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孝杖落下的那一瞬,靈堂裏所有哭聲像被人一把掐斷。
木頭悶響回蕩在梁柱間,燭火猛地一跳,照得棺前那張黃符紙的邊角抖了抖,像一口憋着氣的肺。人群裏有人倒吸一口涼氣,連跪在地上哭得最凶的幾個旁支婦人都忘了抽噎,眼睛瞪得像銅錢。
被孝杖打中的道士抱着胳膊嗷地慘叫,踉蹌着後退兩步,手裏那塊沉沉的棺蓋邊角一滑,“咚”地砸在地上,巨響震得屋檐灰塵簌簌落下。
更糟的是,棺蓋崩出一截木料,飛出去時像條帶着惡意的黑魚,正好撞在沈家世子沈承遠的眼角。
沈承遠悶哼一聲,抬手一抹,指腹瞬間染紅。他低頭看清那截木料,臉色一下白得像紙,腿一軟,竟當場跪了下去。
“金絲楠木……整料打的。”他嗓音發顫,像吞了刀片,“父親的棺……碎了角。”
這口棺,沈家準備了很多年。京裏要臉的勳貴,連“死後的體面”都要算計到最後一寸。如今碎了一角,叫人怎麼看?叫祖宗地下怎麼看?叫天家怎麼看?
而這一切,都是那個站在棺前的瘦弱女子的。
沈照夜。
她穿着素白麻衣,瘦得像一截被雪壓彎的竹,臉色蒼白得幾乎透明,偏偏一雙眼黑得深不見底,瞳仁裏沒有慌,也沒有怕,只有一點若有若無的冷笑。
靈堂裏的人看她,就像看一把掛了霜的刀:不大、卻鋒利,碰一下就要見血。
“二姑娘瘋了吧?”有人壓低聲音,像怕驚動什麼,“這可是封棺……她也敢鬧?”
“從鄉下接回來的,沒規矩唄。”
“噓,小聲點,她那張嘴……前兩才說梁家老太爺活不過三。”
“別提!晦氣!”
沈照夜聽得清清楚楚。
她沒動怒,只是慢慢把孝杖往地上一頓,像給自己定了一個穩當的支點。那道士捂着手臂,一邊喘一邊瞪她,眼裏閃過一絲狠色,嘴上卻還要裝出一副受辱的樣子。
“沈家主這是何意?貧道受沈府所請,按吉時封棺,爾等縱女行凶,豈不是——”
“閉嘴。”沈照夜開口,聲音不高,卻壓得人心口一沉。
道士一愣。
沈照夜看着他,嘴角微微一翹,笑意輕得像冰面上的月光:“你封棺?你封的是路,還是封的是命?”
四周又是一靜。
沈承遠的妻子許氏最先回過神來,臉色難看得要命。她向來最會做宗婦的體面,此刻卻也壓不住火,抬頭就沖着旁邊的婆子低喝:“快,把她帶下去!別讓她在這裏丟人現眼!”
沈照夜沒理她。
她的目光落在那口棺上,落在棺蓋邊緣的釘孔上,眼神越過人群,像穿過了一層別人看不見的薄霧。
那霧裏,有東西在喘。
不是活人的喘,是冷的、溼的、像舊井底長了黴的氣息,黏在木頭上,爬進人的鼻腔裏,讓人後脊梁發涼。
她上輩子聞過。
在亂葬崗,屍堆裏,風一吹,就全是這種味道。
“你們幾個。”沈照夜抬手,隨意點了兩名沈府的男丁,“把這位‘大師’按住。”
“你、你敢!”道士臉色一變,猛地往後縮,袖子裏似乎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
沈家幾個年輕人猶豫了一瞬。
他們都聽說過這位二姑娘——從莊子上接回來的,瘦弱得像活不過冬天。可今她站在靈堂裏,明明穿着喪服,氣勢卻像壓着一座山,讓人下意識就想照她的話去做。
沈照夜的聲音平靜:“他袖子裏藏着東西。再拖一息,棺裏的人就不是你們的祖父,是別人的刀。”
這一句話,像一針扎進沈承遠的太陽。
他猛地抬頭,眼裏全是血絲:“按住他!”
沈家男丁這才一擁而上。
道士被得退無可退,嘴裏罵罵咧咧,另一只手卻悄悄往沈照夜的腕上探去,指尖夾着一細得幾乎看不見的黑針。
針尖泛着青黑,像淬過污水。
沈照夜沒躲。
她甚至還往前半步,像故意把手送過去。
黑針擦破她手背皮膚的瞬間,她眼底那點笑意終於落了實,像看見一只老鼠自己鑽進了籠子。
“你這是嫌我死得不夠快啊。”她輕輕道。
下一瞬,道士口猛地一抽,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心髒,整個人直挺挺往後仰倒,“砰”地撞在棺材邊沿,嘴裏噴出一口血。
人群譁然。
“他、他怎麼了?”
“不是你們打的吧?我、我沒碰他啊!”
道士捂着口,眼球凸起,臉色肉眼可見地灰下去,兩鬢頭發像被霜一夜染白,迅速變得花白。他張嘴想喊,卻只發出“咕嚕咕嚕”的怪響,像喉嚨裏灌了泥。
沈照夜低頭,看着自己手背那道不長的血痕。
血痕周圍泛起淡淡青黑,陰涼的氣順着血線往裏鑽,像無數細小的蟲,啃咬着她的骨頭。
她的身體本就不對勁。
這具身體——她借來“活着”的這副殼——像漏水的瓷,表面看着完整,裏頭卻早碎了。她靠某種“規矩”把自己拴在這副殼裏,才沒立刻散掉。
現在被這針一劃,陰煞入體,等於又給瓷器敲了一錘。
很好。
有人是真的想讓她死。
不是“讓沈家二姑娘死”,是“讓她這縷還魂的東西”死。
沈承遠臉色鐵青,指着道士吼:“搜他!把他袖子裏、懷裏、鞋底下都給我搜淨!”
許氏還想阻攔:“世子爺,萬一有毒——”
“閉嘴!”沈承遠眼裏像燒着火,“我爹的棺都被人動了,你還怕毒?你怕的是丟臉!”
這一吼,許氏被嚇得一哆嗦,嘴唇發白,再不敢出聲。
兩個婆子戰戰兢兢上前,剛伸手去摸道士的袖口,又被沈照夜淡淡一聲喝住:“別用手。”
婆子僵住:“那、那用什麼?”
沈照夜抬腳,從旁邊香案下踢出一夾炭的火鉗,扔到地上:“用這個。別讓陰東西沾到你們皮肉。”
她說得輕描淡寫,像在吩咐人擦桌子,卻聽得周圍人頭皮發麻。
陰東西?
這詞從她嘴裏出來,竟讓人莫名相信。
婆子們不敢再怠慢,拿火鉗去掀道士的袖口,果然夾出幾漆黑的長釘。釘子不是新的,表面像被血浸過,又像被泥土醃過,黑得發亮,拿出來的一瞬,周圍燭火齊齊一暗。
“天爺……”有人忍不住念叨,“這什麼東西?”
沈照夜瞥了一眼:“棺材釘。”
“棺材釘不是——”沈家三房的一個少年下意識伸手想撿,被沈照夜冷冷一句打斷:
“別動。”
少年手指停在半空,像被凍住。他咽了咽口水,硬生生把手縮回去,臉色難看:“……很冷。”
冷不是幻覺。
那些釘子躺在地上,像一條條溼滑的黑蛇,吐着無聲的陰氣。
沈承遠的父親沈侯爺,死後要入祖墳。祖墳風水是沈家幾代人的。若有人在棺裏做手腳,養煞,聚陰,凶氣一成,祖墳就會變成陰地。
陰地一成,禍不止一房。
輕則家運敗落,重則子孫斷絕。
沈照夜望着棺材,眼神很冷,卻沒有半分悲戚。
她不是這家的人。
至少,不是“原來那個沈家二姑娘”。
她只是借着這具身體,從陰司的門縫裏爬回來的一縷錯魂。
她回來,不是爲了認親,不是爲了爭寵,也不是爲了當什麼深閨千金。
她回來,是爲了把丟的東西找回來——
她缺了一魄。
少了那一魄,她就像一盞沒蓋的燈,風一吹就滅。她必須找回那一魄,才能真正“活”。
而眼前這場靈堂陰局,像一條剛露頭的線,線後面牽着的,恐怕就是她要找的東西。
以及——想讓她死的人。
道士在地上抽搐,眼裏終於露出恐懼。他死死盯着沈照夜,像看見了不該存在的人。
“你……你到底是誰……”他牙齒打顫,“你怎麼會——”
沈照夜沒回答。
她走到棺前,伸手按住棺木邊緣,指腹在木紋上輕輕一擦,沾起一層幾乎看不見的黑粉。
黑粉裏混着極淡的香灰氣。
聚陰符的灰。
她眸色一沉,忽然低聲笑了:“原來不止釘子。你們還挺講究。”
沈承遠聽不懂,卻聽得心裏發寒:“什麼不止釘子?你……你還發現了什麼?”
沈照夜抬眼,黑瞳裏映着滿堂燭火,像兩口深井。
“發現你們再不攔住他們——”她慢慢開口,“封進去的不是祖父,是沈家的命。”
這句話落下的瞬間,靈堂外忽然吹進一陣冷風。
風卷着雪末,拍在門檻上,發出細碎的沙沙聲。燭火齊齊偏向一側,像被什麼東西從外面盯住。
沈照夜心頭一跳。
不是陰局的風。
是另一種更“活”的東西,帶着一點獸的氣息,遠遠地、試探地,貼着她的魂火嗅了一下。
她眸光微不可察地一沉,指尖在袖中輕輕一蜷。
有東西在找她。
而且,不是人。
她還沒來得及細想,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世子爺!世子爺!”管事跌跌撞撞沖進來,臉都凍裂了,“梁家來人了——梁家小侯爺穿着重孝,闖到門口,說要見二姑娘!”
靈堂裏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在沈照夜身上。
像一群人同時想起了同一句話——
前兩,她淡淡說過:
“梁家老太爺,活不過三。”
沈照夜看着門口那團刺骨的寒風,忽然笑了一下,笑意卻沒到眼底。
“來得真快。”
她抬手,輕輕擦掉手背上的血,像擦去一丁點塵。
然後,她低聲補了一句,只有自己聽見:
“好啊。正好讓我看看,誰先嫌自己死得不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