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的離去並未帶走沉記的影子,相反,那三艘停泊在渡口的漕船,像三塊沉重的鉛墜,壓在營地每個人心頭。糧草供應依舊依賴沉記的“義捐”,這使得即便蕭策,也無法對其采取過於強硬的姿態。沉文柏變得更加低調,每只在船上或涼棚靜坐,偶爾與宋主事說幾句閒話,對工程進度似乎不再“關切”,但這種沉默反而更讓人不安。
閘門構件的加工進入尾聲。巨大的柏木與鐵力木在匠人們鬼斧神工般的技藝下,變成了形狀規整、榫卯嚴密的龐然大物。接下來,是更爲艱巨的組裝與吊裝。
將數以萬斤計的構件,嚴絲合縫地組裝起來,再吊裝到已澆築完成的石質閘槽之中,這不僅是體力活,更是對統籌、指揮和勇氣的終極考驗。稍有不慎,便是木毀人亡,前功盡棄。
朱權與魯師傅等匠人反復推演組裝流程,在沙地上畫出詳細的步驟圖,標注每一個發力點、每一個支撐位置、每一個口令節點。他們設計了一套復雜的滑輪組和絞盤系統,利用伐來的巨木搭建起數丈高的臨時龍門架,粗如兒臂的麻繩浸足了桐油,沉記捐贈的鐵鏈和鐵鉤也被檢查了無數遍。
蕭策調來了幾乎所有可用的羽林衛和精壯勞工,分成數隊,由周武和幾名穩重老成的匠頭分別帶領,反復演練協作。口令被簡化爲最清晰的短句:“起!”“穩!”“走!”“停!”每一個動作都必須如臂使指。
即便如此,當第一沉重的門柱被數十人喊着號子,通過滑輪組緩緩吊離地面時,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木料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繩索繃緊如弓弦,龍門架微微震顫。朱權站在最前方,緊盯着構件移動的每一寸,手心全是汗,卻必須保持聲音的平穩:“左邊第三繩,鬆半尺!後隊絞盤,再收一圈!穩住!”
陽光熾烈,汗水流入眼睛,辣地疼,沒人敢擦拭。空氣中彌漫着桐油味、汗味和泥土的腥氣,混合成一種令人窒息的緊張。
第一天,只成功吊裝固定好了兩主門柱。人人都累得脫力,但看着那兩巨木穩穩嵌入石槽基座,一種難以言喻的成就感沖淡了疲憊。
第二天,開始組裝橫向的穿帶和內部支撐結構。這需要匠人們在高空作業,在晃動的構件上精確對榫。魯師傅親自帶人上去,老邁的身軀此刻卻靈活如猿猴,錘鑿敲擊的聲音在空中回蕩,每一聲都敲在下面仰望的人們心裏。
就在第二天的組裝接近尾聲時,意外發生了。
一用於臨時斜撐的杉木,因受力不均,加上連曝曬略有縮,突然發出一聲脆響,從中間斷裂!正在旁邊一塊穿帶木上鑿榫眼的一名年輕工匠,猝不及防,腳下失衡,驚叫着從數丈高處摔落!
“小心!”下方一片驚呼。
千鈞一發之際,旁邊一早已預設好的保險繩索猛地繃緊,兜住了那工匠的大半身體,但下墜之勢仍讓他狠狠撞在下方一橫梁上,悶哼一聲,昏死過去。
事故瞬間讓現場一片混亂。人群涌上,七手八腳將傷者抬下。朱權沖過去一看,只見那人右腿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彎曲,顯然已經骨折,身上也有多處擦傷。
“快!抬去郎中那兒!”周武吼道。
龍門架上的工作被迫暫停。魯師傅臉色鐵青地爬下來,檢查那斷裂的撐木,又看了看傷者,狠狠一拳砸在旁邊的木架上:“是我的疏忽!該用更粗的硬木,該多檢查幾遍!”
蕭策聞訊趕來,面沉似水。他看着痛苦呻吟的傷者,又看了看停滯的工程,最後目光落在朱權和魯師傅身上。
朱權強忍心中的後怕和自責——保險繩是他堅持要求設置的,但撐木的檢查他確實沒有親力親爲。他深吸一口氣,站出來:“大人,是晚輩考慮不周,督查不嚴,願受責罰。當務之急,是立即全面檢查所有支撐、繩索和腳手架,排除隱患。傷者需全力救治。工程……絕不能停,但安全規程必須加倍嚴格執行!”
蕭策看了他片刻,緩緩道:“你可知,若方才無人拉住,便是人命關天?工程延誤尚可追趕,人命沒了,如何挽回?”他的語氣並不嚴厲,卻讓朱權感到沉重的壓力。
“晚輩明白。”朱權低頭,“此後每一木,每一繩,晚輩必親自查驗。高空作業,增設雙保險,無關工匠一律不得靠近下方危險區域。每開工前,集中訓話,強調安全。”
“嗯。”蕭策點點頭,對隨從道,“去將沉記捐贈的傷藥取最好的來,務必治好傷者。”他又看了一眼那高聳的龍門架和半成品的閘門框架,“今停工,全面檢修。明再繼續。”
事故像一盆冷水,澆滅了因順利開局而產生的些許浮躁。營地氣氛重新變得凝重。匠人們默默檢查着每一處細節,眼神裏多了敬畏。朱權和魯師傅更是幾乎徹夜未眠,打起火把,將整個吊裝系統從頭到尾查了三遍。
沉文柏的涼棚裏,燈火亮到很晚。隱約有低語聲傳出。
第二天,工程在更加謹慎小心中重啓。進度慢了許多,但每一步都走得踏實。傷者的傷勢穩定下來,這多少緩解了人們的憂慮。到了傍晚,閘門的內部骨架終於初步組裝完成,巍峨的框架矗立在石槽前,像一頭等待喚醒的巨獸。
只剩下最後,也是最關鍵的一步——將兩扇巨大的門板,安裝到骨架上,並與絞盤、鐵鏈連接。
這天夜裏,月黑風高。連續多的勞累讓大多數人早早沉入夢鄉。朱權卻因白天一個關於門板合頁轉軸潤滑的細節問題輾轉反側,索性起身,想去工棚再看看圖紙。
剛走出窩棚不遠,他忽然聽到江邊方向,傳來一陣極其輕微、不同於尋常風吹蘆葦的窸窣聲,隱約還有金屬摩擦的微響。
是值夜的守衛?聲音傳來的方向,卻接近停泊漕船和堆放部分關鍵鐵制構件的小碼頭。
朱權心中一凜,白的事故讓他神經格外敏感。他放輕腳步,借着堆放的木料陰影,悄悄向那邊摸去。
靠近碼頭,只見昏暗的星光下,兩個黑影正鬼鬼祟祟地蹲在堆放絞盤鐵鏈和那幾副沉重鐵合頁的油布旁,似乎正在擺弄什麼。其中一人手裏拿着一把小銼刀類的東西,正對着一條粗大鐵鏈的某個環節,小心翼翼地刮擦。
破壞?!朱權血往頭上涌。明就要吊裝門板,鐵鏈若在關鍵時刻斷裂,後果不堪設想!
他來不及多想,也顧不得喊人可能打草驚蛇,猛地從陰影中沖出,同時發出一聲大喝:“什麼人?!”
那兩個黑影大吃一驚,猛地跳起。其中一人反應極快,反手就將手中那東西朝朱權面門擲來!朱權偏頭躲過,那東西“鐺”一聲砸在身後木料上,火星四濺,果然是一把鋒利的鋼銼。
另一人則低吼一聲,合身撲上,手中寒光一閃,竟是匕首!
朱權不會武藝,全憑一股悍勇和這些子錘煉出的敏捷,側身閃避,同時抓起地上一短木棍格擋。“鏘!”匕首砍在木棍上,力道之大,震得朱權手臂發麻。
“來人!有賊!”朱權邊擋邊退,高聲呼喝。
那持匕首的歹徒攻勢更急,招招狠辣,顯然是想速戰速決,滅口了事。朱權險象環生,手臂、肩頭被劃開兩道口子,辣地疼。
就在此時,不遠處窩棚亮起火光,周武的怒吼傳來:“朱兄弟?!”緊接着是急促的腳步聲。
兩名歹徒見事不妙,對視一眼,毫不猶豫地轉身就朝江邊停泊的一艘小舢板狂奔。
“攔住他們!”朱權捂着傷口大喊。
周武帶着幾名驚醒的勞工追來,但那兩人身手矯健,幾步就跳上舢板,揮刀斬斷纜繩,迅速劃入黑暗的江心,幾下就消失在茫茫夜色與蘆葦蕩中。
周武追到水邊,望着黑漆漆的江面,狠狠啐了一口。轉身扶住朱權:“你怎麼樣?”
“皮肉傷,不礙事。”朱權咬着牙,指向堆放鐵鏈的地方,“快!檢查那些鐵鏈和合頁!”
衆人點亮火把圍攏過來。仔細檢查之下,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幾條關鍵承重鐵鏈的環節連接處,都發現了被銼刀反復刮削的痕跡,雖然尚未斷裂,但強度已大大削弱。幾副大鐵合頁的轉軸孔內,也被塞入了細沙和碎木屑,若不清理,安裝後轉軸很快會被卡死磨損。
這是極其陰損的破壞!目的就是讓閘門在吊裝或未來使用中突然失效,釀成慘劇!
消息很快驚動了蕭策。他深夜披甲而來,看着那些被破壞的部件,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目光掃過朱權還在滲血的傷口,又望向沉記漕船停泊的方向——那艘小舢板消失的方位,正與漕船所在區域相鄰。
“可看清那兩人樣貌?”蕭策沉聲問。
朱權搖頭:“夜色太黑,他們又蒙着面。但身手利落,配合默契,不像普通毛賊。而且……他們對工地存放關鍵部件的位置十分熟悉。”
蕭策眼神冰冷,沒有立刻下結論。他命令將所有鐵鏈、合頁重新檢查、修復,增派雙倍人手重點看守所有要害部位和物料堆場。同時,以加強營地安全爲由,派了一隊羽林衛,將警戒範圍擴大,隱隱將那三艘漕船也納入監視之中。
後半夜,營地無人再能安眠。火光通明,巡邏的隊伍腳步聲密集。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感,籠罩在每個人心頭。
朱權包扎好傷口,站在即將完成的閘門前,望着黑暗中沉默的江水和遠處那幾點屬於漕船的孤燈,心中一片冰寒。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白天的“意外”與夜晚的破壞,接連發生,這已不僅僅是阻撓工程,而是要徹底毀掉它,並讓負責之人萬劫不復。
對手的耐心似乎正在消失,手段也越發狠毒直接。
他摸了摸懷裏,那塊一直貼身藏着的“李”字腰牌似乎更加滾燙。王知縣?沉記?還是他們早已勾連在一起?
東方天際,露出一線魚肚白。新的一天即將開始,也是閘門吊裝最後的沖刺。朱權知道,真正的較量,或許就在那鐵索橫江、巨門落定的時刻。他必須挺過去,爲了這耗費無數心血的水閘,也爲了自己那尚未見到曙光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