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開得很穩。 但我在後備箱裏逐漸變冷。
半小時後,邁巴赫駛入了一座位於半山腰的豪華別墅區。 這裏燈火通明,大理石鋪就的路面淨得能照出人影。 這裏是天堂。 但住在這裏的人,心比還黑。
車直接開進了地下車庫。 車庫的卷簾門緩緩落下,隔絕了外面的風雨。 幾個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人早已等候多時。他們不是救死扶傷的醫生,而是拿錢辦事的屠夫。
“林總,回來了。” 領頭的醫生迎上來,眼神裏只有對金錢的渴望,“無菌室準備好了。安少爺的情況很危急,心率已經掉到40了。”
“快!不想死的都給我動起來!” 林國棟打開後備箱,那一向儒雅的臉上此刻滿是猙獰。
我蜷縮在後備箱裏,渾身是泥和血,像一團垃圾。
“真髒。” 趙婉柔站在一旁,用那塊精致的手帕捂住鼻子,眉頭緊鎖,“這乞丐身上不會有什麼傳染病吧?別把病菌帶給安安。”
“管不了那麼多了!先沖洗,驗血,直接上台!” 林國棟指揮着兩個人把我的屍體抬了出來,扔上了一張冰冷的不鏽鋼推車。
我飄在空中,跟着他們穿過一道暗門,來到了別墅的地下室。 這裏被改造成了一個頂級的私人手術室。呼吸機、體外循環機、無影燈,一應俱全。
隔壁房間,隔着一層玻璃,躺着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男孩。 他真的很白,很淨。即使戴着呼吸機,也能看出他五官的精致。 那就是林安。 那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卻需要吃我的心才能活下去的人。
“滋——” 高壓水槍的聲音響起。
護士在清洗我的屍體。 她們用剪刀剪開我那件散發着黴味的破棉襖,露出裏面瘦骨嶙峋的膛。 泥水混合着血水,流了一地,匯入下水道。
趙婉柔站在一旁,既緊張又嫌棄地看着。 林國棟正在穿手術衣,他曾是外科一把刀,後來下海經商,但他不放心別人的手藝,今晚,他要親自主刀。 親手剖開他獵物的膛。
護士拿着毛巾,用力擦拭着我臉上的油污和血跡。 那是多年流浪留下的痕跡。 隨着污垢被一點點擦去,我的膚色雖然因爲失血而慘白,但五官的輪廓逐漸清晰起來。
眉骨。鼻梁。嘴唇。 還有那雙即使死後依然圓睜着的、帶着怨恨的眼睛。
燈光打在我的臉上。
“啊——!!!”
一聲淒厲的尖叫突然刺破了手術室的安靜。 趙婉柔像是見鬼了一樣,指着推車上的我,整個人向後跌去,摔在地上,打翻了旁邊的器械盤。 “當啷啷——” 手術剪、止血鉗灑了一地。
“怎麼了?喊什麼!” 林國棟戴好手套,不耐煩地走過來,“時間就是生命,你……”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臉上。
死寂。 整個手術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隔壁心電監護儀發出的“滴、滴”聲,像倒計時一樣敲打着每個人的神經。
那張臉。 那張剛剛被洗淨的、死不瞑目的臉。 和躺在隔壁病床上的林安,一模一樣。 除了更瘦,更黑,顴骨更高。 但那種骨相,那種眉眼的間距,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復制品。
林國棟的手開始劇烈顫抖。 “這……這是……” 他猛地撲過來,抓起我那只僵硬的左手。 我手裏還死死攥着那張紙團,即使死了,我的肌肉依然僵硬地保護着它。
林國棟用力掰開我的手指。 骨節發出“咔吧”的聲音。 那張被血水浸透的紙被展開了。
“雙子,壬申年七月十五生。” 字跡雖然模糊,但林國棟認得。 那是他當年親手寫的。
二十年前的那個大雪夜。 趙婉柔生下了一對雙胞胎男嬰。 老大林安,哭聲洪亮,白白胖胖。 老二,只有三斤重,像只沒毛的貓,連哭都不會哭。
那個的大師說:“雙子相沖,必有一傷。這老二天生帶煞,留着他,老大活不過二十歲。必須扔掉,扔得越遠越好。”
林國棟信了。 趙婉柔也信了。 他們在一個深夜,把那個還在保溫箱裏的、奄奄一息的嬰兒,扔進了幾十公裏外的一個垃圾桶旁。 他們以爲那個孩子早就凍死了。
“是他……” 趙婉柔捂着嘴,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渾身發抖,“是那個棄嬰……是我們扔掉的老二……他回來了……他回來索命了……”
“閉嘴!” 林國棟低吼一聲,額頭上的青筋暴起。 他看着我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 我也在看着他。 我是鬼魂,我就飄在他的頭頂,冷冷地看着這個所謂的“父親”。
原來如此。 原來我找了一輩子的家,就是這個人魔窟。 原來我剛才滿懷希冀地等待的父母,就是爲了救我的孿生哥哥,親手撞死我的人。
哈哈哈哈。 如果我有眼淚,我會笑出聲來。 但現在,我只有恨。 滔天的、要把這棟別墅夷爲平地的恨。
“國棟……怎麼辦?” 趙婉柔爬過去,抓住林國棟的褲腳,眼神裏充滿了恐懼和崩潰,“我們了兒子……這是親兒子啊……我們遭了……”
“不能做……這手術不能做了……”她試圖去拉林國棟的手。
林國棟狠狠地甩開了她。 他深吸一口氣,眼神變了。 從震驚,變成了狠戾,最後變成了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絕情的冷漠。
他看了一眼隔壁生命垂危的林安。 又看了一眼推車上已經死透的我。
“他不是兒子。” 林國棟咬着牙,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像是在說服自己,“他是棄子。二十年前我們就扔了他。他在那時候就已經死了。”
“現在躺在這裏的,只是一個流浪漢,一個供體。”
“可是……”
“沒有可是!” 林國棟重新撿起掉在地上的手術刀,在燈光下比劃了一下。 “安安才是我們精心養育了二十年的希望!安安才是林家唯一的繼承人!” “既然這個棄子自己送上門來,那就是天意!是他欠哥哥的!他在娘胎裏就搶了哥哥的營養,現在是他還債的時候!”
“他活着也是個乞丐,受凍挨餓。不如死得有價值一點!”
他轉過身,對着那些已經嚇傻了的黑醫護吼道: “都愣着什麼!準備開!”
“林總……這……這是親屬……”醫生有些手抖。
“加錢!” 林國棟紅着眼睛,像個瘋子,“每人再加一百萬!做完這台手術,忘掉這張臉!否則,我有的是辦法讓你們消失!”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醫生們不再說話,開始準備器械。
林國棟站在我的屍體前。 他沒有再看我的臉。 他舉起刀。 那把閃着寒光的柳葉刀,對準了我的口。
沒有猶豫。 沒有愧疚。 “嗤——” 刀鋒劃破皮膚的聲音,那麼清晰。 那是皮肉分離的聲音。
“吱——” 電鋸鋸開骨的聲音。 我的腔被打開了。 那顆因爲常年飢餓而略顯萎縮,但依然鮮紅、頑強跳動的心髒,完全暴露在空氣中。
“心跳還有,雖然弱,但很有力。” 醫生冷漠地評價。
林國棟伸手,伸進了我的膛。 他的手很暖,保養得很好。 我的血很熱,濺滿了他昂貴的眼鏡片。
他捧住了我的心。 那是他二十年前拋棄的東西,現在他又親手把它挖了出來。
“對不起……對不起……” 趙婉柔在旁邊哭,一邊哭一邊看着,眼神卻貪婪地盯着那顆心髒,“輕點……別弄壞了血管……安安要用的……”
你看。 這就是我的母親。 她嘴上說着對不起,眼睛裏盯着的,卻是這顆心能不能救她的寶貝大兒子。 哪怕這顆心,是她另一個兒子的命。
我看着自己的心被剪斷血管。 “噗嗤。” 最後一聲輕響。 心被取了出來,放進了一個裝滿冰塊和營養液的托盤裏。
我的身體變成了一個空殼。 口那個巨大的血洞,像一只嘲笑蒼天的眼睛。
怨氣。 濃稠得如同實質的黑色怨氣,從我空蕩蕩的腔裏噴涌而出。 它們像黑色的毒蛇,纏繞在手術刀上,纏繞在林國棟沾滿鮮血的手上,纏繞在那顆正在被轉移的心髒上。
你們要心是嗎? 好。 我給你們。 我會一直在這個心裏,住在這個溫暖的、昂貴的新身體裏。 我會夜夜地看着你們。 直到把你們都拖下十八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