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的清晨,高鐵駛離本市時,窗外還飄着細碎的雪粒。蘇清顏靠窗坐着,膝上放着一個素色布包,裏面裝着外婆的舊記和那半塊汝窯瓷片——她特意帶上這兩件東西,想讓李看看,或許能想起更多關於蘇氏修復坊的往事。
車廂裏彌漫着淡淡的年味,鄰座的小姑娘正拿着紅包給媽媽看,笑聲清脆。蘇清顏翻開外婆的記,翻到最後一頁,上面是外婆晚年寫的一句話:“清顏,若你能找到明山公的手記,便知蘇家從不是失信之人。”筆尖的墨跡有些暈染,想來是外婆寫的時候落了淚。
高鐵抵達蘇州北站時,雪已經停了。出站口的紅燈籠掛得密密麻麻,空氣中飄着糖炒栗子的香氣。蘇清顏按照李給的地址,打車前往老城區的平江路——李家在平江路深處的一條巷子裏,據說是民國時期就有的老宅子。
巷子很窄,青石板路上還留着積雪,踩上去咯吱作響。蘇清顏跟着導航走到一扇朱漆大門前,門上掛着兩個褪色的紅燈籠,門楣上刻着“李府”兩個字,是典型的江南民居風格。她輕輕敲門,裏面傳來熟悉的蒼老聲音:“來啦,是清顏吧?”
門開了,李穿着藏青色的棉襖,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臉上帶着慈祥的笑:“快進來,外面冷,我給你煮了紅糖姜茶,暖暖身子。”院子裏種着一棵臘梅,枝頭開着淡黃色的花,香氣沁人心脾,牆角的水缸裏結着一層薄冰,映着藍天。
屋裏的陳設很簡單,一張民國時期的八仙桌,兩把舊藤椅,牆上掛着幾張老照片,其中一張是年輕的李和外婆的合影,兩人都穿着旗袍,站在一棵海棠樹下笑着。“這張照片是1950年拍的,你外婆那時候剛嫁給你外公,還沒去上海呢。”李指着照片,語氣裏滿是懷念,“那時候你外婆常跟我說,她父親是個厲害的修復師,能把碎玉修得看不出痕跡,可惜我那時候小,沒見過明山公。”
蘇清顏接過李遞來的姜茶,暖意從指尖傳到心裏。她看着桌上的一個舊木盒,不用問也知道,裏面裝的就是《蘇氏修復手記》。李注意到她的目光,笑着打開木盒:“這就是明山公的手記,我找了好幾天才從箱子底翻出來,你看看吧,裏面記的都是真事。”
木盒裏鋪着紅色的絨布,手記就放在絨布上——封面是深藍色的布面,上面用鋼筆寫着“蘇氏修復手記”五個字,字跡蒼勁有力,邊角有些磨損,能看出年代久遠。蘇清顏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翻開手記,裏面的紙是民國時期的毛邊紙,已經泛黃,上面用藍黑墨水寫着密密麻麻的字,偶爾還畫着修復工具的草圖。
“你翻到1943年那幾頁,”李坐在旁邊,輕聲提醒,“那時候明山公接了清宮玉器的修復訂單,本來快修好了,結果出了岔子。”
蘇清顏按照李的話,翻到標注“民國三十二年(1943)秋”的頁碼,上面寫道:“今溫守業來坊,言願助吾修復清宮玉璧,贈‘特制糯米漿’,稱可增強玉璧韌性。吾不疑有他,用之。三後,玉璧表面現細紋,溫守業卻對外言‘蘇氏用劣料,毀清宮文物’,訂單取消,同行皆避之。吾無奈,只得攜家遷蘇州。”
後面還附着一張小紙條,是用鉛筆寫的,字跡有些潦草:“溫守業偷換漿料,原漿料中加和田玉粉,溫所贈漿料加滑石粉,遇便裂。吾知之,卻無證據,憾!”
蘇清顏握着手記的手指微微發抖,眼眶瞬間紅了。外婆說的沒錯,蘇家從不是失信之人,是溫家偷換材料,散布謠言,才讓蘇氏修復坊落得如此下場。她繼續往下翻,後面幾頁記的是蘇明山在蘇州重新開坊的事,可惜好景不長,1945年因戰亂,工坊再次被毀,蘇明山積勞成疾,沒過幾年就去世了。
“明山公是個好人,”李嘆了口氣,“那時候他在蘇州修了不少文物,都沒收多少錢,說是‘能修一件是一件,別讓老祖宗的東西壞了’。可惜啊,好人沒好命,走得太早了。”
蘇清顏擦了擦眼淚,繼續翻看手記,在最後一頁發現了一張夾着的黑白照片——照片邊緣有些磨損,上面是一個穿着長衫的男人(正是蘇明山),懷裏抱着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男孩穿着藍色的小棉襖,戴着帽,眉眼間竟有幾分熟悉。
“這是明山公遷到蘇州後拍的,”李看着照片,回憶道,“那男孩是隔壁‘陸記古董行’老板的小孫子,明山公很喜歡他,常帶他來工坊玩。可惜後來陸老板全家搬去上海了,就斷了聯系,我也記不清那孩子叫什麼了。”
蘇清顏盯着照片裏男孩的眉眼——挺直的鼻梁,微微上挑的眼尾,甚至連嘴角的弧度,都和陸時衍小時候的照片(她之前在靜遠齋見過)一模一樣!她心裏猛地一震,難道陸時衍就是當年那個男孩?那他和蘇氏修復坊,早就有淵源了?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敲門聲,伴隨着一個熟悉的女聲:“李,我是若曦,來給您送年貨啦!”
蘇清顏的心瞬間沉了下去——溫若曦怎麼會來這裏?她是怎麼知道自己來蘇州的?
李愣了一下,起身去開門:“若曦?你怎麼來了?我沒跟你說過我家地址啊。”
門開了,溫若曦拎着兩個精致的禮盒站在門口,臉上帶着溫柔的笑,可看到屋裏的蘇清顏時,眼神瞬間變了,閃過一絲驚訝和狠厲,很快又恢復平靜:“我聽朋友說您住在這附近,就打聽着過來了,想着給您拜個年。清顏姐也在啊?真巧,您也是來給李拜年的嗎?”
蘇清顏握緊了手裏的手記,沒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看着溫若曦——她本不信溫若曦是“打聽着來的”,肯定是跟蹤自己來的,目的就是爲了搶手記。
溫若曦走進屋,目光落在八仙桌上的手記上,語氣帶着好奇:“李,這是什麼呀?看起來好舊,是您家的老物件嗎?”
“這是明山公的修復手記,”李沒多想,如實說道,“清顏是明山公的曾外孫女,來拿手記的。”
溫若曦的眼睛亮了一下,快步走到桌前,伸手就要拿手記:“原來是蘇氏修復坊的手記啊!我早就聽說蘇氏修復很厲害,能不能讓我看看?也學習學習。”
“不行!”蘇清顏立刻把手記抱在懷裏,“這是我家的東西,跟你沒關系。”
溫若曦的笑容僵住了,語氣瞬間變冷:“蘇清顏,你別太過分!不就是一本舊手記嗎?看看怎麼了?你以爲藏着手記就能證明蘇家清白了?我告訴你,當年蘇家失信是事實,誰也改不了!”
“你胡說!”蘇清顏站起身,“手記裏寫得很清楚,是你爺爺溫守業偷換材料,散布謠言,才讓蘇家失信的!你現在還想搶手記,銷毀證據,你以爲我會讓你得逞嗎?”
溫若曦見被拆穿,也不再僞裝,伸手就去搶蘇清顏懷裏的手記:“我看你是瘋了!一本破手記能證明什麼?今天這手記我必須拿走!”
兩人拉扯起來,溫若曦力氣不小,一把抓住手記的一角,蘇清顏死死護着,不讓她搶走。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熟悉的身影沖了進來,一把將蘇清顏拉到身後,對着溫若曦冷聲道:“溫若曦,你想什麼?”
是陸時衍!
蘇清顏愣了一下,看着陸時衍的背影——他穿着黑色的羽絨服,頭發上還沾着雪粒,顯然是剛到。他怎麼會來這裏?
溫若曦看到陸時衍,臉色瞬間變了,隨即又換上委屈的表情:“時衍,你怎麼來了?是清顏姐不讓我看手記,還推我,你看我的手都紅了。”她說着,舉起手腕,上面確實有一道紅痕(是剛才拉扯時弄的)。
陸時衍卻沒看她的手,而是拿出手機,點開一段視頻,遞到溫若曦面前:“這是我在平江路口拍的,你從高鐵站就跟着清顏,一路跟到這裏,還說你是‘打聽着來的’?你到底想什麼?”
視頻裏清晰地拍到,溫若曦戴着口罩,跟在蘇清顏身後,從高鐵站出來,打車到平江路,一直尾隨蘇清顏到李家巷口。溫若曦看着視頻,臉色蒼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還有,”陸時衍的語氣更冷了,“警方已經在上海倉庫抓到你父親了,他供認是你指使他轉移造假材料,你現在還有什麼話說?”
溫若曦的身體晃了一下,眼神裏滿是絕望,卻還是強撐着:“時衍,你別聽他們胡說!是蘇清顏陷害我,是她讓警方抓我父親的!你要相信我啊!”
“我不會再相信你了,”陸時衍搖搖頭,“從你僞造監控開始,從你撒謊說爺爺是古董商開始,我就該懷疑你了。之前是我糊塗,才讓清顏受了委屈。”
溫若曦見陸時衍徹底不信自己,突然瘋了一樣沖向蘇清顏,想搶她懷裏的手記:“我得不到的,你也別想得到!蘇家的名聲,早就臭了,你以爲一本手記就能改過來嗎?”
陸時衍立刻攔住她,將她推到一邊:“溫若曦,你別再鬧了!警方應該已經快到了,你還是想想怎麼跟警方解釋吧。”
溫若曦愣在原地,看着陸時衍護着蘇清顏的樣子,突然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我真是瞎了眼,才會以爲你會一直相信我。陸時衍,你記住,你今天護着她,總有一天會後悔的!”
就在這時,巷口傳來警車的聲音,溫若曦臉色一僵,轉身想跑,卻被及時趕到的警察攔住,戴上了手銬。她被帶走時,還回頭瞪着蘇清顏:“蘇清顏,我們沒完!”
警車開走後,院子裏終於安靜下來。李嚇得臉色發白,蘇清顏扶着她坐下,遞過一杯姜茶:“李,您沒事吧?讓您受驚嚇了。”
“沒事沒事,”李擺擺手,看着陸時衍,“你是……當年陸老板的孫子吧?我看着你眼熟,跟你爺爺年輕時很像。”
陸時衍愣了一下,隨即點點頭:“是,我爺爺叫陸敬亭,以前確實在蘇州開過古董行。李,您還記得我小時候的事?”
“記不太清了,就記得你常跟在明山公後面,叫他‘蘇爺爺’,”李笑着說,“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們還能再見面,真是緣分。”
陸時衍看向蘇清顏,眼神裏帶着愧疚和歉意:“清顏,對不起,之前是我不好,沒相信你,還讓你受了這麼多委屈。溫若曦的事,我會跟警方說清楚,幫你洗清所有誤會。”
蘇清顏看着他,心裏確實有觸動——剛才他護着自己的時候,她能感受到他的緊張和在意。可之前的不信任,那些委屈,不是一句“對不起”就能抵消的。她輕輕搖了搖頭,抱着手記站起身:“謝謝你今天幫我,不過我們的事,以後再說吧。李,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了,改天再來看您。”
陸時衍還想說什麼,蘇清顏卻已經轉身走向院門。他看着她的背影,想說“我送你”,卻又怕她拒絕,只能站在原地,心裏滿是失落。
李看着陸時衍的樣子,嘆了口氣:“小夥子,我知道你心裏有清顏,可清顏這孩子,受了太多委屈,你得給她時間。當年明山公常說,‘信任就像修復文物,碎了就難拼回去了’,你得慢慢用行動讓她重新相信你。”
陸時衍點點頭,心裏明白了——他不能急,只能一點點彌補,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才能重新贏回蘇清顏的信任。
蘇清顏走出李家的巷子,沿着平江路慢慢走。雪又開始下了,落在青石板路上,很快積了一層薄雪。她懷裏抱着手記,感覺沉甸甸的——這不僅是一本手記,更是蘇家的清白,是曾外祖父的心血。
走到平江路路口,她準備打車去高鐵站,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她回頭,看到陸時衍站在不遠處,手裏拿着一把黑色的傘,沒有靠近,只是輕聲說:“雪下大了,你拿着傘,別淋感冒了。我不送你,你自己路上小心。”
蘇清顏看着他手裏的傘,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接過:“謝謝。”
陸時衍看着她,想說什麼,最終還是只說了一句:“到家了給我發個消息,讓我知道你安全。”
蘇清顏沒有回答,轉身打車離開。車子駛離時,她從後視鏡裏看到陸時衍還站在原地,看着車子的方向,雪落在他的身上,很快就白了一片。
她握緊了手裏的傘,心裏有些復雜——陸時衍的改變,她看在眼裏,可心裏的那道坎,還需要時間才能過去。她低頭看着懷裏的手記,又想起照片裏的男孩,心裏有個疑問:陸時衍當年是不是知道些什麼?他對蘇氏修復坊的關注,是不是不僅僅因爲自己?
車子很快到了高鐵站,蘇清顏拿着手記和傘,走進候車室。候車室裏人很多,都是拜年返程的人,熱鬧非凡。她找了個座位坐下,翻開手記,看着曾外祖父的字跡,心裏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把蘇氏修復坊的故事講給更多人聽,讓曾外祖父的修復技藝傳承下去,也讓蘇家的清白,被所有人知道。
而此刻的蘇州平江路,陸時衍還站在原地,拿出手機給陳助理打電話:“幫我查一下1943年我爺爺和蘇明山公的往來記錄,還有我小時候在蘇州的照片,越詳細越好。另外,溫若曦的案子,你跟警方對接好,確保所有證據都能落實,別讓她再翻案。”
掛了電話,他看着飄落的雪花,心裏滿是堅定——他要查清自己和蘇氏修復坊的淵源,也要用行動證明自己,總有一天,他要讓蘇清顏相信,他會一直站在她身邊,再也不會讓她受委屈。
雪越下越大,覆蓋了平江路的青石板,卻蓋不住那些被塵封的往事,也蓋不住兩顆漸漸靠近的心——雖然還有距離,但總有一天,會走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