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硯的話像顆石子投進平靜的水潭,在林老實和陳氏心裏漾開圈圈漣漪。他們雖仍覺得這事難如登天,卻也沒再硬攔——少年眼裏的光太亮,亮得讓他們舍不得掐滅。
第二天剛蒙蒙亮,林硯就醒了。身體還有些發虛,但比起前幾已是天壤之別。他悄悄起身,怕驚動了裏屋的和妹妹,躡手躡腳地走到院子裏。
清晨的空氣帶着露水的清涼,混雜着泥土和草木的氣息,吸進肺裏格外舒坦。院子很小,牆角堆着半垛枯枝,西邊搭着個簡陋的棚子,底下是林老實編到一半的竹筐。東邊那棵老槐樹倒是枝繁葉茂,投下大片濃蔭。
林硯走到院角,撿起一塊燒過的木炭。木炭是昨晚燒火剩下的,質地還算細密,在地上劃了劃,能留下清晰的黑痕。他心裏一喜,這就算是有了“筆”。
他又找來幾塊平整的石板,石板是從河邊撿來的,原本是想墊在屋角防,此刻倒成了天然的“紙”。
一切準備就緒,林硯深吸一口氣,凝神回憶着原主學過的字。原主跟着王秀才學了半年,認識的字不多,也就百十來個。林硯在石板上一筆一劃地寫着,從最簡單的“人”“口”“手”開始。
他的字跡生澀,甚至有些歪歪扭扭。畢竟是第一次用木炭在石板上寫字,手感和前世用鋼筆、圓珠筆完全不同。但他沒有氣餒,寫得極其認真,每一個筆畫都力求規範。
陽光漸漸升高,透過槐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林硯不知疲倦地寫着,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他也只是用袖子隨意擦了擦。
“硯哥兒,咋起這麼早?”陳氏端着洗衣盆出來,看到兒子蹲在地上寫寫畫畫,嚇了一跳,“快別累着,剛剛好利索的身子。”
“,我沒事,活動活動腦子。”林硯抬頭笑了笑,石板上已經寫滿了字,“您看,我能用這個練字。”
陳氏湊過去看了看,石板上的字雖然歪歪扭扭,卻一筆一劃清清楚楚。她不懂什麼筆法,只覺得兒子肯上進是好事,眼眶一熱:“好孩子,別太拼了,餓不餓?我給你留了玉米糊糊。”
“有點餓了。”林硯摸了摸肚子,這才感覺到飢腸轆轆。
早飯是稀得能數清米粒的玉米糊糊,配着一碟醃野菜。林丫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睛好奇地盯着林硯,小聲問:“哥,你昨天說要讀書考秀才,是真的嗎?”
林硯摸了摸妹妹的頭,妹妹頭發枯黃,小臉也瘦瘦的,衣服上打了好幾個補丁。他心裏一軟,點頭道:“是真的。等哥考上了,就讓你天天能吃上白面饅頭。”
“真的?”林丫眼睛一亮,小臉上露出向往的神情,“那我等着哥給我買白面饅頭!”
林老實看着一雙兒女,默默喝着糊糊,沒說話,但握着筷子的手卻緊了緊。
吃過早飯,林硯揣了兩個昨晚剩下的野菜窩頭,準備去王秀才家借書。他知道空着手去不禮貌,可家裏實在拿不出像樣的東西,只能作罷。
王秀才家在村子東頭,離林硯家不算太遠,也就半柱香的路程。王秀才的家比林硯家好上不少,是座小小的四合院,院牆是用黃泥糊的,門口還掛着塊“耕讀傳家”的木匾,雖然有些褪色,卻透着股書卷氣。
林硯站在門口,深吸了一口氣,抬手輕輕敲了敲門。
“誰啊?”裏面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王秀才,是我,林硯。”林硯恭敬地應道。
門“吱呀”一聲開了,王秀才探出頭來。王秀才約莫六十來歲,頭發花白,穿着件洗得發白的青色長衫,臉上帶着幾分書卷氣,只是眉宇間有些鬱色。
“是你啊,小林硯。”王秀才認出了他,“聽說你前幾病得厲害,這就好了?”
“托秀才公的福,已經大好了。”林硯拱手行禮,態度十分恭敬,“今來,是想求秀才公一件事。”
“進來說吧。”王秀才側身讓他進來,領着他走進院子。院子裏種着幾盆蘭花,雖然不算名貴,卻打理得很精神。
“不知你有何事相求?”王秀才在堂屋的椅子上坐下,給林硯倒了杯白開水。
林硯雙手接過水杯,放在桌上,定了定神,才鼓起勇氣道:“秀才公,我想向您借幾本書看。”
王秀才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他幾眼:“你想看書?看什麼書?”
“只要是能應試的書就行,《論語》《孟子》之類的,學生都想看看。”林硯低着頭,聲音有些緊張,“學生知道冒昧,可家裏實在……實在買不起書。若是秀才公肯借,學生定當妥善保管,按時歸還,絕不損壞。”
王秀才沉默了。他教過林硯幾天,知道這孩子還算聰慧,只是家裏太窮,後來就沒來上課了。他自己雖然是秀才,子卻也過得緊巴,那些書都是他年輕時省吃儉用買來的,寶貝得很,平裏就連村裏其他孩子想借,他都舍不得。
林硯見他不說話,心裏有些打鼓,以爲沒希望了,臉上不由得露出失落的神情:“若是秀才公爲難,那就算了,學生……”
“你爲何突然想看書了?”王秀才忽然開口問道。
林硯抬起頭,眼神堅定:“學生想考童生,考秀才。學生知道家裏窮,可學生不想一輩子都這樣,想讓家裏人過上好子。”
他的話很樸實,沒有華麗的辭藻,卻透着一股執拗和真誠。王秀才看着他眼裏的光,忽然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那時他也曾意氣風發,想着通過科舉改變命運,可考了一輩子,也只得了個秀才功名,終究是蹉跎了歲月。
他嘆了口氣,站起身:“罷了,你這孩子有這份心,不容易。我這裏有幾本舊書,你拿去看吧。”
林硯眼睛一亮,驚喜地抬頭:“多謝秀才公!”
王秀才走進裏屋,片刻後拿着幾本書出來。書的封皮已經泛黃,邊角也有些磨損,顯然是被翻了很多遍。
“這是《論語》和《孟子》,是最基礎的東西,你先看着。”王秀才把書遞給林硯,“還有這本《制藝文精選》,是些往年的八股文範文,你也可以看看,了解一下應試的路子。”
“謝謝秀才公!謝謝秀才公!”林硯雙手接過書,緊緊抱在懷裏,激動得聲音都有些發顫。這些書在別人眼裏或許不算什麼,可在他看來,卻是通往未來的鑰匙。
“你識字不多,這些書看起來怕是有些吃力。”王秀才看着他,“若是有不懂的地方,可以來問我。不過我這裏也不是白問的,你平裏若是得空,就來幫我劈劈柴,掃掃院子,算是抵了請教的酬勞,如何?”
林硯連忙點頭:“願意!願意!多謝秀才公肯指點學生!”他知道王秀才這是在變相地幫他,心裏感激不已。
“書你拿回去吧,看完了再來換。記住,要好好愛惜。”王秀才叮囑道。
“學生記住了!一定好好愛惜!”林硯小心翼翼地把書揣進懷裏,又向王秀才深深鞠了一躬,“那學生就不打擾秀才公了,先回去了。”
“去吧。”王秀才擺了擺手。
林硯抱着書,腳步輕快地走出王秀才家。陽光灑在他身上,暖洋洋的,懷裏的書雖然不重,他卻覺得沉甸甸的,那是希望的重量。
回到家,林老實和陳氏看到他懷裏的書,都吃了一驚。得知王秀才不僅借書給他,還肯指點他,陳氏激動得抹起了眼淚,連說:“是祖宗顯靈了,是祖宗顯靈了!”
林硯把書小心翼翼地放在床頭的矮凳上,用一塊淨的破布蓋好。他知道,這些書是他的寶貝,也是他的希望。
接下來的子,林硯開始了一邊養病一邊苦讀的生活。
白天,他幫着家裏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計:幫劈柴、挑水,幫爹整理編了一半的竹筐,偶爾也跟着妹妹去河邊挖野菜。一有空閒,他就拿出王秀才借給他的書,坐在院子裏的老槐樹下啃讀。
那些書都是豎排的繁體字,沒有標點,讀起來十分吃力。林硯常常一個字要琢磨半天,一句話要反復讀好幾遍才能弄懂意思。遇到實在不懂的地方,他就記下來,攢到一定程度就去請教王秀才,回來後再結合王秀才的指點反復琢磨。
晚上,家裏舍不得點燈,他就借着月光,或者點一小截鬆明子,在石板上用木炭寫字。鬆明子煙大,熏得他眼睛發疼,眼淚直流,可他毫不在意,依舊一筆一劃地寫着,直到實在看不清了才肯罷手。
林老實和陳氏看在眼裏,疼在心裏,卻也只能默默支持。陳氏每天都會多給他留半碗糊糊,林老實則把編好的竹筐拿去鎮上賣了,換回來幾文錢,偷偷買了點最便宜的黃紙和墨錠,塞給林硯:“省着點用,別總用木炭在石板上寫了,傷眼睛。”
林硯拿着那幾張粗糙的黃紙和一小塊墨錠,鼻子一酸,說不出話來。他知道,這幾文錢,是爹忍着腿疼,編了好幾天竹筐才換來的。
子一天天過去,林硯的身體漸漸痊愈了,認識的字越來越多,對《論語》《孟子》的理解也越來越深。他的字也有了很大進步,雖然依舊算不上好看,卻工整了許多。
王秀才對他也越發滿意。起初他只是覺得這孩子可憐,想幫一把,可漸漸發現林硯不僅勤奮,而且悟性極高,很多問題一點就透,甚至有時還能提出一些頗有見地的看法,讓他都有些驚訝。
這天,林硯又去王秀才家請教問題。剛走進院子,就看到王秀才坐在石桌旁唉聲嘆氣,眉頭緊鎖。
“秀才公,您怎麼了?”林硯上前問道。
王秀才抬頭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還不是爲了縣裏的童生試。”
“童生試?”林硯心裏一動,“是不是……要開始報名了?”
“是啊,再過一個月,縣裏就要舉行童生試了。”王秀才點點頭,“我原本想讓我那不成器的孫子去試試,可他連《論語》都沒背下來,去了也是白去。唉,我這老骨頭,怕是這輩子都看不到家裏再出個讀書人了。”
林硯的心猛地一跳。童生試!這是他踏上科舉之路的第一步!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裏的激動,看着王秀才,一字一句地問道:“秀才公,我……我能去參加童生試嗎?”
王秀才愣住了,看着眼前這個不過十四歲的少年,少年的臉上沒有絲毫怯懦,只有滿滿的堅定。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好!有膽識!你雖然學的時間短,但基礎還算扎實,去試試也好,就算考不上,見見世面也是好的。”
得到王秀才的肯定,林硯的心裏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他知道,這是他的機會,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
“只是,參加童生試需要報名費,還得去縣裏,來回的盤纏,筆墨紙硯……這些都需要錢。”王秀才提醒道,語氣裏帶着擔憂,“你家裏的情況,怕是……”
林硯的興奮勁兒被潑了一盆冷水。他忘了,考試也是要花錢的。報名費雖然不多,也就幾百文,可對於現在的林家來說,依舊是一筆不小的數目。還有去縣裏的盤纏,來回幾十裏路,總不能餓着肚子走吧?
“我會想辦法的。”林硯咬了咬牙,眼神依舊堅定,“不管多難,我都要去試試。”
從王秀才家出來,林硯的心情有些沉重。錢,又是錢的問題。他沿着河邊慢慢走着,看着河裏遊來遊去的小魚,腦子裏不停地盤算着怎麼才能在一個月內湊夠錢。
忽然,他看到河邊有幾個孩子在摸河蚌。那些河蚌個頭不大,孩子們摸上來玩一會兒就扔了。林硯眼睛一亮——他記得前世看過的資料裏說,河蚌裏可能有珍珠!
雖然知道這種概率很低,但萬一呢?就算沒有珍珠,河蚌肉也能吃,或者拿到鎮上去賣,多少能換點錢。
“就這麼辦!”林硯打定主意,轉身往家跑。他要去準備工具,從今天起,每天都來摸河蚌,不管能不能摸到珍珠,總能有點收獲。
夕陽西下,把河水染成了一片金紅。林硯的身影在河邊奔跑着,雖然前路依舊艱難,但他的腳步卻異常堅定。
童生試,他必須去!這是他通往青雲路的第一級台階,無論如何,他都要邁過去。
家裏,陳氏已經做好了晚飯,依舊是稀糊糊和野菜。林老實坐在門檻上,望着兒子回來的方向,手裏緊緊攥着那幾枚賣竹筐換來的、還帶着體溫的銅板。他知道兒子要去參加童生試,也知道家裏拿不出錢,可他這個當爹的,就算砸鍋賣鐵,也得幫兒子湊上。
夜色漸濃,柳溪村漸漸安靜下來,只有林硯家的院子裏,還亮着一盞微弱的油燈。燈光下,林硯正借着光,在黃紙上認真地寫着字,每一個筆畫都凝聚着他的希望和決心。破屋殘燈,映着少年單薄卻挺拔的身影,在這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