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遠洲主動洗碗,帶來的改變在第二天清晨就顯現了出來。
蘇念轉醒,身側的床鋪依舊空着,帶着一絲涼意。
但床頭櫃上,一個軍綠色的水壺安靜地立着。
她伸手一觸,溫熱。
是燒好的開水。
蘇念指尖頓住,那股暖意從壺身傳到心底,燙得人有些發怔。
這個男人,話少得像塊石頭,卻用這種最樸實的方式,笨拙地示好。
海鮮粥的鮮香喚醒了清晨。
顧遠洲換上作訓服準備出門,臨到門口,腳步卻停了。
他回頭看着蘇念。
“下午大退,礁石區會露出來,別走太遠。”
他的聲音還是那麼簡短,卻沒了初見時拒人千裏的冰冷。
“大退?”蘇念的眼睛瞬間被點亮。
“嗯,每月兩次,水退得最遠。”顧遠洲解釋完,耳透出一抹不自然的紅,像是嫌自己多嘴,轉身邁開長腿就走了。
蘇念看着他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嘴角的弧度再也壓不住。
大退!
這對一個美食博主而言,不亞於海洋親自發來的頂級盛宴請柬!
昨天只是開胃小菜。
今天,才是真正的主菜!
蘇念在屋裏如坐針氈,好不容易熬到下午,立刻全副武裝。
耐磨的舊褲子卷起褲腿,戴上草帽,左手小鐵桶,右手是改裝過的鐵絲鉤和小錘子,氣勢洶洶地出了門。
家屬院的水井邊總是最熱鬧的。
幾個軍嫂正端着盆搓洗衣物,濺起一片片水花。
王彩霞眼尖,瞧見蘇念的打扮,扯着嗓子就喊了起來,那調子酸得倒牙:“喲,顧營長家的,又去尋寶呐?這天天往海邊跑,臉蛋曬成黑炭,還當自己是城裏來的嬌小姐呢?”
一旁上次幫蘇念說過話的劉梅,小聲反駁:“彩霞嫂,小念趕海可厲害了,昨天還抓了海膽和螃蟹呢。”
“那玩意兒能值幾個錢。”王彩霞撇嘴,“咱們島上,最不缺的就是這些腥玩意兒。”
蘇念壓沒搭理她,只對劉梅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便頭也不回地朝海邊走去。
跟這種人費口舌,純屬浪費時間。
用事實堵住她的嘴,才是最解氣的。
今天的大退,果然沒讓蘇念失望。
海水退出了足有幾百米,平深藏不露的礁石群,此刻像一座座沉默的黑色山脈,完全暴露在空氣裏。
溼潤的灘塗廣闊無垠。
空氣裏滿是海藻與鹹水的腥鮮氣息,遠方海鳥盤旋,啼叫着爭搶擱淺的魚蝦。
這哪裏是海灘,這分明是一座敞開了大門的寶庫。
蘇念沒在淺灘浪費時間,她的目標直指更遠處的深水礁石區。
那裏人跡罕至,必然藏着大貨。
她踩着溼滑的礁石,靈巧地向深處跳躍。腳下密密麻麻的海虹和生蠔,今天已經入不了她的眼。
她的“美食雷達”在瘋狂報警,正前方,有大家夥!
繞過一片高聳的礁石,眼前豁然開朗。
一個巨大的汐池,毫無征兆地撞入她的視野。
蘇念的呼吸驟然一窒。
這個天然形成的水坑,足有半個籃球場大,因地勢低窪,即便是大退也未能讓它涸。
池水清澈,水下的一切都一覽無餘。
幾叢海帶在水底招搖,幾只斑斕的海星趴在石頭上裝死。
而最讓她挪不開眼的,是池水中央,那一道正在緩緩巡遊的巨大黑影!
那影子足有半米多長,通體褐色,遍布着野性的斑點,巨大的頭顱,寬闊的嘴巴。
石斑魚!
野生的!這麼大的個頭,在後世的海鮮市場,足以標上天價!
它漲時誤入此地,此刻已是甕中之鱉。
蘇念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激動得指尖都在發麻。
這不是大禮,這簡直是龍王爺送上門的KPI!
她立刻環顧四周,目光鎖定在汐池最窄的一個缺口。
她要用石頭,在這裏築起一道絕望之牆!
這絕對是超綱的體力活。
蘇念一個連瓶蓋都懶得自己擰的現代女性,此刻卻像個上了發條的女戰士,一次次彎腰,抱起被海水沖刷得溜滑的石塊,再精準地碼放到缺口。
汗水很快溼透了後背,黏在皮膚上又悶又熱。
的太陽把她臉頰曬得滾燙,手臂也被礁石的鋒利邊緣劃開幾道口子,滲出血珠。
蘇念卻渾然不覺,她眼裏只有那個被困住的大家夥,那是一盤會走路的清蒸石斑魚!
耗時近一個小時,一道簡陋卻堅固的石壩終於完工。
蘇念找了沖上岸的粗木棍,深吸一口氣,直接跳進齊膝深的水池裏。
冰涼的海水讓她打了個激靈,隨即鬥志更加昂揚。
大石斑魚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脅,開始在池中瘋狂沖撞。
蘇念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它往自己壘砌的石壩死角驅趕。
那片水域最淺,大魚龐大的身軀幾乎擱淺。
就是現在!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掄起木棍,對着魚頭狠狠砸了下去!
“砰”的一聲悶響。
大魚猛地一挺,攪起一片渾水,隨即,掙扎的力道越來越小,最後徹底沒了動靜。
蘇念再也撐不住,雙腿一軟,直接跌坐在冰涼的海水裏,口劇烈起伏,大口地喘着粗氣。
鹹澀的海水沒過她的腰,可她卻忍不住放聲大笑。
看着那條靜靜漂浮的戰利品,一種原始而野性的征服感,讓她四肢百骸都舒暢起來。
休息片刻,新的問題來了。
魚太大,十幾斤重,鐵桶裝不下,她一個人本拖不回去。
正發愁,她又在池底的沙地裏發現了驚喜——一大片野生的扇貝!個個巴掌大,殼面光潔,是頂級的貨色。
蘇.念立刻忘了累,掄起小錘子開挖,不一會兒就裝滿了鐵桶。
戰利品太多,更愁人了。
她看看天色,太陽開始偏西,得趕緊回去。
蘇念急中生智,脫下外層的襯衫,用堅韌的海草捆緊袖口和下擺,做成一個臨時布兜,把扇貝全倒了進去。
然後,她用那木棍穿過大石斑魚的魚鰓,將木棍一頭扛上肩。
一個身材纖細的姑娘,就這麼一手提着十幾斤的扇貝兜,肩上扛着一條比她大腿還粗的魚,搖搖晃晃地走在嶙峋的礁石上。
這畫面,充滿了驚人的視覺沖擊力。
當蘇念的身影再次出現在家屬院時,整個水井邊瞬間安靜了。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搓衣服的聲音停了,聊天的聲音沒了。
所有人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她,或者說,是盯着她肩膀上扛着的東西。
一個嫂子手裏的棒槌“哐當”一聲掉進盆裏,濺了自己一臉水也毫無察覺,只是結結巴巴地指着蘇念:
“天……天爺啊!那、那是魚?”
“是石斑魚!野生的!我男人他們幾十號人出海,都撈不着這麼大的!”
“還有她手裏提的!是扇貝吧?個頭也太大了!她這是把龍王廟給搬空了?”
王彩霞的嘴巴張成了“O”型,那張慣於刻薄的臉上,血色褪得一二淨,再被太陽一曬,又漲成豬肝色,表情精彩得能唱一台大戲。
蘇念沒理會那些或震驚、或羨慕、或嫉妒的目光,她現在只想回家躺平。
劉梅滿臉崇拜地沖過來,手忙腳亂地幫她接過那個沉甸甸的扇貝兜:“小念,你簡直是!這魚……你怎麼弄上來的?”
“運氣好,撿的。”蘇念累得直吐舌頭,笑着說。
在衆人敬畏的注視下,她扛着魚王,走回了自家小院。
一進門,她就把所有東西往地上一扔,整個人癱倒在椅子上,感覺骨頭都散架了。
但看着地上豐盛的收獲,她覺得,一切都值了。
今晚,她要給顧遠洲,做一頓真正的海鮮盛宴。
顧遠洲結束了一天的高強度訓練,拖着灌了鉛似的雙腿回到家。
人還沒到門口,一股霸道無比的香氣就鑽進了他的鼻腔。
那不是單一的菜香,而是無數種鮮味交織在一起,熱烈又蠻橫,直接把他肚裏的饞蟲全部勾了出來。
他推開門,然後,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小小的木桌上,破天荒地擺滿了菜。
桌子正中,是一整盤清蒸石斑魚。雪白的蒜瓣肉微微綻開,上面鋪着一層炸得金黃酥香的蒜蓉,再淋上一勺滾油激過的醬油,鮮氣“滋啦”一下竄上天靈蓋。
旁邊是一盤蒜蓉蒸扇貝,金黃的蒜蓉覆蓋着飽滿的貝肉,香得人頭暈。
還有一大盆白色的魚頭豆腐湯,湯面點綴着幾星翠綠,是院角野蔥的傑作。
甚至還有一碟涼拌海菜,酸爽開胃。
主食,是混着海虹的米飯。
這哪裏是晚飯,這是在過年!
“你回來啦?”蘇念系着圍裙從廚房出來,額上還掛着汗珠,笑容卻無比燦爛,“快洗手,嚐嚐我今天的戰功!”
顧遠洲的目光,從滿桌的盛宴,緩緩移到她神采飛揚的臉上。
他喉結重重一滾,一言不發,轉身去水缸邊洗手。
再次坐下,面對這豐盛得不像話的晚餐,一種陌生的情緒在他中翻涌。
是震撼。
他設想過她一千種樣子,哭的,鬧的,絕望的。
卻唯獨沒有想過眼前這一種。
她竟然能在這座人人喊苦的孤島上,憑着一雙手,把子過得活色生香,熱氣騰騰。
她非但沒被這荒蕪擊垮,反而把這片荒蕪,變成了她的美食樂園。
“快嚐嚐這個!”蘇念得意地揚了揚下巴,夾起最大最嫩的一塊魚腹肉,穩穩地放進顧遠洲碗裏,“我今天的頭功!”
顧遠洲依言夾起,送入口中。
魚肉的嫩滑超出了他的想象,幾乎不用咀嚼,就在舌尖化開,只留下一股純粹到極致的鮮甜,那是屬於深海的味道。
金黃的蒜蓉焦香酥脆,更是將這股鮮甜推向了頂峰。
他從未想過,食物能好吃到這個地步。
他又嚐了一口扇貝,Q彈的貝肉混合着濃鬱的蒜香,鮮美得讓他想把舌頭也吞下去。
那碗魚湯,更是將整的疲憊都融化在了暖意裏。
顧遠洲沒再說話,直接拿出了在部隊裏搶飯的氣勢,風卷殘雲一般,對着滿桌的菜肴發起了總攻。
蘇念也不打擾,就笑盈盈地看着他吃,給他添飯,給他夾菜。
投喂這個男人帶來的滿足感,讓她覺得一天的辛苦都煙消雲散。
一頓飯下來,桌上盤光碗淨。
那條十幾斤的大魚,大半進了顧遠洲的肚子。
他靠在椅背上,生平第一次體會到“撐”是什麼感覺。
屋裏靜了下來,氣氛卻不再有絲毫尷尬。
“你是怎麼做到的?”顧遠洲終於放下筷子,聲音因爲吃得太快而有些沙啞。
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盯着蘇念,那眼神裏不再是冰,而是燒得正旺的火焰,充滿了探究。
他問的,不止是這頓飯。
“什麼怎麼做到的?”蘇念眨眨眼,明知故問。
“抓魚,做飯……所有這些。”顧遠洲的目光深不見底,“一個城裏長大的姑娘,怎麼會這些?”
“因爲我愛吃呀。”蘇念祭出了早就準備好的說辭,半真半假,“我從小就愛琢磨吃的,什麼亂七八糟的書都看,看着看着就會了。至於趕海嘛,大概是天賦異稟?”
這解釋破綻百出,但顧遠洲沒有追問。
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
燈光下,她的小臉紅潤,眼睛裏像盛着星星,閃爍着驚人的生命力。
是她。
讓這個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的水泥方盒子,開始像一個“家”了。
這個念頭毫無征兆地冒出來,讓顧遠洲堅硬的心髒,被什麼東西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
他猛地站起身。
在蘇念驚訝的注視下,他開始收拾桌上的碗筷。
“我來。”他的語氣,不容反駁。
“誒,你累了一天,我來……”
“我說了我來。”顧遠洲打斷她,端着盤子徑直走進了廚房。
蘇念愣在原地,看着他在狹小廚房裏忙碌的高大背影。
這一次,他的動作熟練了許多。
蘇念倚着門框,輕聲問:“顧遠洲,你覺得……這裏的生活苦嗎?”
顧遠洲洗碗的動作頓了頓。
他沒有回頭,聲音低沉:“以前覺得。”
“那現在呢?”
男人沉默了片刻。
“現在……”
他轉過頭來。
昏黃的燈光在他硬朗的側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那雙深邃的眼眸裏,冰川正在消融。
“現在,”他一字一頓,聲音低沉而清晰,“很期待回家。”
蘇念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隨即,她笑了,眼眸彎成了最明亮的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