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蟬最終還是要了後院那間客房。夥計提着燈籠引路,穿過喧鬧的前堂,來到一處相對安靜的小院。院中種着幾株竹子,在夜風中沙沙作響,倒有幾分天音寺後山的意境。
"小師父早些休息,需要什麼盡管吩咐。"夥計將鑰匙交給空蟬,又補充道,"對了,晚上若是聽到什麼聲響,莫要驚慌,好生待在房裏便是。"
空蟬心中一動:"夜間會有什麼聲響?"
夥計眼神閃爍,支吾道:"沒什麼,就是些野貓野狗鬧騰。您歇着吧!"說罷匆匆離去,仿佛不願多談。
客房陳設簡單,一床一桌一椅,倒也淨。空蟬放下包袱,將那串佛珠放在枕邊。佛珠觸到枕頭時微微發熱,但很快又恢復正常。他以爲是自己的錯覺,並未在意。
夜深人靜,前堂的喧鬧逐漸平息。空蟬盤膝坐在床上,嚐試如往常般靜心打坐,卻發現難以入定。凡塵的喧囂仍在耳畔回響:商隊的車輪聲、市集的叫賣聲、老馬粗獷的笑聲、還有那個被欺壓的農婦委屈的哭訴。
更讓他心神不寧的是那陣若有若無的哭泣聲。每當夜深人靜時,它便隱隱傳來,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又像是就在隔壁院落。
約莫子時時分,一聲淒厲的驚叫劃破夜空。空蟬猛地睜開眼,那聲音尖銳而短暫,像是被人突然扼住了喉嚨。他起身推開窗戶,院中寂靜無聲,只有竹葉沙沙作響。
"救命...救救我..."微弱的呼救聲隨風飄來,帶着絕望的顫抖。
空蟬不再猶豫,披上僧袍推開房門。院中月光清冷,將竹影投在青石地上,搖曳如鬼魅。他循着聲音方向走去,穿過一道月亮門,來到客棧的另一處院落。
這裏比他所住的院子要大些,種着幾棵老樹,枝葉茂密,遮住了大半月光。呼救聲似乎就是從其中一棵老槐樹下傳來的。
空蟬走近槐樹,樹下空無一人,只有幾片落葉在風中打轉。他凝神細聽,那呼救聲卻消失了,仿佛從未存在過。
"小師父?這麼晚了還在外面?"一個蒼老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空蟬轉身,見是客棧的守夜老仆,提着一盞昏黃的燈籠,佝僂着身子站在月亮門下。
"小僧聽到有人呼救,特來查看。"空蟬合十道。
老仆搖搖頭,燈籠在他臉上投下搖曳的陰影:"您聽錯了,定是野貓叫春。夜深了,回去歇着吧。"
空蟬還想再問,老仆卻已經轉身離去,背影在燈籠光暈中顯得格外佝僂。他注意到老仆離開時步伐急促,仿佛在躲避什麼。
回到房中,空蟬再無睡意。他確信自己聽到的不是野貓叫聲,那分明是人的呼救聲。而且老仆的反應也頗爲可疑,像是在刻意隱瞞什麼。
他在床上靜坐到天明,那哭泣和驚叫聲再未出現。但佛珠在黎明時分又微微發熱了片刻,像是在警示什麼。
清晨,空蟬早早起身,想到前堂用些齋飯。剛走出院門,便見幾個夥計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神色惶恐。見到空蟬,他們立即散開,裝作忙碌的樣子,但眼神中的不安卻掩飾不住。
空蟬在角落一張桌前坐下,點了清粥小菜。夥計送餐時手有些發抖,差點打翻粥碗。
"施主可是身體不適?"空蟬關切地問。
夥計連連擺手:"沒、沒有。小師父慢用。"說罷匆匆離去。
用齋期間,空蟬注意到客棧裏的氣氛異常沉悶。往來的客人也都面色凝重,彼此間低聲交談,不時搖頭嘆息。更有幾人匆匆結賬離去,像是要盡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聽說了嗎?又死了一個!"鄰桌兩個商販模樣的男子低聲交談,空蟬的耳力極佳,聽得清清楚楚。
"這次是誰?"
"東街的王屠夫!死狀和前幾天那幾個一樣,恐怖得很!"
"真是造孽啊!這鎮上到底怎麼了?"
"都說是有妖邪作祟!我已經訂好了馬車,今天就離開這個鬼地方!"
空蟬心中一動。原來昨夜聽到的怪聲與鎮上的命案有關。他想起塵心方丈說的"人間百劫",莫非這就是他要渡的第一劫?
用完齋飯,空蟬決定到鎮上走走,了解更多情況。客棧外的街道比昨更加冷清,許多店鋪早早關門,行人匆匆,面帶憂色。偶爾有幾人聚在一起交談,也都是神色惶恐,聲音壓得極低。
空蟬沿着街道漫步,注意到鎮子東頭圍着一群人。他走近一看,只見一座宅院前站着幾個衙役,正在驅散圍觀的人群。院內隱約傳來婦人的痛哭聲。
"散了散了!有什麼好看的!"一個衙役粗魯地推搡着人群。
"官爺,王屠夫到底是怎麼死的?"有人壯着膽子問。
衙役瞪了他一眼:"管好你自己!再打聽連你一起抓回去審問!"
人群漸漸散開,空蟬站在不遠處觀察。他能感受到從那宅院中散發出的氣息——一種熟悉的、令人不安的波動,就像是他在天音寺後山感應到的那些遊魂殘念,但要更加濃鬱和混亂。
這時,宅院門打開,兩個衙役抬着一副擔架走出來,上面蓋着白布。一陣風吹過,掀開白布一角,空蟬瞥見一只僵硬的手,指甲呈詭異的青黑色。
一個婦人哭喊着追出來,被衙役攔住:"王夫人節哀,我們要將遺體帶回衙門驗屍。"
"我夫君死得冤啊!"婦人癱坐在地,捶痛哭,"他昨晚還好好的,說要去收拾倉庫,今早發現時就已經...就已經..."
婦人的哭聲淒厲絕望,周圍幾個鄰居上前攙扶,也都面露悲戚。空蟬站在人群外圍,感受到那股濃鬱的悲傷和恐懼,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悲憫。
這就是塵世間的苦厄嗎?一個鮮活的生命突然消逝,留下親人無盡的悲痛。他在天音寺超度過不少亡魂,但那些多是壽終正寢或是早有預兆的逝者,從未見過如此突然而詭異的死亡。
空蟬注意到人群中一個老者搖頭嘆息:"作孽啊...這已經是這個月第四個了...再這樣下去,咱們臨山鎮真要成鬼鎮了..."
"李老丈,您見識多,覺得這是怎麼回事?"旁邊有人問。
老者壓低聲音:"我看不像人爲。你們沒聽說嗎?死者都是面帶恐懼,像是看到了什麼極其可怕的東西。而且..."
他頓了頓,四下張望後才繼續說:"而且都說死者臨死前聽到過奇怪的低語聲..."
空蟬想起昨夜聽到的哭泣和驚叫,心中更加確定這些命案非同尋常。他緩步走向那位癱坐在地的婦人,合十行禮:"夫人節哀。"
婦人抬起淚眼,看到是個年輕僧人,苦澀道:"小師父是來念經超度的嗎?可惜已經太晚了..."
"小僧可否詢問,尊夫昨夜可有什麼異常?"空蟬輕聲問。
婦人抹着眼淚:"昨夜他說要去倉庫清點貨物,那倉庫就在宅子後面。我去睡時他還沒回來,今早發現時...發現時..."她哽咽得說不下去。
旁邊一個鄰居接口道:"王屠夫倒在倉庫門口,眼睛瞪得老大,像是看到了什麼極其恐怖的東西。臉上還帶着笑,那種...那種詭異的笑..."
空蟬心中一震。面帶恐懼卻又帶着詭異的笑?這確實非同尋常。他再次感受到從宅院方向傳來的那股異常波動,比剛才更加清晰。
"倉庫在何處?"空蟬問。
婦人指向宅院後方:"就在那兒...但我勸小師父別去,那地方邪門得很!我夫君就是在那裏出事的!"
空蟬謝過婦人,心中已有了打算。他要去那個倉庫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能讓人死得如此詭異。這或許就是他入世要度的第一劫。
離開人群,空蟬繞到宅院後方,果然見到一座獨立的倉庫。倉庫看上去有些年頭,木門虛掩着,上面掛着一把破損的鎖。
空蟬輕輕推開門,一股陳腐的氣息撲面而來。倉庫內昏暗陰冷,堆放着各種雜物和貨物,積滿了灰塵。陽光從破損的屋頂縫隙射入,在空氣中形成一道道光柱,照出漂浮的塵埃。
他站在倉庫中心,閉上眼凝神感應。果然,那股異常的波動在這裏最爲強烈。不同於天音寺後山那些遊魂的平和執念,這裏的波動充滿了混亂、恐懼和...怨恨。
空蟬睜開眼,目光落在倉庫一角。那裏堆放着幾個破舊的木箱,波動正是從那個方向傳來的最強。他緩步走近,佛珠在手中突然劇烈發熱,像是在警示危險。
就在這時,倉庫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客棧的那個老仆探進頭來,臉色蒼白:"小師父!你怎麼在這裏?快出來!這地方不能待!"
空蟬回頭,看到老仆眼中的恐懼真切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