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家住在老舊小區。
小區暖氣改造幾經波折,今年終於竣工了。
我第一時間去繳納了取暖費。
在這寒冷的北方,房子有了暖氣,也許爸爸媽媽那暴躁的脾氣也能好些。
而且這像冰窖一樣的房子,我自己也是住夠了。
我既激動又興奮。
終於盼到了供暖這天。
我拎着大包小包,敲響了家門。
表哥堂弟竟然也在。不知道在說什麼,和爸媽笑作一團。
我愣住了。
畢竟每年一到冬天,他們可是死活都不願意登我家的門,嫌冷。
1
“一份上不了台面的破工作,天天加班,死腦筋......”媽媽見我進門,不耐煩的皺眉。
我像往常一樣,尷尬地撇起一個笑臉,悻悻不敢搭話。
家裏暖烘烘的溫度,暖和的讓人上頭。
我心想,一定是爸媽覺得房子供暖了想向心愛的侄子炫耀。
我壓下被訓斥的尷尬,也壓下了心裏的奇怪。
我在餐桌前坐下,面對着一桌子剩菜,趕緊往嘴裏塞。
有暖氣真好,平殘羹冷炙的,今天菜還帶着熱氣呢。
聽着他們談笑,偶爾夾雜幾句對我的不滿,我習慣性過濾掉。
麻利收拾完廚房和餐廳,準備回屋。
心裏雀躍地盤算着明天要買幾盆花,好好裝飾一下房間。
以前沒有暖氣,冬天我房間裏的花都凍死了大半。
我擰着門把手,正要把門推開,在沙發上跟媽媽聊天的表哥突然扭頭叫住我。
“楠楠,你換房間了。”
“你的房間在那兒。”
他指着放雜物的儲藏室。
我疑惑地順着視線望過去,雜亂狹小的儲藏間,一張簡易的行軍床,歪歪斜斜的擺在小窗邊。
媽媽抬頭看了我一眼,手裏還親熱地抓着表哥的手沒放。
“你哥哥弟弟小區的暖氣今年還沒供上,今年冬天他倆就住這裏了,你把房間讓給他們。”
“你表哥可是要準備考公,這是咱家的第一大事。考上了可是要爲我家光宗耀祖的,你趕緊把你亂七八糟的東西收拾出去。”
我愣在原地,還來不及反應,爸爸也發話了。
“你堂弟明年要高考了,孰輕孰重,應該不用我教你了吧。”
我目瞪口呆。
2
老舊小區的戶型都是老破大,我家是三居室,朝南的臥室有三個。
東邊最大的主臥是爸媽的,我住在西邊最小的那個,就這也是我好不容易求來的。
媽媽總說我動靜大,連房間都不想跟我挨着。
中間的客房空着,媽媽說親戚來了住着有面子。
我愣神的間隙,只見媽媽拉着表哥,忙不迭打開了客房的門,臉上堆着討好的笑。
“俊俊,你快來看,我給你新添置的書桌,是我特意去家具城挑的最大最好的,這樣靠着窗戶放,你備考讀書的時候,采光別提多好了。”
“窗簾也給你換了遮光性最好的,這樣你晚上肯定能休息好。”
表哥滿意地摸着那光滑的胡桃木桌面,“大姑,咱家還是你最寵我。”
我想起我房間的書桌,一台破舊的縫紉機,我媽讓我用了15年。
直到我工作了,想自己花錢把它換了,媽媽嫌我敗家,又說對老物件已經有感情了,說什麼也不讓換。
我屋子裏的窗簾,是用舊床單改的,四處透光。原來,媽媽也知道,這樣的窗簾晚上會讓人休息不好。
爸爸見媽媽介紹房間那麼興奮,也攬着堂弟推開了我房間的門。
“睿睿,你姐的房間就給你了,有點小,委屈你了。”
“你現在是高考生,可是是咱家的第一保護對象。大伯給你買的書桌,比客房的還要好。叫什麼電競桌,你學累了打遊戲放鬆放鬆......”
“衣櫃也給你換了新的,全是掛杆,男生嘛,知道你們最不喜歡疊衣服。”
“看,大伯還專門給你買了一堆的花。你看書累了,看看鮮花,減壓!不過不用你澆水啊,你高三時間寶貴,這些都交給大伯。”
堂弟的開心都要溢出來了,“大伯,你可太流啦,我爸媽都不同意我打遊戲。他們本不懂打遊戲多麼解壓!”
我從來不知道平常油瓶倒了都不扶的爸爸做事可以這麼細心。
我媽說她已經有感情的老縫紉機,就這樣被我爸不知道丟到外面哪裏的垃圾堆了。
我累了一天回來不想疊衣服的時候,爸爸就會罵我懶得要命,邋邋遢遢沒有個女孩樣,卻可以專門爲堂弟買掛杆衣櫃。
我的衣櫃甚至是我大學時候的行李箱。
我提過想換個哪怕是網購的簡易衣櫃就行,媽媽直接就拒絕了。“你還不趕緊把自己嫁出去,天天盡知道花錢!你是不是要把家敗光啊......”
我站在門口,看見窗台上擺的滿滿的,盛開的花。心裏的酸澀無以復加。
幾分鍾前我心裏盤算的,買花的計劃落空了。
爭奇鬥豔的花刺痛着我的眼睛。
花有了,卻不屬於我。
連房間也不屬於我了。
心裏升起了無數不甘與惱怒,腿上也像灌滿了鉛,我機械地向儲藏室走去。
對了,儲藏室,我不是沒有住過。
逢年過節,親戚們來拜訪,我都是要把房間讓出來給哥哥弟弟的。
所以爸爸媽媽才這麼理所當然的讓我換房間吧。像以往的每一年一樣。
我一直認爲這是禮貌,這是教養。
儲藏室冷的像冰窖,有一年,表妹被分配和我在儲藏室擠了一晚,
“表姐,我在我家都夠慘了,但春節我至少不用給男孩讓房間呀,你怎麼比我還慘啊!”之後她再也不想上門了。
我站在儲藏室門口,看着狹小的空間,堆滿了雜物。
我心裏安慰自己道,“幸好改造的時候我給儲藏室也留了暖氣片,今年冬天不至於那麼難熬。”
我伸手把行軍床擺正,抬頭卻發現儲藏室的側牆上,只剩下光禿禿的進水管和回水管,我裝的暖氣片沒有了!
3
“媽,儲藏室的暖氣片呢?!”
我壓下去的怒氣沖到了頭頂,音量不自覺大了很多。
“吼什麼?吼什麼?死丫頭嚇我一跳。”媽媽從客房走了出來。
“暖氣片我拆了,裝客房了,客房面積大,一個哪兒夠?要是溫度上不來,你表哥怎麼安心備考?”
“儲藏室面積小,周圍房間熱量傳過去一點,就夠你用了。”
“這大半天了,你看看這屋子亂的,你怎麼還不收拾?磨磨蹭蹭的,等着我給你收拾啊,你還是女孩兒嗎......”
我深吸了一口氣,打斷了她的理所當然和喋喋不休。
“媽,每個房間的暖氣片,安裝的時候我都是按面積選的型號,客房裝的暖氣片那麼大,本不可能溫度上不去!”
“儲藏室在咱家東北角,三面都是外牆,一面挨着衛生間,從哪兒能傳過去熱量啊!儲藏室冬天有多冷,你不是不知道!”
欲燃愈烈的怒火,再也壓制不住了。
怒火好像支撐了我的勇氣。
我突然不想住儲藏室了,更不想把房間讓給別人了。
我的房間雖然簡陋,可它是我的全部世界。
自從十歲那年被爸媽從家帶回來後,我的房間就像是我的蝸牛殼。
我冷靜了一下,試圖商量道,
“爸媽,新聞上說今年冬天是超級寒冬,比往年都冷,好不容易等來了暖氣,我不想換房間。”
“咱家客房面積大,放兩張床綽綽有餘。能不能讓哥哥弟弟都住客房?”
“你們放心,我可以把客房暫時改成兩個套間,他們倆肯定不會互相影響的......”
“不行!”他倆異口同聲的吼道。
“你怎麼能說出來這麼不懂事的話,你是不是腦子壞掉了!”
“我們剛才有沒有跟你說,你哥哥要考公,你弟弟要高考!哪一件事不比你重要!”
“不讓你哥哥弟弟住大房間,你叔叔舅舅怎麼看我?你看你整天悶葫蘆一樣不爭氣的樣子,你還嫌我和你媽在親戚面前不夠丟臉嗎?”
“滿口都是暖氣來了,我怎麼生出你這麼個貪圖享受的。”
他們的聲音尖銳,我的耳朵嗡嗡的。
取暖費是我交的,家裏的管道和暖氣片都是我花錢改的。
我都被趕出房間了,我怎麼就貪圖享受了?
表哥站在客房門口,一直冷冷旁觀着。
聽到我不想換房間後,馬上就開口了。
“楠楠,今天是怎麼了?平常都是不愛說話的樣子,今天怎麼脾氣這麼大?這性格男生可不喜歡啊!”
“今年冬天你大度一點,等哥哥上了岸,給你介紹個體制內男朋友,那不是輕而易舉。”
此話一出,我爸媽的眼裏都迸出了光,仿佛體制內女婿已經給他們招手了。
“上岸那麼容易,你怎麼三年都沒上?你是在你家啃老啃不動了,另找一個廟把自己供起來吧!”
我一反常態出口反駁,他們震驚的同時,都被我這句直白的真相噎住了。
堂弟忙不迭站出來幫腔,
“楠楠姐,今天怎麼感覺你有點胡攪蠻纏啊,這擱到以前,又要教訓你了。”
“你不會以爲現在我大了就不會給告狀了吧。你這麼小氣,難怪不喜歡你的性格。”
告狀......不喜歡我......
童年裏冰冷的回憶瞬間包裹了我的全身。
我的心都顫抖了起來。
他們究竟是不喜歡我的性格,還是不喜歡我的性別?
4
五歲那年我被爸媽送回農村家。
沉迷於賭博,從來不做晚飯。
她把饅頭吊到房梁上,就爲了防止我偷吃。
六歲那年,堂弟說他餓,讓我用杆子把饅頭取下來。這天晚上,把我的臉都扇腫了。
我被趕出門後,就聽見轉身就哄着堂弟,“哎呦,我的寶孫兒,餓了吃那饅頭啥?櫃子裏有油條,都給你留着呢!”
其實饅頭我一口沒吃。
第二天,全村都知道了我是個沒出息的偷吃嘴。
小朋友們追在我屁股後面嘲笑我,我在學校長達幾年的霸凌就這樣開始了。
八歲那年,堂弟偷騎自行車,從車子上摔下來了。
怪我沒把他看好,摁着我把我的右腳伸到車輪的輻條裏面,她轉着車輪硬生生磨掉了我整個腳踝上的肉。
我疼的撕心裂肺,心想是不是死了就沒這麼疼了。
我的腳踝一直露着骨頭,最後鄰居大娘用院子裏的土給我把肉洞填上了。
我至今不敢騎自行車。
十歲那年,堂弟嚷着打麻將,推我去麻將桌上湊人數。
這次竟然站在了我身後,我知道這是指點的意思。
以前每次她每次在堂弟背後出招,堂弟都能贏牌。
我好開心。
“打我次數已經變少了,難道我終於也和堂弟一樣被偏愛一次了嗎?我這次也可以贏牌了嗎?”
她讓我把一張牌打出去,然後堂弟胡了。
用寵溺的眼神誇他聰明,罵我像頭豬一樣笨。
這種懷了期待後被狠狠摔下的感覺,好像比腳踝上的血洞疼一萬倍。
也是這一年,我被爸媽接回了家。
我以爲我終於可以像別的孩子一樣回到爸爸媽媽的懷抱了,沒想到看着像豆芽一樣畏畏縮縮的我,爸爸媽媽嫌棄的白眼都要翻上了天。
我疑惑過,難道我是收養的嗎?
可是我明明和爸爸媽媽長得那麼像。
後來知道了,我不僅是他們親生的,甚至我還是獨生女。
只不過是政策性的。
我被送回家,是爲了讓爸媽安心懷兒子。
二叔三叔家都相繼生了男孩,爸爸臉都綠了。
媽媽打掉了三個,第四個還是女孩。又流掉了。
我十歲那年,他們還沒有懷上兒子,爸爸的單位關於超生的舉報卻愈演愈烈,爲了保住工作,他們終於暫時放棄了。
而自卑、膽小、木訥,就這樣跟隨我被嫌棄的一生。
童年的噩夢緊緊勒住了我的脖子,我的呼吸都要暫停了。
只感覺爸爸的一個巴掌重重甩在了我的臉上。
“我讓你頂嘴!你有什麼資格跟我這兒犟!不換房間就滾出我的房子!”
“你也不照照鏡子,你是個啥玩意兒?你連個狗屁都不是!”
污言穢語砸向我的耳朵。
表哥堂弟瞪着我,眼神裏夾着幸災樂禍的惡毒。
“楠楠,本來家裏好好的氣氛,被你搞得一團糟。”
“對啊,楠姐,大伯大伯母生你養你,就是讓你這樣忤逆他們的嗎?虧你還讀個大學,基本的教養都沒有。”
他倆一番添油加醋,媽媽急的跳起腳來,手指到我臉上罵,
“自私的小畜生,我和你爸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我爸爸一向把面子看得比他的命都重,直接掂起一把椅子就朝我砸了過來。
椅子飛過我的耳朵,直直向電視飛過去。
咔嚓一聲脆裂,四處飛散的屏幕碎片崩進了我的小腿和腳踝,頓時血流不止。
唉,又是腳踝。我呆住了。
原來爸爸暴怒後,真的是想砸死我。我的命對他來說,竟然一點都不重要。
其實我從來都沒奢望過他們的愛,卻萬萬沒想到他們能這麼輕易地不要我的命。
此刻我終於死心。
“好,我滾!”
我背上包奪門而出。
冬夜裏刺骨的寒風,此刻也比不上我頭的冷。
我擦了擦流不盡的眼淚,給領導發了一條信息,
“主任,我願意參加總部的選拔考試。”
然後撥通了供暖客服的電話。
“你好,我要申請退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