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江霧尚未散盡,營地已如繃緊的弓弦。所有參與最後吊裝的人員,無論工匠、勞工還是羽林衛,都已各就各位。經過昨夜驚魂,每個人眼中都帶着血絲,神情卻異常肅穆堅定。
朱權手臂和肩頭的傷口被仔細包扎,隱隱作痛,但這痛楚反而讓他精神更加集中。他與魯師傅、周武最後一遍核對着流程,檢查着每一處滑輪、絞盤、繩索和那幾副連夜修復、反復測試過的鐵鏈合頁。蕭策親自到場,按刀立於高處,目光如鷹隼般掃視全場,無形的壓力彌漫開來,卻也帶來了異樣的秩序感。
“今之事,關乎江寧百姓安危,關乎數月心血成敗,更關乎在場諸位的性命榮辱。”蕭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本官在此,有功必賞,有過必罰,更容不得半點差錯、半分異心!開始吧!”
“起——!”魯師傅蒼老而洪亮的聲音,如同號角,拉開了最終決戰的序幕。
沉重的閘門門板,早已在匠人們巧手下,與內部的骨架精確結合,形成兩扇完整的龐然大物,此刻被厚實的麻繩網絡和鐵鏈小心地兜住。數十名精壯勞工分成數組,在周武的統一號令下,開始推動巨大的絞盤。絞盤發出艱澀的“嘎吱”聲,粗大的繩索一寸寸收緊,巨大的門板開始微微震顫,緩緩脫離支撐它的枕木。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絞盤轉動聲、繩索摩擦聲和勞工們粗重的喘息聲。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緩緩上升的巨門,心也跟着提到了半空。
朱權緊抿着嘴唇,眼睛一眨不眨地跟隨着門板的移動軌跡,不斷發出簡短的指令:“左前繩,緊半扣!”“後絞盤,停!保持!”“注意門軸方向!”
巨大的陰影緩緩移動,遮蔽了部分陽光。門板在離地三尺時,微微晃動了一下,引起一片低低的驚呼。魯師傅立刻吼道:“穩住了!兩邊同時發力,慢一點!”
晃動被控制住。門板繼續平穩上升,越過人頭,越過臨時搭建的護欄,最終在數丈高的位置懸停,正好對準下方石質閘槽的預留位置。
“落!”朱權深吸一口氣,下達了最關鍵的命令。
絞盤開始反向緩緩轉動。巨門在繩索和鐵鏈的控制下,開始以極其緩慢的速度下降。對準閘槽,精準嵌入,這是最後的考驗。哪怕毫厘之差,都可能造成卡死或難以彌補的縫隙。
汗水順着每個人的臉頰、脖頸流淌。朱權感覺自己的心跳聲大得像擂鼓。他死死盯着門板底部與石槽邊緣逐漸縮小的距離。
三寸……兩寸……一寸……
“停!微調!”朱權猛地揮手。門板懸停在幾乎觸及石槽的位置。幾名工匠拿着撬棍和木楔,在周武的指揮下,小心翼翼地對門板的水平角度進行最後的微調。這是精細活,全憑手感和眼力。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連蕭策都不自覺地握緊了刀柄。
終於,魯師傅眯着眼,反復比劃後,用力一點頭:“行了!”
“落——實!”朱權幾乎是吼出了最後兩個字。
絞盤再次轉動,門板穩穩地、徹底地沉入了石槽之中。“咔噠”一聲輕響,那是底部預埋的卡榫與門板契合的聲音,在寂靜中清晰可聞。
第一扇閘門,成功就位!
短暫的寂靜後,爆發出震天的歡呼!許多勞工激動得扔掉手中的工具,互相擁抱,喜極而泣。連來的疲憊、恐懼、壓力,在這一刻得到了宣泄。
朱權也長長舒了一口氣,感覺渾身力氣都被抽空,幾乎站立不穩,被旁邊的周武一把扶住。
“成了!朱兄弟,成了!”周武這個大嗓門也帶了哽咽。
蕭策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如釋重負的笑意,但隨即收斂。還有一扇門。
有了第一扇的經驗,第二扇閘門的吊裝過程順利了許多,雖然同樣緊張,但人們心中有了底,作更加沉穩有序。一個時辰後,第二扇巨門也穩穩嵌入石槽。
兩扇厚重的木閘門,如同兩位沉默的巨人,並肩矗立在江邊石基之上,雖然尚未安裝絞盤鐵鏈,未塗防蛀的桐油,但那巍峨的輪廓和嚴絲合縫的嵌入,已足以讓人感受到其蘊含的磅礴力量和對洪水的蔑視。
歡呼聲再次響徹江岸,經久不息。連一向矜持的孫主事和吳員外郎,也忍不住擊掌相慶,看向朱權的目光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贊賞。
接下來的幾天,營地沉浸在一種疲憊而歡欣的氣氛中。安裝絞盤、連接鐵鏈、調試啓閉、塗抹防護……各項工作有條不紊地推進。水閘,這個凝聚了無數人心血、智慧,甚至鮮血的工程,終於從藍圖變成了現實。
朱權的聲望在營地裏達到了頂點。不僅僅是蕭策和工部官員的賞識,在普通勞工和匠人心中,他更是帶領他們克服萬難、創造奇跡的“小先生”。許多人見到他,都會自發地停下手中的活計,恭敬地行禮。魯師傅甚至私下裏對他說:“朱先生,您這身本事和心思,窩在這裏可惜了。等這活兒完了,若有用得着咱們這幫老夥計的地方,您一句話!”
這種擁戴讓朱權感到溫暖,也讓他更加警惕。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果然,就在水閘主體徹底完工,僅剩一些收尾工作的傍晚,一騎快馬帶着煙塵,馳入營地,直奔蕭策的營帳。
很快,蕭策召集了孫主事、吳員外郎、宋主事以及朱權、周武。
蕭策的臉色比平更加嚴肅,甚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陰沉。他將一份蓋着朱紅大印的公文輕輕放在桌上。
“朝廷急令。”蕭策的聲音平靜,卻帶着某種沉重,“北邊軍情有變,糧草轉運吃緊。羽林衛左衛指揮使司令,調本官即刻率本部半數人馬,北上淮安,協理漕運護衛,十內必須抵達。”
帳內一片寂靜。北調?在這個當口?
孫主事急道:“蕭大人,水閘雖成,但尚未經歷汛期考驗,諸多善後、鄉民安置、乃至可能的破壞之事調查,皆需大人坐鎮啊!況且,王知縣那邊……”
“軍令如山。”蕭策打斷了他,語氣斬釘截鐵,“北邊事大,不容耽擱。本官離後,江寧水閘及一應善後事宜,由孫主事、吳員外郎全權負責,宋主事協理。營地護衛及流民工役管理,暫由周武代管。”
他的目光落在朱權身上,停頓了一下:“朱石。”
“晚輩在。”朱權心中一緊。
“你於此次建閘有功,本官已具表上報。然你身份特殊,仍需勘核。本官離後,你……”蕭策似乎在斟酌詞句,“你暫且留在孫大人、吳大人身邊聽用,協助處理水閘後續技術事宜。周武會保障你之安全。待本官北返,或朝廷有進一步明示,再行安排。”
這安排,看似依舊重用,實則將朱權置於了一個微妙而危險的位置。蕭策這最粗的支柱即將抽離,王知縣在地方的勢力將失去最大的制衡。孫、吳二人是技術官員,在地方行政和兵事上並無實權。宋主事態度曖昧。周武雖得信任,但畢竟只是代管部分勞工,名不正言不順。而朱權自己,功勞雖有,卻無正式身份和官職,全賴蕭策賞識。如今蕭策一走,他立刻就成了無浮萍,功勞可能被冒領,過錯可能被栽贓,甚至……
朱權後背瞬間滲出冷汗。他立刻躬身:“晚輩遵命。定當盡心竭力,協助二位大人。”他沒有多問,也沒有表露任何不安,這個時候,任何多餘的言行都可能成爲把柄。
蕭策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只是點了點頭:“你好自爲之。”
會議匆匆結束。蕭策雷厲風行,立刻開始點選兵馬,收拾行裝。營地剛剛升起的歡欣氣氛,瞬間被一種前途未卜的惶惑所取代。羽林衛的離去,意味着最強武力的消失,也意味着某種秩序和保護的瓦解。
深夜,朱權獨自站在已初見雄姿的水閘旁,望着漆黑如墨的江面。江風浩蕩,吹動他的衣袂。完成了如此艱巨的工程,心中卻無多少喜悅,只有沉甸甸的危機感。
蕭策的調令來得太過突然,也太過“巧合”。北邊軍情?還是朝中有人不想蕭策繼續深究江寧之事?王知縣在其中又扮演了什麼角色?沉寂的漕船依舊靜靜地泊在附近,像黑暗中蟄伏的巨獸。
腳步聲自身後響起,是周武。
“朱兄弟,”周武的聲音帶着憂憤,“蕭大人這一走……我怕王扒皮和那些暗地裏的魑魅魍魎,立刻就會撲上來!咱們得早做打算!”
朱權沉默良久,緩緩道:“周大哥,蕭大人留下你,已是莫大信任。當務之急,是穩住營地,不能自亂陣腳。水閘已成,這是最大的本錢。孫大人、吳大人是正直之人,我們務必配合好他們,盡快完成收尾,讓水閘能真正運轉起來,惠及百姓。只有這樣,我們的功勞才誰也抹不掉,也才有繼續周旋的餘地。”
他轉過頭,看着周武:“另外,從明天起,營地巡邏要再加緊,尤其是水閘和物料庫。挑選最信得過的兄弟,組成兩隊,一明一暗。明隊由你帶着,按規矩巡視。暗隊……我親自挑人,不公開,只負責盯住那些可能有問題的人和地方,比如……宋主事的行蹤,還有江邊那幾艘船。”
周武眼睛一亮:“好!我曉得了!明槍暗箭,咱們都防着!”
朱權點點頭,望向北方漆黑的天際。蕭策北去,前方的路驟然變得迷霧重重,機四伏。但他沒有退路。水閘是他和無數人用血汗鑄就的堡壘,也將是他接下來,在這洪武年間的驚濤駭浪中,必須守住的第一塊陣地。
巨門已然落定,而真正的風雨,或許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