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過身，看到祖父祖母、父母激動難抑的樣子，看到哥哥從窗口探出的、帶着難以置信的驚喜的臉龐，她再也忍不住，又哭又笑地喊道：“哥哥中了！是案首！哥哥是案首！”
左鄰右舍早已被這動靜驚動，紛紛涌了過來，將林家小院圍得水泄不通。道賀聲、贊嘆聲、羨慕聲，此起彼伏，比過年還要熱鬧。
“林老哥，恭喜恭喜啊！明遠這孩子真給咱們村長臉了！”
“案首！這可是秀才裏的頭名啊！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林家要出貴人啦！”
林老漢終於從巨大的驚喜中回過神，他顫巍巍地走上前，從官差手中接過那沉甸甸的喜報，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激動得幾乎拿不穩。他湊近了，眯着眼，一個字一個字地確認着兒子的名字和“案首”字樣，臉上的皺紋如同綻放的菊花，嘴裏不住地說：“好！好！好！”
官差領了厚厚的喜錢和一壺好酒，又敲着鑼往別處報喜去了。
熱鬧卻持續了很久，鄉鄰們圍着林家人，七嘴八舌地道賀，分享着這份榮耀。小碗和祖母、母親忙着端茶倒水，臉上洋溢着從未有過的光彩和自豪。
直到夕陽西下，鄉親們才漸漸散去。
小院裏終於恢復了安靜，但那份極致的喜悅卻沉澱下來，充盈在每一個角落。晚飯時，桌上擺滿了豐盛的菜肴，林老漢拿出了珍藏多年的老酒，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紅光。
報喜官差的馬蹄聲和鑼聲早已遠去，林家小院的喧囂也漸漸平息，但那股巨大的喜悅卻如同陳年的酒香，愈發醇厚地彌漫在院子的每一個角落，浸潤着每個人的心田。
晚飯桌上的氣氛，與放榜前那頓沉悶的早餐截然不同。
油燈的光芒似乎都比往更明亮溫暖些，映照着一家人臉上久久無法褪去的紅暈和笑意。菜肴雖還是農家常見的式樣，卻因心情不同而顯得格外美味。林老漢破例給每個人都斟了一小盅酒，連小碗都得了一小口。
“來，都端起杯！”林老漢聲音洪亮，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眼裏閃着光，“咱們林家，祖祖輩輩在地裏刨食，今天，出了明遠這個秀才公，還是案首！這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咱們林家，往後不一樣了！”
“爹說得對！”林父憨厚的臉上滿是激動，他不善言辭，只是用力點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辣得他眯了眯眼，卻咧着嘴笑。
林母看着兒子，眼裏的驕傲和慈愛幾乎要溢出來，一個勁兒地給林明遠夾菜：“遠兒，多吃點，這些子讀書辛苦了，得補補。”
林老太則拉着小碗的手，輕輕拍着：“還有我們碗兒，也是個好孩子，家裏家外幫襯着，功勞也不小。”
小碗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抿了一小口酒，辛辣的滋味讓她微微蹙眉，心裏卻甜絲絲的。她看着哥哥，林明遠雖然努力保持着平靜，但眼角眉梢的喜色卻是掩藏不住的。他端起酒杯，鄭重地敬祖父祖母和父母：“明遠能有今，全賴祖父祖母、爹娘養育之恩，還有妹妹平辛苦持家。此恩此情，明遠銘記於心。”
一家人其樂融融，歡聲笑語不斷，直到月色爬上樹梢。
然而，當碗筷撤下，殘席收拾停當，一家人圍坐在槐樹下納涼時，白裏被狂喜暫時壓下的現實問題，便悄然浮上了水面。夏夜的微風帶着涼意，蟬鳴聲聲，氣氛漸漸從熱烈的慶祝轉向了一種帶着憧憬與沉重的思索。
林老漢吧嗒着新裝上的煙絲，煙霧在月光下嫋嫋升起。他沉默了片刻，緩緩開口，聲音比剛才低沉了些：“明遠中了秀才，是天大的喜事。可這秀才，才只是個起步。按規矩，也按前程來說，接下來該去府學，乃至省城的書院深造，才能有望考取舉人、進士。”
這話像是一塊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激起了層層漣漪。剛才還洋溢着的喜悅，稍稍收斂，被一種對未來的認真考量所取代。
林母臉上的笑容淡了些，露出一絲憂色：“他爹說的是。我聽說，府城、省城的花銷，可比咱們這縣城大得多。束脩、筆墨紙硯、住宿吃飯……哪一樣都不是小數目。”她下意識地捏了捏衣角，那是她常年勞、計算家用養成的習慣。
林父也嘆了口氣，接口道：“是啊，咱們家的情況，供明遠在縣學已是勉強。這要去府城……光是盤纏就是一筆大開銷。”他看向林明遠，目光裏有驕傲，也有爲難，“遠兒，爹娘不是不支持你，只是……”
林明遠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握緊。他深知家中境況，這案首的榮耀背後，是沉甸甸的經濟壓力。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又咽了回去。
寒窗苦讀，爲的就是有朝一能出人頭地，光耀門楣，可若因家貧而止步於此，他心有不甘，卻更不忍心讓家人爲難。
一時間，樹下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只有煙袋鍋裏的火星明明滅滅，和着遠處傳來的幾聲蛙鳴。
就在這時，一直安靜聽着的小碗，忽然挺直了背脊，聲音清脆而堅定地打破了沉默：“爺爺，，爹，娘，咱們不怕花錢！”
衆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
小碗的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充滿了勇氣和決心：“哥哥有才華，中了案首，這說明哥哥是塊讀書的料！咱們不能因爲眼前這點困難，就耽誤了哥哥的前程！那才是因小失大！”
她頓了頓，繼續分析道，思路清晰得不像個十幾歲的少女：“咱們家現在有包子鋪，生意越來越好了。我算過了，只要咱們再勤快些，每天多做兩籠包子，再多接些附近紅白喜事訂做點心的活兒，每個月能多攢下不少錢。咱們平裏再省着點花，從牙縫裏擠一擠，總能湊出哥哥去府學的盤纏和頭幾個月的花銷！”
林母擔憂地說：“可那也不是長久之計啊，府學又不是一天兩天……”
“娘，您聽我說完。”小碗接過話頭，眼中閃爍着一種更大膽的光芒，“既然要去，咱們不如想得更遠些！我聽說，天下最好的先生，最多的機會，都在京城！哥哥要想有最大的出息，就該去京城讀書！”
“京城？”這個詞讓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對於世代居住在江南水鄉的林家來說，京城是遙遠得像天邊一樣的地方，是戲文裏才有的皇帝住的所在。
小碗卻越說越激動，仿佛已經看到了那條通往未來的路：“對！京城！咱們一家人一起去！陪哥哥去京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