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音寺的晨鍾穿透薄霧,在山谷間回蕩,一聲聲悠長而肅穆,仿佛亙古不變的梵音。後山木屋外,空蟬盤膝坐在青石上,雙目微閉,呼吸與鍾聲的餘韻融爲一體。山風拂過,帶起他素白僧袍的一角,露出底下略顯單薄的身形。
他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面容清秀得近乎透明,眉宇間卻凝着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沉靜。長長的睫毛在晨光中投下細密的陰影,遮住了那雙過於清澈的眼睛——那是塵心方丈曾說過的,"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東西"的眼睛。
鍾聲漸歇,空蟬緩緩睜開眼。遠處層疊的廟宇在雲霧中若隱若現,金頂在初升的光下閃爍着莊嚴的光芒。而他所處的這間木屋,卻像是被遺忘在繁華之外的孤島,寂靜得只能聽見風吹過竹林的沙沙聲。
"空蟬。"
蒼老而溫和的聲音自身後響起,空蟬不必回頭也知道是誰。他起身,恭敬地合十行禮:"方丈。"
塵心方丈拄着禪杖緩步走來,雪白的須眉在風中微動。他雖年邁,步伐卻依然穩健,一雙眼睛深邃如古井,藏着無人能窺盡的智慧。
"今的晨課,可有所得?"方丈在他面前站定,目光落在他身上,帶着幾分不易察覺的憐惜。
空蟬微微垂首:"弟子愚鈍,仍參不透《金剛經》中'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的真諦。"
方丈輕輕搖頭,禪杖在青石上頓了頓:"非是你愚鈍,而是你的路,本就不在經卷之中。"
空蟬抬眼,眼中閃過一絲困惑。自他有記憶起,便在天音寺長大,每誦經念佛,修習佛法,爲何方丈卻說他的路不在經卷之中?
"你可知今爲何而來?"方丈的聲音將他的思緒拉回。
空蟬搖頭。自三前起,他便察覺到寺中氣氛有異。幾位長老看他的眼神多了幾分復雜,連平與他一同誦經的小沙彌們也躲着他走。仿佛有什麼大事即將發生,而他是唯一被蒙在鼓裏的人。
塵心方丈長嘆一聲,那嘆息沉重得仿佛承載了千年的重量:"是時候了,空蟬。你該下山了。"
"下山?"空蟬怔住,一時未能理解這話中的含義,"方丈是要弟子去山下化緣?還是..."
"是離開。"方丈打斷他,語氣是從未有過的決絕,"離開天音寺,入世渡劫。"
"渡劫?"空蟬更加困惑了,"弟子愚昧,不知方丈所言何意。佛門修行,不是在寺中清修參禪麼?爲何要入世渡劫?"
山風突然猛烈起來,吹得空蟬的僧袍獵獵作響。方丈的目光越過他,望向遠處雲霧繚繞的群山,仿佛在看向某個遙遠的時空。
"你天生佛骨,空蟬。"方丈的聲音低沉下來,"尋常僧人需苦修數十年方能窺得佛門真諦,而你生來便與佛有緣,心澄如鏡,能見常人不可見之物,能感常人不可感之息。"
空蟬靜靜聽着,這些他自幼便知。他能看到亡魂殘留的執念,能感知衆生情緒的波動,甚至能隱約觸摸到纏繞在人與物之間的因果絲線。寺中僧人都說這是天賜的佛緣,是修行路上莫大的助益。
"然而,"方丈話鋒一轉,目光重新落回空蟬身上,帶着幾分凝重,"你的佛骨之中,藏着一道無人能解的禁制。上古預言稱,似你這般的佛骨棄子,無法走尋常佛修之路。若強行受戒清修,終將佛心崩毀,墮入魔道。"
空蟬的心猛地一沉:"佛骨...棄子?"
這個詞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入他一直以來堅信不疑的信仰。他自幼以佛門爲家,以成佛爲志,如今卻被告知自己是"棄子",是被佛門遺棄的存在。
"爲何..."他的聲音微微發顫,"爲何從未有人告訴弟子?"
"因時機未到。"方丈的目光中滿是慈悲,"如今你年滿十六,體內佛骨漸成熟,若再不入世,禁制反噬,後果不堪設想。"
空蟬踉蹌後退一步,扶住身旁的竹竿才穩住身形。這麼多年來,他一直以爲自己與寺中其他僧人一樣,終有一能受戒成爲真正的比丘,卻不知自己從出生那刻起,就注定與佛門無緣。
"那這'渡劫',又是何意?"他勉強穩住心神,問道。
"人間百劫,方證無相。"方丈緩緩道,"這是預言中唯一提及的出路。你需入紅塵,渡盡人間苦難,化解衆生怨念。每渡一劫,佛心便凝實一分,待百劫過後,或可突破禁制,證得'無相'之境。"
"無相之境..."空蟬喃喃重復着這個詞。他在經卷中讀過,那是佛門至高境界之一,超脫形相,不執着於萬物。可他從未想過,自己竟要以這種方式去追求。
方丈從袖中取出一串佛珠,遞到空蟬面前。那佛珠看上去十分老舊,每一顆珠子都磨得光滑,泛着溫潤的光澤,仿佛被無數人摩挲過。
"這是歷代渡劫僧傳承之物,今交予你。"方丈的聲音莊重,"它雖非法器,卻內蘊佛性,能在危急時刻護你周全。更重要的是,它或許能指引你找到'舊佛遺戒'。"
空蟬雙手接過佛珠,指尖觸到珠子的瞬間,一股溫潤的暖流順着手臂流入心田,奇異地平復了他心中的波瀾。他仔細端詳,發現每顆珠子上都刻着細密的紋路,似字非字,似圖非圖,透着古老的神秘。
"舊佛遺戒又是什麼?"他問道。
"上古佛門大能留下的箴言或法器,蘊含着超脫因果的秘密。"方丈解釋道,"預言中說,唯有找到舊佛遺戒,才能真正破解你體內的禁制。而這串佛珠,是尋找遺戒的關鍵線索。"
空蟬握緊佛珠,感受到其中流淌的微弱佛力,心中百感交集。他自幼在天音寺長大,這裏的一草一木都熟悉得如同自己的身體,如今卻要離開,去往一個完全陌生的凡塵世界,面對未知的"劫難"。
"弟子...該如何渡劫?"他最終問道,聲音裏帶着迷茫,"人間苦難無數,衆生怨念無窮,弟子該從何做起?"
方丈輕輕搖頭:"渡劫之道,無人能教。須得你親自入紅塵,體會衆生苦樂,在因果糾纏中尋得自己的路。或許是一樁未了的恩怨,或許是一個執念深重的亡魂,或許是一場波及衆生的災難...當你遇到時,自然會明白。"
他頓了頓,又道:"記住,空蟬。渡劫非是降妖除魔,而是以慈悲心化解怨念,以智慧心超度亡魂。你的力量不在戮,而在度化。"
空蟬默默咀嚼着這些話,試圖在心中勾勒出未來模糊的輪廓,卻發現一切都是空白。他對凡塵的了解僅限於經書上的描述和偶爾下山化緣時的驚鴻一瞥,如今卻要只身踏入其中,面對未知的劫難。
"何時動身?"他問,聲音已然平靜下來。既命運如此,逃避無益。
"今。"方丈的回答簡潔而果斷,"午後便下山吧。寺中已爲你備好行囊。"
空蟬點頭,不再多言。他轉身走進木屋,開始收拾自己寥寥無幾的物件:幾件換洗的僧袍,一本翻舊的《金剛經》,一方用了多年的硯台。所有東西收進一個粗布包袱,輕簡得仿佛只是出門短行,而非永別。
收拾停當,他最後環顧這間住了十六年的木屋。陽光從窗口斜斜照入,在簡陋的木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這裏沒有繁華,沒有喧囂,只有復一的清修和偶爾與方丈的談經論道。如今要離開,竟生出幾分不舍。
"都準備好了?"方丈的聲音自門外傳來。
空蟬提起包袱,走出木屋,向方丈躬身行禮:"弟子準備好了。"
方丈凝視他片刻,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最終化作一聲嘆息:"去吧。山門之下,自有你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