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一早,天剛蒙蒙亮,白戎北和白斯安就把兩份寫得工工整整的情況說明,端端正正放在了政委辦公室的桌上。
政委是個五十來歲的老革命,戴着眼鏡,正端着搪瓷缸子喝茶。
他拿起來掃了兩眼,眉頭就擰成了疙瘩。等看到關鍵處,他“啪”一聲把缸子撂在桌上,茶水濺出來幾滴。
“胡鬧!簡直是亂彈琴!”政委指着兄弟倆,氣得手指頭都有點抖,“白戎北!白斯安!你們倆也是老兵了,打仗都沒出過這麼大紕漏!結婚!人生大事!能把新娘子給領錯房?!說出去,我們團的臉往哪兒擱?!”
白戎北站得筆直,垂着眼:“政委,責任全在我和白斯安。我們願意接受任何處分。”
白斯安也收了那副散漫樣子,老老實實跟着說:“是,我們錯了。當時酒喝多了,天又黑,門對門還都貼着一模一樣的喜字……”
“酒喝多了是理由嗎?啊?”政委站起身,背着手在辦公室裏踱了兩步,又轉回來,目光銳利地盯着他倆,“人家兩個女同志,千裏迢迢過來跟你們結婚,人生地不熟,結果……唉!”
他重重嘆了口氣,拿起那兩份說明又仔細看了一遍,坐下,臉色嚴肅:“這麼說,白斯安和林微微同志,已經……有了夫妻之實?”
白斯安耳朵有點熱,硬着頭皮:“……是。”
“那你和蘇晚晚同志?”政委看向白戎北。
“報告政委,沒有。”白戎北答得清晰,“發現情況不對後,我們及時停止了。”
政委沉吟了片刻,手指在桌上敲了敲。
“這事,影響很不好。但木已成舟,處理起來,還得顧全大局,盡量減小對兩位女同志的傷害。”他看了一眼白戎北,“你的想法,打報告解除原婚約,再重新申請?”
“是。這是目前最妥當的辦法。”白戎北答道。
政委點點頭:“也只能這樣了。你們倆,立刻回去寫檢查,深刻反省!離婚報告和新的結婚申請,我這邊盡快給你們遞上去。在批復下來之前,注意影響!尤其是你們倆,”
他特意看了看白斯安和林微微那份說明,“既然已經是事實夫妻,更要規規矩矩的,不許再鬧出什麼閒話!”
“是!”兩人齊聲應道。
從政委辦公室出來,戈壁灘的風卷着沙粒打在臉上,白斯安下意識眯了眯眼。
他走路時右腿微微有些跛,雖然不是很明顯,但是仔細看,還是看得出來。
但他走得不慢,跟上了白戎北的步伐。
兩人沉默地走了一段,快到家屬區那排貼着褪色喜字的平房時,白斯安忽然開口,聲音壓得很低:“哥。”
白戎北側頭看他。
白斯安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他清了清嗓子,眼神往旁邊飄了飄,這才開口:“昨晚上……你跟蘇晚晚,真沒圓房?”
白戎北腳步頓了頓,沒說話,繼續往前走。
白斯安跟上去,語氣裏帶了幾分試探:“是不是……那什麼,立不起來?”
話音還沒落,白戎北猛地停住腳步,轉過身來盯着他。
那眼神跟刀子似的,刮得白斯安下意識往後縮了半步。
“白斯安。”白戎北冷冷回答,“管好你自己。”
白斯安摸了摸鼻子,有點訕訕的:“我這不是……關心你麼。你要是真不行,我那邊技術室裏還有幾本醫書,回頭我研究研究,看能不能……”
“用不着。”白戎北打斷他,轉身繼續往前走,背挺得筆直,“你跟林微微既然已經結了婚,雖然手續還沒辦全,但事實擺在那兒。以後就好好過子,別因爲人家姑娘嫌棄你腿腳不方便,就跟你又吵又鬧的。人家也是父母着來的,不容易。”
白斯安跟在他身後,聽到這話,忽然笑了一聲,那笑聲裏聽不出是自嘲還是別的:“嫌棄我?哥,你忘了她們倆什麼出身?資本家的小姐,家裏成分有問題,這才着急忙慌把女兒塞給咱們這種‘有問題的軍官’。說白了,爛鍋配爛蓋,誰也別嫌棄誰。”
他頓了頓,語氣淡了些:“先這麼過着吧。要是實在過不下去,離了就是。反正咱們娶她們,不也是想着能救一個是一個?蘇家和林家那情況,真被下放了,姑娘家更遭罪。”
白戎北沒接話,但腳步慢了下來。
白斯安說的,他都明白。
白家父母當初答應這兩門親事,一是拗不過早年定下的娃娃親,二來也是真心想拉蘇林兩家一把。
至於他們兄弟倆,一個跛了腳,一個傷了下身不能生育,在婚姻市場上本就艱難。
這些年,部隊裏給他們兩介紹了好多姑娘,都沒看上他們兩。
有姑娘願意嫁,家裏自然是催着趕緊辦。
感情?
那太奢侈了。
能相敬如賓把子過下去,就算不錯。
兩人走到那排平房盡頭,最靠裏的兩間門對門,門上都貼着已經有些歪斜的喜字。
晨光斜斜地照過來,把門框的影子拉得老長。
白戎北正要抬手敲門,門卻從裏面開了。
蘇晚晚和林微微站在門口,兩人都穿着來時的那身衣裳。
蘇晚晚是淺藍色的確良襯衫配黑褲子,林微微則是碎花短袖和軍綠色的長裙。
頭發都有些亂,臉上還帶着剛睡醒的懵懂。
她們顯然沒料到一開門就看見兄弟倆站在外頭,都愣了一下。
林微微反應快,眼睛在白斯安和白戎北身上掃了個來回,忍不住小聲“哇”了一下。
蘇晚晚臉微紅,拉了拉林微微的袖子。
這不怪林微微反應誇張。
白家兄弟雖然是異卵雙胞胎,長得不算特別像,但都生得挺拔周正。
白斯安偏清瘦些,戴着眼鏡,皮膚比白戎北白一點,穿着洗得發白的軍裝襯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的手腕骨骼分明。
他站在那裏,右腿微微曲着,重心放在左腿上,但不仔細看,也看不出太大異常。
白戎北則是另一種挺拔。
他比白斯安高出小半個頭,肩膀寬厚,軍裝穿得一絲不苟,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顆。
古銅色的臉上線條硬朗,眉毛濃黑,眼睛看人的時候很深,像是能把人吸進去。
兩人往那兒一站,一個斯文中帶着點疏離,一個剛硬裏透着沉穩,晨光給他們輪廓鍍了層金邊,確實很打眼。
“起了?”白戎北先開口,聲音比剛才跟白斯安說話時緩和了些,“收拾一下,去食堂吃早飯。今天得坐車回團裏。”
蘇晚晚點點頭,小聲應了:“好。”
林微微則大大咧咧地問:“去哪兒吃?遠嗎?”
白斯安接話:“就在前面,走過去五六分鍾。”
他看了眼林微微亂糟糟的頭發,“把頭發梳梳。”
林微微“哦”了一聲,抬手胡亂扒拉了兩下頭發,又扯了扯蘇晚晚:“走走走,吃飯去,餓死了。”
部隊食堂是棟紅磚砌的平房,屋頂上豎着煙囪,這會兒正往外冒着淡淡的炊煙。
門口已經有不少軍人進進出出,有的端着搪瓷碗,有的拎着鋁飯盒,清一色的綠軍裝,偶爾有幾個穿着便裝的家屬,在人群裏格外顯眼。
林微微和蘇晚晚一進食堂,眼睛就有點不夠用了。
這食堂比她們想象的大,一溜過去十幾個打飯窗口,每個窗口前都排着隊。
左邊是打主食和菜的,右邊是打稀飯、湯的。
空氣中飄着饅頭蒸熟的香味、炒菜的油香,還有一股淡淡的、說不清是什麼的食堂特有的味道。
“我的天……”林微微壓低聲音,拽着蘇晚晚的胳膊,“這麼多人?”
蘇晚晚也有些緊張,往白戎北身邊靠了靠。
白戎北低頭看她:“跟着我。先去拿碗筷。”
碗筷在進門右手邊的木架上,一摞摞的搪瓷碗,邊上擺着筷子筒。
白戎北拿了兩個碗兩雙筷子,遞給蘇晚晚一套,又看向白斯安。
白斯安已經拿好了自己的,正把另一套遞給林微微。
林微微接過,碗是軍綠色的,邊緣有點磕掉的瓷,露出黑色的底。
她用手指摸了摸那個缺口,小聲嘀咕:“還挺有年代感。”
四人排到打菜的隊伍後面。
前面的人時不時回頭看看她們,目光裏有好奇,但沒太多惡意。
有個年輕的小戰士大概是認出了白戎北,挺直腰板叫了聲“團長好”,白戎北點點頭。
輪到他們時,打菜的師傅是個胖乎乎的中年人,系着白圍裙,手裏的鐵勺敲了敲菜盆邊:“喲,白團長,白技術員,這就是新媳婦兒?”
白戎北“嗯”了一聲,把碗遞過去。
師傅舀了一大勺土豆燉白菜扣進碗裏,又夾了兩個雜糧饅頭放上去:“來,新娘子多吃點,咱們這兒條件艱苦,將就着啊。”
蘇晚晚忙道謝,雙手接過碗。
林微微那邊,師傅給她打菜時手更不抖了,菜堆得冒尖,還多給了個窩窩頭。
林微微眼睛一亮:“謝謝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