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蟬沿着蜿蜒的山路向下行走,天音寺的鍾聲早已消失在身後的雲霧中。腳下的青石台階逐漸變得粗糙不平,最終消失在雜草叢生的土路上。他回頭望去,那座生活了十六年的寺廟已經完全隱沒在群山之間,仿佛從未存在過。
山風帶着陌生的氣息撲面而來,不再是寺廟中熟悉的檀香味,而是泥土、草木和某種說不清的塵世味道。空蟬緊了緊肩上的粗布包袱,那串老舊佛珠在手中微微發熱,似乎在回應着他內心的不安。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山路漸漸寬闊,遠處傳來車輪碾過路面的轆轆聲和人語喧譁。空蟬停下腳步,只見一支商隊正從岔路轉來,十幾輛馬車滿載貨物,車夫們吆喝着牲口,護衛們騎在馬上警惕地巡視四周。
"喂!小和尚!"一個粗獷的聲音響起,商隊最前面的馬車夫朝他招手,"一個人在這荒山野嶺走,不怕遇到山賊嗎?"
空蟬合十行禮:"小僧欲往山下行走。"
馬車夫是個滿臉絡腮胡的中年漢子,穿着沾滿塵土的粗布衣裳,笑起來露出兩排黃牙:"正好我們要去臨山鎮,順路帶你一程。這年頭兵荒馬亂的,你一個人不安全。"
空蟬猶豫片刻。塵心方丈囑咐他要入世渡劫,與凡人接觸或許正是開始。他點頭道:"多謝施主。"
"上來吧!"馬車夫拍拍身旁的空位,"叫我老馬就行。小和尚怎麼稱呼?"
"小僧空蟬。"
老馬哈哈大笑:"空蟬?這名字倒是稀奇。坐穩了,這條路可不平。"
馬車顛簸着前行,空蟬緊緊抓住車欄。這是他第一次乘坐凡人的交通工具,不同於寺廟中抬轎的平穩,馬車的每一次顛簸都讓他心驚。老馬似乎看出了他的不適,笑道:"第一次坐車?放心,我這老馬識途,穩當着呢!"
商隊緩緩行進,空蟬好奇地觀察着周圍的一切。護衛們騎着馬前後巡邏,他們的鎧甲在陽光下閃着冷硬的光;後面的馬車上堆滿了布匹、瓷器和各種貨物,用油布仔細遮蓋;幾個商人模樣的男子騎在馬上交談,言語間都是銀錢往來、貨物行情。
"小和尚從哪座廟裏來的?"老馬一邊駕車一邊問道。
"天音寺。"
老馬撓撓頭:"沒聽說過。不過你們和尚都是吃齋念佛的,怎麼一個人下山來了?"
空蟬沉默片刻,輕聲道:"修行。"
"修行?"老馬嗤笑一聲,"這世道,修行有什麼用?還不如學點手藝實在。我看你年紀輕輕,不如跟我學趕車,好歹有口飯吃。"
空蟬沒有回答,只是靜靜看着沿途風景。山路逐漸平緩,兩旁的植被也從茂密的竹林變成了零散的農田。幾個農人正在田裏勞作,彎腰秧,汗水浸透了他們的粗布衣衫。
"看什麼看?"老馬順着他的目光望去,"種地的唄!一年到頭辛苦,收成還不夠交租的。"
空蟬注意到一個老農直起腰捶背的動作,那疲憊的神情中帶着深深的無奈。他忽然想起經書上說的"衆生皆苦",原來不只是經文上的字句。
商隊繼續前行,午後時分抵達一個小型市集。這裏比空蟬想象中要熱鬧得多:道路兩旁擺滿了各式攤販,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孩童嬉鬧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陌生的喧囂。
"下來活動活動!"老馬跳下馬車,"我們要在這裏歇腳半個時辰,買些補給。"
空蟬跟着下車,立刻被市集的景象吸引。賣布的攤主抖開一匹鮮亮的綢緞,向路過的婦人誇耀;賣瓷器的商販小心翼翼地擺放着碗碟,生怕被人碰碎;賣吃食的攤子前圍着不少人,油鍋裏炸着面點,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一個賣糖人的老翁引起空蟬的注意。老翁手法嫺熟地將熬化的糖漿勾勒出各種形狀,圍觀的孩童們睜大眼睛,眼中滿是渴望。一個衣衫襤褸的小男孩站在最外圍,盯着糖人吞咽口水,卻始終不敢上前。
空蟬走過去,從包袱裏摸出幾枚銅錢——那是方丈爲他準備的盤纏。他將銅錢遞給小男孩:"去買一個吧。"
小男孩驚訝地看着他,猶豫片刻後接過錢,飛快地跑到老翁攤前,指着一個小兔子形狀的糖人。拿到糖人後,他跑回空蟬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
那一刻,空蟬心中涌起一種奇異的感覺。這種簡單的喜悅,是他在寺廟清修中從未體驗過的。
"哎呀!小和尚真是好心腸!"老馬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後,拍着他的肩膀,"不過這世道,可憐人多了去了,你幫不過來的。"
空蟬望着小男孩歡快離去的背影,輕聲道:"見苦而憫,是佛門本分。"
"佛門本分?"旁邊一個賣雜貨的攤主話,語氣帶着譏諷,"我看那些和尚整天念經拜佛,也沒見他們幫我們這些窮人什麼。香火錢收得倒是不手軟!"
老馬趕緊打圓場:"老王你別這麼說,這小和尚人不錯。"
"我說的是實話!"老王哼了一聲,"去年我老娘病重,去寺裏求藥,那些和尚說什麼緣分未到,連個藥渣都不給!"
空蟬靜靜聽着,沒有辯解。他想起天音寺確實有施藥的傳統,但需方丈親自卜算緣分。此刻聽凡人如此抱怨,他才意識到寺中的規矩在世人眼中是何等不近人情。
市集的另一頭突然傳來爭吵聲。一個賣菜的農婦和一個穿着綢衫的胖商人正在爭執,周圍圍了一圈看熱鬧的人。
"我這菜今早才摘的,新鮮着呢!"農婦急得滿臉通紅,"你怎麼能說我的菜不新鮮?"
胖商人嗤笑:"看看這菜葉都蔫了,最多給你三文錢一把,愛賣不賣!"
"三文錢?我種菜的成本都不止這個數!你這不是欺負人嗎?"
空蟬走過去,看到農婦籃中的青菜確實新鮮翠綠,並無商人所說的蔫軟。他輕聲道:"這位施主,小僧看這菜很是新鮮。"
胖商人瞪了他一眼:"哪來的小和尚?不懂別瞎說!"
老馬趕緊拉住空蟬:"別多管閒事!那人是鎮上有名的奸商,專門壓價收購,轉手賣高價。咱們惹不起。"
空蟬看着農婦焦急而委屈的表情,又看看商人得意洋洋的模樣,心中第一次對"善惡"有了具體的認知。原來世間不僅有苦難,還有明目張膽的欺壓。
最終農婦還是以三文錢的價格賣掉了青菜,抹着眼淚收起空蕩蕩的菜籃。空蟬注意到她的手指粗糙開裂,沾滿了泥土,顯然常年勞作所致。
"看夠了吧?"老馬拍拍他的肩,"這世道就是這樣,弱肉強食。你一個和尚,還是少管閒事爲好。"
商隊重新出發時,空蟬沉默了許多。他腦海中不斷回放着市集上的種種場景:孩童得到糖人時的喜悅,農婦被欺壓時的委屈,商人得意時的嘴臉,還有那些爲生計奔波的人們疲憊的神情。
黃昏時分,商隊終於抵達目的地臨山鎮。夕陽的餘暉灑在小鎮屋舍上,炊煙嫋嫋升起,人聲鼎沸中透着生活的氣息。鎮口的牌坊已經斑駁,上面"臨山鎮"三個大字卻依然清晰。
"到了!"老馬跳下馬車,"小和尚,我們就此別過。你要去哪?"
空蟬望着眼前這座陌生的小鎮,街道縱橫,屋舍林立,與他熟悉的寺廟清淨截然不同。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混雜着飯菜香、牲畜味和塵世煙火氣。
"小僧就在此落腳。"他向老馬合十行禮,"多謝施主一路照顧。"
老馬擺擺手:"客氣什麼!記住我的話,這世道不太平,自己小心點!"
商隊緩緩駛入鎮中,空蟬獨自站在鎮口石牌坊下。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僧袍在晚風中輕輕擺動。他握緊手中的佛珠,感受到一絲微弱的暖意。
鎮內燈火陸續亮起,人聲嘈雜中夾雜着笑語和吆喝。遠處似乎有孩童追逐打鬧的聲音,更遠處則傳來模糊的歌聲,像是酒館裏的醉漢在吟唱。
空蟬邁步向鎮內走去,青石板路面在腳下發出輕微的響聲。他注意到路旁一家客棧的燈籠已經點亮,上面寫着"悅來客棧"四個字。
就在他準備走向客棧時,一陣若有若無的哭泣聲隨風飄來,夾雜着幾聲驚叫,但很快就被鎮上的喧囂淹沒。空蟬停下腳步,側耳傾聽,那聲音卻又消失了。
他搖搖頭,覺得自己可能是趕路疲憊產生了幻聽。繼續向客棧走去,準備尋個住處,明再作打算。
客棧夥計熱情地迎出來:"小師父要住店?我們這裏有淨客房,價錢公道。"
空蟬點頭,跟着夥計走進客棧。大堂裏坐滿了用餐的客人,酒肉香氣撲面而來,與他熟悉的齋菜味道截然不同。
"給您安排一間安靜的後院客房吧?"夥計問道,"免得被前堂吵到。"
空蟬正要答應,那陣隱約的哭泣聲又飄了過來,這次更加清晰,帶着說不出的悲戚和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