在村裏最大的那間屋子——曾經的祠堂——裏,點起了三堆火。
一堆在正中央,燒得最旺,照亮了牆上殘存的祖宗牌位。
一堆在左,阿醜守着。
一堆在右,招娣守着。
契此自己坐在中間那堆火邊,從布袋裏掏出那支毛筆,又找了幾張還算完整的黃紙——是從祠堂的香案下翻出來的祭祀用紙。
他開始寫字。
不是經書,也不是偈語,而是最簡單的字:天、地、人、、月、山、水、田、禾、米。
一個字一張紙。
寫完後,他走到阿醜面前:“今天開始,你也學。”
阿醜用力點頭。
契此把“天”字紙遞給他:“這是‘天’。我們頭頂上的,下雨下雪出太陽的地方。”
又走到招娣面前,遞上“地”字紙:“這是‘地’。我們腳踩着的,長莊稼埋死人的地方。”
兩個孩子捧着紙,借着火光,一遍遍描摹那些筆畫。
契此回到自己的火堆旁,從布袋裏掏出最後一把小米,撒進火裏。火苗竄起,噼啪作響,米香混着焦味彌漫開來。
他看着火,想起了陳老拐。
想起師父教他第一個戲法時說的話:“三寶,戲法這東西,說穿了就是騙人眼睛。但你要記住——可以騙眼,不能騙心。”
“那怎麼才算不騙心?”
“當你自己都信了的時候。”
當時的陳三寶不懂。
現在的契此……好像懂了一點。
他又抓出一把小米——這次不是撒進火裏,而是撒在地上,圍着自己坐的地方,撒了一個圈。
一個不大不小的圈,剛好能坐進一個人。
然後他盤腿坐在圈中央,閉上眼睛。
夜風吹過破敗的祠堂,穿過沒有門板的門戶,發出嗚嗚的聲響,像很多人在哭,又像很多人在笑。
阿醜和招娣學累了,靠在一起睡着了。
契此依然坐着。
火光在他臉上跳動,明暗交錯。他的呼吸很輕,輕得幾乎聽不見。布袋就放在膝上,袋口微微敞開,裏面漆黑一片。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睜開眼。
不是被聲音吵醒,而是感覺到——有人在看他。
他慢慢轉頭,看向祠堂門口。
那裏站着一個人影。
不是獨眼漢子,也不是任何活人。是一個模糊的、半透明的影子,穿着破舊的長衫,臉上沒有五官,只有一團混沌的光。
影子在門檻外,不進也不退。
契此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後他伸手,從布袋裏掏出一粒米——最後一粒米——輕輕放在圈外,正對着影子的方向。
“吃吧。”他說。
影子沒有動。
契此也不急,就這麼等着。火堆快要熄滅了,最後一點火星在空中飄浮,像夏夜的螢火蟲。
終於,影子動了。
它慢慢彎下腰——如果那算腰的話——伸出同樣模糊的手,撿起了那粒米。然後直起身,似乎在“看”契此。
契此對他合十,微微躬身。
影子也彎了彎腰,然後,像霧氣一樣散開了。
消失得無影無蹤。
契此重新閉上眼睛。
這一次,他笑了。不是苦澀的笑,也不是溫和的笑,而是一種……釋然的笑。
他想,他大概知道接下來該往哪兒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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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時,契此叫醒了兩個孩子。
“我們要走了。”他說。
阿醜揉着眼睛:“去哪兒?”
“去找一個有人的地方。”契此一邊收拾布袋,一邊說,“這個村子……留給該留的人。”
他說的“該留的人”,不知是指那些可能回來的村民,還是指昨晚那個影子。
三人簡單吃了點昨晚剩下的粥——已經涼透了,但能填肚子。臨行前,契此又去了一趟老槐樹下。
那具屍體還在,烏鴉已經啄食了一部分。
契此站在屍體前,念了一遍《往生咒》。念完後,他忽然做了件奇怪的事——他解開布袋,從裏面掏出一件東西。
不是米,不是錢,而是一塊小小的、圓潤的鵝卵石。
青白色,帶點紅斑,和他十四歲時在長汀河灘上撿的那些一模一樣。
他把鵝卵石放進屍體僵硬的手中,然後掰開手指,讓石頭被緊緊握住。
“這個,”他輕聲說,“給你路上玩。”
做完這一切,他才真正離開。
走出村子一裏地,契此回頭看了一眼。
晨霧籠罩着那個廢棄的村莊,老槐樹的輪廓在霧中若隱若現。鍾還在晃,但已經沒有繩子了,大概是風在吹。
招娣忽然說:“師父,我有點……舍不得。”
契此摸摸她的頭:“舍不得是好事。說明這裏裝進你心裏了。”
“那……我們還會回來嗎?”
“不知道。”契此實話實說,“但只要我們記着,這裏就還在。”
他們繼續向北。
這一天的路好走了一些,官道重新變得平坦。偶爾能遇見其他行人——都是南逃的,拖家帶口,滿臉疲憊。看見契此三人居然往北走,都用看瘋子的眼神看他們。
中午時分,他們在一個茶攤歇腳。
茶攤老板是個瘦老頭,見契此是個和尚,只收了半價。喝茶時,老頭多嘴問了一句:“師父往北去,可是要去汴梁?”
契此搖頭:“走到哪兒算哪兒。”
“北邊亂啊。”老頭嘆氣,“梁晉正打得凶,聽說洛陽城外都壘屍成山了。”
契此沒接話,只是慢慢喝茶。
老頭又說:“不過……再往北走兩天,有個地方,倒是太平。”
“哦?”
“雲門山。”老頭壓低聲音,“那兒有個雲門寺,香火旺,也不怎麼受戰亂波及。住持是個有道行的,方圓百裏的百姓都去那兒避難。”
契此記下了這個名字。
喝完茶,付了錢,三人繼續上路。走出茶攤不遠,契此忽然停下,從布袋裏掏出那幾枚銅錢。
他數了數,還剩五枚。
夠三個人吃三天稀粥。
他把銅錢放回去,手指觸到了那本《金剛經》。猶豫了一下,他還是掏了出來,翻開,找到昨晚教孩子的那頁。
紙上,“天”“地”兩個字旁邊,有阿醜用木炭描的歪歪扭扭的模仿。
契此看了很久,然後撕下了這一頁。
他把紙折好,放進懷裏貼身的地方。經書重新裝回布袋時,他感覺袋子輕了一點——不是實際重量,而是某種說不清的東西。
“師父,”阿醜忽然問,“你的布袋……爲什麼總是癟癟的,但又好像很重?”
契此低頭看了看肩上的布袋,笑了。
“因爲它裝的,”他說,“都是看不見的東西。”
“看不見?”
“嗯。比如記憶,比如念想,比如……還沒還完的債。”
阿醜似懂非懂。招娣卻小聲說:“就像我娘。她死了,但我總覺得她還在我心裏——這也算裝嗎?”
契此停下腳步,認真地看着這個瘦小的女孩。
“算。”他說,“而且是最重的那種。”
女孩的眼睛紅了,但她沒哭,只是用力點了點頭。
三人繼續往前走。
官道在正午的陽光下白得刺眼,像一條沒有盡頭的帶子。遠處有山巒的輪廓,青灰色的,連綿起伏。
契此看着那些山,想起了茶攤老頭說的“雲門山”。
他想,那就去那裏看看吧。
去看一眼亂世裏的“太平”。
也去看一眼,自己這個越來越沉的布袋,能不能在那裏找到片刻的安放。
(第一卷 第二章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