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天陰沉得厲害,鉛灰色的雲層壓得低低的,像是要下雪。風也停了,空氣沉悶而溼冷。
陳欣妍依舊早起,去食堂吃了簡單的早餐。王小梅今天沒當班,食堂裏少了一個熟悉的面孔。她默默吃完,正準備回房間,卻被李管理員叫住了。
“陳欣妍同志,”李管理員從值班室窗口探出頭,臉上沒什麼表情,“張事剛才打電話來,讓你上午十點去一趟政治部辦公室,他在那裏等你。”
陳欣妍心中一凜,面上卻不動聲色:“好的,謝謝李管理員。政治部辦公室怎麼走?”
“出門右拐,順着大路一直走,看到一棟五層的灰色辦公樓,門口有衛兵站崗,掛着‘政治部’牌子的就是。別遲到。”李管理員交代完,便縮回了頭。
終於等來了“通知”。陳欣妍看了看牆上掛着的圓形鍾表,剛過八點半。她還有時間準備。
回到房間,她換了那件最體面的碎花襯衣,仔細梳了頭,將介紹信和娃娃親字據檢查一遍,貼身放好。又將不多的行李稍微整理了一下,把那個裝着石頭的布包放進了背包最底層。無論結果如何,她都必須讓自己看起來整潔、規矩,態度端正。
九點半,她背起背包,走出了招待所。
天空依然陰沉,沒有下雪,但空氣冷得刺骨。她緊了緊圍巾,朝着李管理員指示的方向走去。
道路很寬,行人不多。走了大約二十分鍾,果然看到了一棟五層的灰色辦公樓,樣式莊重嚴肅,樓前有水泥砌成的花壇,裏面種着些耐寒的冬青。大樓正門上方,懸掛着巨大的紅色五角星,下面是一塊白底黑字的木牌:“中國人民北方軍區政治部”。
門口兩側,各有一名持槍的衛兵站崗,身姿筆挺,目不斜視。
陳欣妍深吸一口氣,走到門衛崗亭處。一個三十來歲的軍官坐在裏面,看到她,起身問道:“同志,有什麼事?”
“你好,張事讓我十點來見他。”陳欣妍答道。
軍官拿起桌上的電話,撥了個短號,低聲詢問了幾句,然後對陳欣妍說:“三樓,306辦公室,張事在等你。”
“謝謝。”
陳欣妍走進大樓。樓道裏鋪着暗紅色的水磨石地面,牆壁刷着半截草綠色的牆裙,上方是潔白的石灰牆。空氣裏彌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舊紙張的味道。很安靜,只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和隱約從各個辦公室傳出的打字機聲、電話鈴聲和低語聲。
她找到樓梯,上到三樓。走廊兩側是一扇扇緊閉的棕色木門,門牌上寫着不同的部門和職務。306辦公室在走廊盡頭。
她在門口站定,整理了一下衣襟,然後抬手,輕輕敲了敲門。
“請進。”裏面傳來張事那辨識度很高的、略顯冷淡的聲音。
陳欣妍推門而入。
辦公室不大,靠窗擺着兩張對放的深棕色辦公桌,桌後各有一把木椅。張事坐在靠裏的一張桌子後面,正在翻閱文件。他對面還坐着一個人,背對着門口。
聽到開門聲,那人回過頭來。
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軍官,穿着筆挺的軍裝,肩章顯示是連級部。他國字臉,濃眉,長相端正,但眉宇間帶着一股揮之不去的疲憊和……一絲隱約的不耐煩?他的目光落在陳欣妍身上,先是疑惑,隨即像是想起了什麼,眉頭立刻皺了起來,眼神裏充滿了審視和明顯的抵觸。
陳欣妍的心猛地一沉。這個年紀,這個軍銜,出現在政治部張事的辦公室,還用這種眼神看她……答案幾乎呼之欲出。
“周志剛同志,這位就是陳欣妍同志。”張事站起身,語氣平靜地介紹道,然後轉向陳欣妍,“陳欣妍同志,這是周志剛同志。”
果然是他。
陳欣妍壓下心中翻涌的復雜情緒,上前一步,微微欠身:“周志剛同志,你好。”
周志剛沒有立刻回應,他上下打量着陳欣妍,目光在她那身土氣的衣服和洗得發白的背包上停留片刻,眉頭皺得更緊,半晌才從鼻子裏“嗯”了一聲,算是回應,態度極爲冷淡,甚至可以說是冷漠。
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僵硬。
張事仿佛沒看見周志剛的態度,示意陳欣妍在對面的空椅子上坐下。他自己也重新坐回座位,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開門見山道:“陳欣妍同志的情況,周志剛同志你已經了解了。關於那份早年訂立的婚約……”
“張事!”周志剛猛地打斷了他,聲音有些急,帶着壓抑的怒氣,“這件事本就是個誤會!那是我父親當年酒後的戲言,怎麼能當真?而且我現在已經結婚,孩子都快出生了,這……這簡直是胡鬧!”
他的臉因爲激動而有些發紅,看向陳欣妍的目光裏充滿了厭煩,仿佛她是一個憑空冒出來、給他制造巨煩的累贅。
陳欣妍靜靜地看着他,沒有反駁,也沒有流露出任何受傷或委屈的表情,只是眼神平靜,甚至帶着一點理解和……疏離。
她的反應讓周志剛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她會如此平靜。
張事放下缸子,語氣嚴肅了幾分:“周志剛同志,注意你的態度。陳欣妍同志是持有正規介紹信、合法前來投親的群衆。婚約是否有效,如何定性,需要組織上研究決定,不是你一句話就能否定的。你父親周建國同志對此是什麼態度,我們也需要了解。今天請你來,就是要把情況當面說清楚,商量一個妥善的解決辦法。”
周志剛深吸一口氣,似乎努力平復情緒,但臉色依舊難看:“我父親……他當然也不認同這種封建包辦婚姻!我自己的婚姻是經過組織批準、合法登記的!我和秀梅感情很好,馬上就是兩個孩子的父母了!這件事,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他的語氣斬釘截鐵,帶着軍人特有的強硬,也帶着對現有家庭和妻子的維護。
辦公室裏陷入短暫的沉默。張事的指尖在桌面上輕輕敲擊着,顯然在思考。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再次被敲響了。
“請進。”張事說道。
門被推開,一個挺着大肚子、穿着軍綠色棉猴、圍巾裹得嚴嚴實實的年輕婦女,在一位護士的攙扶下,有些吃力地走了進來。她臉色有些蒼白,眼神裏帶着焦急和不安。
正是陳欣妍昨天在醫院門口看到的那個孕婦,李秀梅。
“秀梅?你怎麼來了?”周志剛立刻站起身,快步走過去,扶住妻子的胳膊,語氣瞬間變得柔和,帶着擔憂,“醫生不是讓你臥床休息嗎?”
“我……我聽護士說,你被叫到政治部……我擔心……”李秀梅的聲音很輕,帶着虛弱,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坐在椅子上的陳欣妍,眼神復雜,有好奇,有警惕,也有一絲難以掩飾的憂慮和……同情?
陳欣妍也站了起來,對着李秀梅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她能感覺到,李秀梅的出現,讓本已尷尬的局面變得更加微妙。
張事顯然也沒料到李秀梅會來,皺了皺眉,但還是示意護士先出去,然後對李秀梅說:“李秀梅同志,你先坐。你身體不便,不該過來的。”
護士扶着李秀梅在周志剛剛才坐的椅子上坐下。周志剛站在妻子身邊,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膀,像一座保護的堡壘。他看向陳欣妍的眼神,敵意和排斥更加明顯。
小小的辦公室裏,氣氛凝重得幾乎讓人喘不過氣。
張事看着眼前的三個人:一臉不耐煩和排斥的周志剛,蒼白虛弱、眼神復雜的李秀梅,以及從始至終平靜得異乎尋常的陳欣妍。
“既然人都到齊了,”張事緩緩開口,打破了沉默,“那就把話說開。陳欣妍同志持有婚約字據,千裏迢迢前來投親。周志剛同志已婚,並即將再次成爲父親。這是客觀事實。”
他看向周志剛和李秀梅:“組織上理解並尊重你們合法的婚姻關系。但陳欣妍同志孤身一人,老家有實際困難,也是事實。婚約雖是舊俗,但在群衆心中有一定分量,處理不當,可能造成不良影響。”
他又看向陳欣妍:“陳欣妍同志,你的想法是什麼?”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陳欣妍身上。
周志剛是警惕和厭煩,李秀梅是緊張和探究,張事則是審視和公事公辦。
陳欣妍抬起眼,目光緩緩掃過三人,最後落在張事臉上。她的聲音不高,但清晰平穩:
“張事,周志剛同志,李秀梅同志。”
“我來之前,並不知道周志剛同志已經結婚。如果知道,我不會來。”
她第一句話,就撇清了自己“明知故犯”、“破壞軍婚”的嫌疑。
周志剛緊繃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一點點,但眼神依舊冰冷。
“那份字據,是我父親留下的遺物,也是我在老家走投無路時,唯一能想到的生路。”陳欣妍繼續說道,語氣平靜,卻帶着一種坦然的沉重,“到了這裏,才知道情況。我很抱歉,因爲我的到來,給周志剛同志和李秀梅同志帶來了困擾和擔憂,尤其是李秀梅同志還懷着身孕。”
她轉向李秀梅,微微欠身:“對不起,李秀梅同志。我沒有任何想要破壞你們家庭的意思。”
李秀梅看着她,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輕輕搖了搖頭,眼神裏的憂慮並未完全散去,但那份警惕似乎淡化了些許。
“至於那份婚約,”陳欣妍重新看向張事,語氣更加堅定,“周志剛同志說得對,現在是新社會,不興封建包辦婚姻那一套。他既然已經結婚,有了自己的家庭,那份舊的字據,自然就作廢了。我不會,也不想用它來要求什麼。”
此言一出,周志剛明顯愣住了,似乎沒料到她會如此脆地放棄。李秀梅也微微睜大了眼睛。
張事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但很快恢復平靜:“哦?那你的意思是?”
“我來,是爲了尋一條活路,不是爲了糾纏一份早已不存在的婚約。”陳欣妍的聲音依舊平穩,“現在婚約作廢,我也沒有理由再留在這裏,給組織和周家添麻煩。我……可以自己想辦法。”
她說得很平靜,甚至帶着一點“識大體、顧大局”的意味,但言語間透出的那種“無路可走”的意味,卻更加強烈。
自己想辦法?一個十八歲、身無分文、舉目無親的孤女,在陌生的北方城市,能有什麼辦法?
辦公室裏再次沉默。這次沉默的含義,卻與之前不同。
周志剛臉上的排斥雖然沒有完全消失,但那種如臨大敵的緊繃感,似乎鬆懈了一些。他或許覺得,這個鄉下姑娘還算“懂事”,知道知難而退。
李秀梅看着陳欣妍的眼神,同情之色更濃了。同爲女人,她能想象一個孤女在這種情況下說出“自己想辦法”是多麼無奈和艱難。
張事的手指在桌面上敲擊的節奏變了,他看了看陳欣妍,又看了看周志剛夫婦,顯然在權衡。
直接讓陳欣妍“自己想辦法”離開,顯然不是最優解。且不說人道主義,單是“老戰友的女兒走投無路前來投奔,卻被拒之門外”這樣的傳聞,對周建國、對部隊的影響都不好。尤其是在這個注重政治影響和軍民關系的年代。
但讓她留下,以什麼名義?周志剛顯然不可能接納她,周家也未必願意。
這確實是個棘手的難題。
陳欣妍平靜地等待着。她剛才那番話,看似放棄了一切要求,實則是以退爲進。她將自己放在了最弱勢、最“懂事”的位置,把難題和壓力,巧妙地推給了組織,推給了周家,也推給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良知和顧忌。
她賭的就是,在這個標榜“爲人民服務”、重視“軍民魚水情”的環境裏,沒有人會真的忍心把一個“走投無路”、“識大體”的孤女上絕路。
尤其是,這個孤女的父親,還曾是爲國立過功的退伍軍人。
時間,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窗外,陰沉的天空,終於飄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細小的雪花,無聲地落在窗玻璃上,瞬間融化,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