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俗世之袋
卷首語:
一只布袋,三丈紅塵。裝得進戲法彩衣,裝得盡亂世悲聲。少年郎未曾想,他抖落的不是彩綢,是半生顛簸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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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長汀幻影
五代後梁時期,貞明二年冬,長汀河結了薄冰。
冰是渾的,摻着上遊沖下來的草屑和說不清是什麼的碎末。河埠頭擠擠挨挨停了十幾條烏篷船,船幫子互相磕碰,發出空洞的悶響——像這個時代在咳嗽。
契此坐在河邊老柳樹下,敞着懷。
風從北邊來,掀開他補丁疊補丁的灰布直裰,露出圓鼓鼓的肚皮。肚臍眼周圍有圈陳年污垢,已經和皮膚長在一起,成了天然的紋樣。他不在意,一只手在肚皮上慢慢畫着圈,另一只手搭在旁邊那只青灰色布袋上。
布袋口鬆垮地張着,像打了一半的哈欠。
“師父,真要走啊?”
問話的是個十來歲的男孩,蹲在他腳邊,臉上抹着河泥和淚痕混成的花臉。孩子叫阿醜,三前契此在破廟裏撿的,爹娘都死在北邊來的潰兵刀下。
契此沒答話,目光落在河面。
冰下有黑影遊過,是最後一批不肯南逃的魚。他看着魚,忽然笑起來,笑聲沉甸甸的,砸在冰面上又彈回來:“你看那魚,明明在冰下,還以爲自己在水裏。”
阿醜聽不懂,吸了吸鼻子。
遠處傳來馬蹄聲,急促得像心跳。幾個騎兵沿河岸飛奔,馬蹄踏碎薄冰,濺起渾濁的水花。他們在搜尋什麼,目光掃過河埠頭每一張麻木的臉。
契此的手按在了布袋上。
騎兵越來越近,爲首的軍官忽然勒馬。馬人立而起,嘶鳴聲撕裂冬的寂靜。軍官的目光,盯在了柳樹下那個胖和尚身上。
“你。”馬鞭指過來,“背的什麼?”
契此慢慢抬起頭,臉上還掛着那抹沒褪淨的笑。他拍了拍布袋,灰塵揚起,在晨光裏打轉:“一些舊東西。”
“打開!”
軍官翻身下馬,皮靴踩在冰渣上咔嚓作響。周圍的人群下意識後退,空出一圈空地。阿醜往契其身後縮,小手揪住了他的衣角。
契此嘆了口氣。
他把布袋提到膝上,動作慢得像在給嬰兒翻身。布袋口傾斜,先滾出來的是半個硬的炊餅,接着是幾枚生鏽的銅錢,一枚缺口的陶碗,一截磨禿的毛筆,最後——是一本邊角卷起的《金剛經》。
軍官用刀尖撥了撥那堆破爛,眉頭擰成疙瘩。
“就這些?”
“就這些。”契此把東西一件件撿回去,動作輕柔,“軍爺要是看上了哪件,盡管拿去。”
軍官盯着他看了三息,忽然抬腳,狠狠踢向布袋!
阿醜驚叫出聲。
但那只腳停在了半空。
不是被人攔住,而是軍官自己停住了。他的臉色變了,從暴怒轉爲困惑,再轉爲某種說不清的驚疑。他慢慢收回腳,後退了一步。
“……瘋子。”
啐了一口,軍官翻身上馬,領着騎兵繼續向南。
人群重新合攏,像水流撫平漣漪。沒人說話,但好幾道目光悄悄落在契此身上。他若無其事地系好布袋,拍拍阿醜的腦袋:“走了。”
“去、去哪兒?”
“去該去的地方。”
他站起身,布袋甩上肩頭。那一瞬間,阿醜似乎看見布袋鼓脹了一下,像吸了口氣。但眨眨眼再看,又還是那個癟癟的舊袋子。
契此往北走。
逆着南逃的人流,逆着冬天的風。有個抱着嬰兒的婦人跟他擦肩,聽見他低聲哼着什麼調子,不成曲,只幾個音在舌尖打轉:
“袋是袋……非是袋……”
婦人回頭看時,那個胖和尚的背影已經沒入晨霧。只有柳枝還在晃,拂過剛才他坐過的青石板。石板上,不知何時多了幾粒黃小米,引來三兩只麻雀啄食。
麻雀啄着啄着,忽然一齊振翅飛起。
因爲冰封的河面,傳來了極輕微的“咔嚓”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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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往回撥三十年。
同樣是長汀河畔,沒有薄冰,只有盛夏滾燙的河水。
十四歲的契此——那時他還叫陳三寶——正蹲在河灘上,往布袋裏裝石頭。不是普通的石頭,是河灘上最圓潤的鵝卵石,青的、白的、帶紅斑的,每一顆都經過精挑細選。
“三寶!班主叫你!”
喊聲從岸上傳來。陳三寶應了一聲,把布袋口扎緊,甩上肩頭。布袋沉甸甸的,但他腳步輕快,跳過幾塊露出水面的礁石,躍上岸邊土路。
路盡頭搭着個簡陋的戲棚,布幡上寫着“陳家幻戲班”。
棚裏熱氣蒸騰。班主陳老拐正在訓人,唾沫星子噴在跪在地上的少年臉上:“讓你偷!讓你偷!戲班的規矩都喂狗了?”
那少年是班主的親侄子,偷了客人的錢袋。
陳三寶低頭鑽進後台,想悄悄繞過。但陳老拐眼尖:“三寶!過來!”
他只好走過去。班主一把扯下他肩上的布袋,掂了掂:“又去撿石頭?跟你說多少遍,練手法用黃豆就行,石頭沉,傷筋骨!”
“石頭實在。”陳三寶小聲說,“黃豆太輕,練不出手感。”
陳老拐瞪他,但眼神裏透出的是滿意。這徒弟是六年前在亂兵堆裏撿的,那時還是個瘦猴似的孩子,餓得只剩一口氣。六年過去,不僅長開了,更顯出了天賦——一雙手天生比別人快,眼力也毒。
“晚上吳府有堂會。”班主把布袋扔還給他,“你壓軸,演‘布袋乾坤’。”
陳三寶眼睛一亮。
“布袋乾坤”是戲班最拿手的幻戲:一只空布袋,能依次變出彩綢、銅錢、果品,最後甚至能飛出兩只活麻雀。歷來只有班主親自演,今天卻交給了他。
“謝謝師父!”
“別高興太早。”陳老拐壓低聲音,“吳府那位新來的監軍使,據說是汴梁來的,見過大世面。要是演砸了……”他沒說完,但眼神裏的寒意說明了一切。
傍晚,戲班一行十二人來到吳府側門。
這是杭州城數得上的宅邸,朱門高牆,門口石獅子的眼睛用的是真的琉璃。陳三寶跟在隊伍最後,肩上的布袋換成了全新的靛藍色錦袋,繡着雲紋——這是戲班的門面。
進門時,護院挨個檢查行囊。
輪到陳三寶,護院捏了捏他的布袋,眉頭一挑:“裝的什麼?”
“吃飯的家夥。”陳三寶賠着笑,解開袋口。
裏面確實是“吃飯的家夥”:彩綢、銅環、幾枚特制的空心雞蛋,還有一包用油紙裹着的白磷粉——那是變火的關鍵。護院伸手進去翻了翻,沒發現異常,揮揮手放行。
但陳三寶的掌心出了汗。
因爲護院沒摸到布袋的夾層。那裏藏着真正不能見光的東西:三本手抄的戲法秘譜,是陳老拐的師父的師父傳下來的。其中記載的一些古法,已經接近“術”的邊緣。
比如“米糧不絕法”——如何讓一只布袋永遠倒不完米。
比如“水火避讓訣”——如何徒手從沸水中取物而不傷。
陳老拐說過,這些東西一旦泄露,戲班會招來身之禍。因爲這世上總有人分不清“幻戲”和“妖術”。
堂會設在花園水榭。
時值盛夏,荷花開得正盛,風裏都是甜膩的香氣。主座上是個面白無須的中年人,穿着紫色圓領袍,正是汴梁來的監軍使鄭元。旁邊陪坐的是吳府主人吳潛,杭州有名的絲綢商,也是戲班的老主顧。
戲開場了。
先是一段吐火,接着是吞劍、傀儡戲。鄭元看得意興闌珊,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敲打。直到報幕人高喊:“下一出——布袋乾坤!”
陳三寶深吸一口氣,走上場。
水榭裏所有的燈籠都在那一刻調暗了,只剩中央一圈光。他站在光裏,舉起那只靛藍錦袋,向四面展示——袋口敞開,裏面空空如也。
“各位貴客請看,”他的聲音還帶着少年的清亮,“此袋尋常,內無乾坤。”
然後他手腕一抖。
第一件飛出來的是一匹紅綢,三丈長,在燈光下如血瀑瀉地。賓客輕呼。他再抖,銅錢如雨灑落,叮叮當當落在青石板上。第三次,變出的是時鮮果子:荔枝、楊梅、金桔,帶着枝葉,仿佛剛從樹上摘下來。
鄭元坐直了身子。
陳三寶知道關鍵時刻到了。他背對主座,面朝池塘方向,雙手捧袋,口中念念有詞——念的是毫無意義的虛詞,但節奏和韻律都模仿道家的咒語。
然後他猛地將布袋拋向空中!
布袋展開,像一只藍色大鳥。在升至最高點時,袋口忽然涌出大團白霧。霧中傳出鳥鳴,緊接着,兩只翠羽紅喙的鸚鵡撲棱棱飛出,在水榭裏盤旋一圈,落在鄭元面前的案幾上。
一只開口:“福壽安康!”
另一只接:“富貴綿長!”
滿座譁然,掌聲雷動。
鄭元笑了,伸手去逗鸚鵡。但就在他的手指即將觸到鳥羽時,異變陡生——
其中一只鸚鵡忽然劇烈咳嗽,咳出幾縷黑煙。黑煙迅速擴散,帶着刺鼻的硫磺味。另一只鸚鵡受驚,尖叫着飛起,撞翻了桌上的酒壺。
“保護大人!”
侍衛拔刀沖上來。陳三寶臉色煞白,他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這套戲法演過不下百次,從沒出過這種差錯!
“妖術!”鄭元拍案而起,臉色陰沉,“拿下!”
陳三寶想解釋,但侍衛已經扭住他的胳膊。他被按倒在地,臉頰貼着冰冷的青石板。餘光裏,他看見陳老拐在台下拼命朝他使眼色,用口型說了一個字:
“跑。”
可是怎麼跑?
侍衛把他拖起來,準備押走。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吳潛忽然開口:“且慢。”
鄭元皺眉:“吳公何意?”
“此乃幻戲,何來妖術?”吳潛慢慢站起,走到陳三寶面前,伸手從他懷裏摸出那個靛藍布袋,“大人請看。”
他當衆撕開布袋內襯。
裏面掉出幾片花瓣、一撮羽毛,還有一小包幾乎看不見的黑色粉末。吳潛拈起一點粉末,在燈下細看:“不過是戲法用的磷粉受,混雜了鸚鵡食囊裏的染料。鳥受,這才咳出黑煙。”
鄭元將信將疑。
吳潛轉身,對陳老拐厲聲道:“雖是意外,但驚擾貴客,罪不可恕!戲班罰銀五十兩,此人——”他指向陳三寶,“逐出杭州,永不得回!”
陳老拐撲通跪下,老淚縱橫:“吳公開恩!這孩子是草民一手帶大,他走了,戲班就……”
“再多言,戲班一並逐出!”
陳三寶被推出了吳府後門。
夜色已深,街上空無一人。他背着那個被撕破的錦袋,站在石階上,回頭看了一眼。府內燈火通明,絲竹聲又響起來了,仿佛剛才的驚險從未發生。
他摸了摸懷裏。
那裏有三本秘譜,是陳老拐在被押出時,趁亂塞進他衣襟的。還有一小袋碎銀,最多二兩。
以及一張字條,上面是班主歪歪扭扭的字:
“向北,莫回頭。活下去。”
陳三寶把字條塞進嘴裏,嚼爛,咽下。
然後他真的向北走。
走過空蕩蕩的街巷,走過已經關閉的城門——守門的兵丁得了吳府的好處,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他出去。走到城外三裏亭時,天開始下雨。
夏夜的雨又急又密,很快澆透了他的單衣。
他躲進亭子,從破布袋裏摸出那三本秘譜。油紙包裹得很嚴實,一點沒溼。就着偶爾劃破夜空的閃電,他翻開第一本。
扉頁上寫着一行小字,墨跡已經黯淡:
“戲法戲法,七分在手,三分在心。若有一心重於手,此袋可裝乾坤。”
閃電再亮時,陳三寶看見自己的手在抖。
不是冷,也不是怕。
是一種說不清的東西,從胃裏往上涌,堵在喉嚨口。他忽然想起那只咳出黑煙的鸚鵡,想起它眼睛裏的驚恐——那眼神,像極了六年前,他在死人堆裏看見的那個還沒斷氣的女人。
女人把最後一個餅塞給他,說:“跑。”
然後咽了氣。
雨越下越大,亭子開始漏雨。水滴砸在秘譜上,暈開墨跡。陳三寶慌忙合上書,塞回懷裏。他靠在柱子上,閉上眼睛。
黑暗中,他聽見自己的心跳。
還有另一個聲音,很輕,但清晰:
“袋是袋……非是袋……”
他猛地睜眼。
亭子裏除了他,空無一人。聲音是從他腦子裏響起的,還是從懷裏那幾本古舊的秘譜裏滲出來的?
他不知道。
雨停了,天邊泛起魚肚白。陳三寶站起來,把破布袋重新甩上肩頭。袋子被雨淋過,顏色深了一塊,像淤血。
他邁出亭子,踩進泥濘的官道。
向北。
很多年後,當契此和尚在嶽林寺的晨鍾裏睜開眼,偶爾還會想起這個雨夜。他會想,如果當時往南走了,人生會不會是另一番光景?
但人生沒有如果。
就像那只布袋,一旦裝進了第一件東西,就再也回不到空空如也的狀態。
他只是往前走。
把十四歲的陳三寶,連同那個雨夜的迷茫和溼,一起裝進越來越沉的布袋裏。然後繼續走,走到下一個城鎮,下一場表演,下一次意外,下一次逃亡。
直到某一天,他忽然發現——
布袋已經重得背不動了。
而那時,他正好走到一條河邊。河水渾濁,漂着亂草和死魚。他蹲下來,想洗把臉,卻在水中看見自己的倒影:
一個肥胖、邋遢、眼神裏有什麼東西已經死掉的中年人。
他看了很久。
然後解下布袋,把它浸入河水。布袋吸水,慢慢沉下去。他鬆開手,看着它被水流帶走,漂向看不見的下遊。
他就這麼空着手,在河邊坐到天黑。
當最後一縷天光消失時,他忽然笑起來。
笑聲很大,驚起了蘆葦叢裏的夜鷺。
因爲他想明白了:布袋可以被水流帶走,但裝進布袋裏的那些東西——那些記憶、罪疚、恐懼、執念——它們已經長進了他的骨頭裏。
他站起,轉身。
而就在他轉身的刹那,下遊的黑暗中,有什麼東西在發光。
很微弱的光,青白色,像墳地的磷火。
它順着水流漂回來,漂到他腳邊。是那只布袋,完好無損,甚至比之前更淨。袋口微微張開,仿佛在等待。
契此看着它,看了整整一炷香的時間。
最後,他彎下腰,撿起了它。
這一次,他沒有甩上肩頭,而是抱在懷裏,像抱一個嬰兒。
他繼續向北走。
月光照在他身上,在地上拖出長長的影子。影子手裏,也抱着一只布袋。
一大一小,一前一後。
走向三十年後,那個結冰的長汀河畔。
走向那個坐在柳樹下,對阿醜說“走了”的早晨。
走向他成爲“布袋和尚”之前的,最後一個平凡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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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汀河的冰,在正午時分裂開了一道縫。
裂縫從契此坐過的青石板下開始,蜿蜒向北,像大地睜開了眼睛。冰下的魚群順着裂縫遊弋,它們不知道,這道裂縫會在三天後擴大,吞沒兩艘試圖過早北上的糧船。
就像它們不知道,那個背着布袋的胖和尚,此刻已經走出二十裏地,正站在一座荒廢的土地廟前。
廟裏供的神像倒了,碎成三截。
契此走進去,把布袋放在供桌上。他從袋裏掏出那半個炊餅,掰成兩半,一半塞進自己嘴裏,一半放在碎神像前。
“吃吧,”他嚼着硬的餅,含糊不清地說,“你我也算同病相憐。”
神像沉默。
阿醜蹲在門檻外,小聲問:“師父,神……也餓嗎?”
契此回頭看他,笑了:“神餓不餓不知道,但擺神的人,肯定是餓過的。”
他吃完餅,拍拍手上的渣,又從布袋裏掏出那本《金剛經》。經書已經翻得卷了邊,他隨手打開一頁,就着破屋頂漏下的光,輕聲念: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
阿醜聽不懂,但覺得好聽。
就像風吹過破廟檐角的鐵馬,叮叮當當,沒什麼意思,但讓人心安。
契此念完一段,合上經書。他看向門外,遠處的山巒在暮色裏漸漸模糊。更遠處,是戰火,是流民,是他即將走進去的、更深的亂世。
他把經書裝回布袋,系緊袋口。
“阿醜。”
“嗯?”
“你知道爲什麼我要往北走嗎?”
孩子搖頭。
契此站起身,布袋再次甩上肩頭。這一次,阿醜清楚地看見,布袋鼓脹了起來,像裝進了一整座山的影子。
“因爲南邊是逃,”契此說,邁出廟門,“北邊是……”
他頓了頓,回頭看了一眼供桌上那半塊餅。
“……是去找答案。”
暮色徹底吞沒了土地廟。
一老一少兩個影子,沿着官道向北,漸漸融進深青色的夜裏。風從背後吹來,帶着長汀河的水汽,也帶着南方越來越遠的炊煙。
而在他們剛剛離開的河畔,那棵老柳樹下——
不知何時,又坐了一個人。
也是個和尚,更老,更瘦,穿着一塵不染的灰色僧衣。他望着契此離開的方向,手裏捻着一串油光發亮的菩提子。
念珠轉動,發出極輕微的沙沙聲。
像春蠶食葉。
像命運在書寫。
(第一卷 第一章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