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來人那一句“穿着重孝”,像一針,扎進靈堂裏每個人的耳膜。
哭聲停了,哀樂停了,連香案上燃着的檀香都仿佛頓了頓,煙線斜斜飄着,像有人用手在空氣裏輕輕一撥。
沈承遠的臉色最先變了。
他一身孝服,膝下還有半截跪痕,眼角那點血還沒擦淨,偏偏這一刻他卻像忽然被人拎住後頸,整個人從“悲”裏抽出來,換成了“怒”。
怒裏還夾着怕。
怕什麼?怕這事真成了口舌成讖,怕闔府的臉面從今開始被人當成笑談嚼碎,怕天家聽見“怪力亂神”,怕“治家不嚴”四個字從御史台的折子裏落下來。
更怕的是——如果真有人在老侯爺棺裏下了手,而梁家那邊又死得正巧,所有人都會把這兩件事連起來。
那條線一旦連上,就不是“晦氣”,是“禍事”。
“攔住!”沈承遠咬牙,“誰準他們沖進來的?”
管事臉都白了,嗓音發抖:“小侯爺他……他不聽勸,帶着人就闖,門房攔不住,說……說今不見二姑娘,就不走。”
“他見她做什麼?”許氏終於找回聲音,尖得刺耳,“我們沈家治喪,他穿孝跑來鬧,成何體統!”
她罵得響,卻不敢看沈照夜。
因爲此刻靈堂裏真正能壓住人的,不是宗婦的規矩,也不是世子的威儀,而是那位“從鄉下接回來的二姑娘”。
沈照夜站在棺前,袖口收得很緊,像把一身的鋒利藏在麻布裏。她的手背破了口子,血已經止住,但皮肉下那一點青黑還在往裏滲,像陰影在皮膚底下爬。
她沒有去摸傷口,只是垂眸看着地上的黑釘。
黑釘躺在那裏,燭火照着卻不見反光,反而像吸光的黑洞。她剛才用火鉗撥過,那股陰冷一直沒散,仍在屋裏漂,貼着人的腳踝往上爬。
這陰氣不是“自然的冷”。
是刻意養出來的。
有人把它淬進釘裏,再把釘送進棺,像把一把鈍刀藏進棉被裏,等你睡熟了,它自己就會割開你的喉。
沈照夜抬眸,看向門口那團風雪。
“讓他進來。”她說。
聲音很輕,卻像落在鐵上的冰珠,清脆得讓人無法忽視。
沈承遠一怔,隨即沉聲:“不行。今封棺,諸事忌沖撞。”
“沖撞?”沈照夜慢吞吞笑了一下,“大哥,你祖父棺裏都被人扎了針貼了符,陰東西都敢擠進靈堂了,你還怕一個活人沖撞?”
沈承遠被她一句話噎住,臉色陰得可怕。
他是世子,是嫡長孫,是今撐起侯府體面的那梁。可從靈堂出事到現在,他發現自己每一步都被這個二姑娘牽着走——不光是他,連整個沈家人都在跟着她轉。
他不想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她的話像針,扎在關鍵處,叫人無法裝聾作啞。
門外的雪聲更急了,腳步聲也更近。
下一刻,一道白影挾着冷風闖進來。
梁小侯爺梁照庭。
二十出頭的年紀,原本該是意氣風發的時候,可他今穿着重孝,腰間系着麻繩,額前還扎着白布,臉色蒼白得不像活人,眼底卻燒着火,像要把誰活活燒穿。
他身後跟着兩名家仆,一個抱着木牌,一個捧着靈幡。靈幡上寫着一個“奠”字,刺得人眼睛發酸。
他一進靈堂,視線就像刀一樣掃過衆人,最終釘在沈照夜身上。
“沈照夜。”他開口,嗓音啞得厲害,“你出來。”
靈堂裏一片死寂。
哭喪的人不敢哭了,磕頭的人不敢磕了,連香爐裏那點火星都像被他身上的冷氣壓住。
沈承遠一步擋在沈照夜前面,拱手壓着火氣:“梁兄,今我府封棺,家中亂象未平,梁兄若有事,改再——”
“改?”梁照庭笑了一聲,那笑像碎玻璃,“我祖父都沒了,你叫我改?”
沈承遠面色一沉:“梁老太爺……仙去?”
梁照庭眼裏的血絲像蛛網,聲音卻忽然變得極輕:“今晨走的,睡夢裏沒醒。府裏一片亂,我本不該來,可我不來不行。”
“爲何?”沈承遠壓着嗓子問。
梁照庭的視線越過沈承遠,死死盯着沈照夜:“因爲三前,她在東市口當着我梁家人的面,說我祖父活不過三。”
轟——
這話像一盆冷水潑下去,靈堂裏的人卻不冷,反而熱得發慌。
許氏嘴唇抖了抖,想罵,想反駁,想把“巧合”兩個字塞進梁照庭嘴裏,可她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完了,傳出去,沈家要被笑死。
沈家幾個旁支姑娘更是齊齊往後縮,像怕沈照夜看她們一眼,就順手把她們也咒了。
沈承遠的拳頭攥得咯咯響,聲音卻還算穩:“梁兄,口舌之言無憑,生老病死有定數,你——”
“無憑?”梁照庭猛地抬手,指向沈照夜,“那你告訴我,爲什麼偏偏是三?爲什麼她說完三,人就死了?你要我信巧合?”
沈照夜終於動了。
她從沈承遠身後走出來,步子很穩,像腳下不是靈堂的青磚,而是她熟悉的路。她站到梁照庭面前,隔着三步的距離,抬眼看他。
她的眼很黑,很靜,像夜裏不結冰的湖。
梁照庭被她這一眼看得心口一緊,明明他是來興師問罪的,卻莫名有種被她俯視的錯覺。
沈照夜開口,聲音淡得像在講一件與己無關的事:“你想怎樣?”
梁照庭咬牙:“你咒死我祖父,你——”
“我沒有咒。”沈照夜打斷他,語氣甚至帶着一點不耐煩,“我只是說了一句你祖父活不過三。”
“這不是咒是什麼?”
“這叫看出來。”沈照夜輕輕一笑,“你祖父命盡,不是我說死的,是他本來就要走。我說與不說,他都走。你今穿孝來我沈家鬧,不是替他討公道,是替你自己發泄。”
梁照庭口一滯,怒火更盛:“你——”
“你若真孝。”沈照夜盯着他的眼,“你應該守在梁府,替你祖父收尾,把他生前沒交代的事交代清楚,把他不放心的人安頓好。你跑來這裏,不過是想抓一個‘凶手’,讓自己心裏好受些。”
梁照庭被她說得臉色發青,手指顫得厲害。
“你胡說!”
“我有沒有胡說,你自己清楚。”沈照夜語氣平平,“你祖父走得很安詳,對不對?沒有痛苦,沒有掙扎。否則你不會這麼快有力氣鬧到我這來。”
梁照庭一僵。
這句話精準得讓他背脊發寒。
是的,祖父走得很安詳。仆人掀開帳時,老人像只是睡着了,臉上甚至還帶着一點淡淡的笑。梁家上下亂成一團,哭聲震天,可他心裏最難受的不是“死”,而是“爲什麼這麼突然”。
突然到他沒有準備,突然到他找不到一個可以恨的人。
所以他來找她。
他需要一個出口。
沈承遠見梁照庭神色鬆動,趕緊趁機道:“梁兄,今之事——”
“別話。”沈照夜頭也不回,淡淡一句。
沈承遠:“……”
他堂堂世子,在自家靈堂被一個小輩一句話堵回去,偏偏他還不敢發作,因爲他也怕她說的是真的。
梁照庭盯着沈照夜,喉結滾了滾,聲音像從牙縫裏擠出來:“你若真是看出來,那你說——我祖父爲何會在今晨走?他昨還好好的。”
沈照夜看了他很久。
那一瞬,她腦子裏閃過一段很淡很淡的影子,像從霧裏浮出:一個老人坐在書房裏,手裏捏着一本舊書,翻着翻着,指尖停在某一頁,眼裏露出一種“終於到這了”的釋然。
不是梁家人的記憶。
是她缺魄時殘留的碎片,像別人的東西被塞進她魂裏,時不時冒出一點。
她壓下那陣刺痛,開口道:“因爲你祖父‘等到了’。”
梁照庭愣住:“等到了什麼?”
沈照夜沒直接答,只說:“你梁家書房,南側第二架書櫃,第二層,有一本舊書。封皮不新,角上有被水泡過的痕。你回去找出來看看。”
梁照庭瞳孔驟縮:“你怎麼知道我家書房——”
沈照夜眼神一冷:“你只要照做。”
梁照庭的手指緊緊攥着,指節發白。他想罵,想沖上去,可她的眼神像一把釘子,把他釘在原地,讓他不敢再往前一步。
“還有。”沈照夜補了一句,語氣忽然放緩,像在說一件很私人的事,“你祖父走時,想穿那件海棠紋的衣服。別給他穿你們挑的那件黑底福壽,他不喜歡。”
梁照庭的呼吸猛地一亂。
那件海棠紋衣,是祖父年輕時最喜歡的一件,近幾年很少穿了,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祖父還留着它。祖父昨夜睡前,還讓他去櫃裏把那件衣拿出來晾晾,說“改要穿”。
可“改”還沒到,人就走了。
梁照庭的眼眶一下紅了。
他不信鬼神,可他也不是傻子——一個外人不可能知道這種細節。
他看着沈照夜,聲音終於沒了剛進門時的凶狠,只剩一種被命運扼住喉嚨的發顫:“你到底是誰?”
沈照夜沒有回答。
她只是抬手,輕輕把袖口往下拉了拉,遮住手背那道青黑。
梁照庭身後的家仆忍不住開口:“小侯爺,要不……先回府?老爺那邊還等着您……”
梁照庭閉了閉眼,像在強迫自己把情緒壓下去。
他深吸一口氣,忽然對着沈承遠拱手,嗓音發啞:“今沖撞貴府治喪,是梁某失禮。”
沈承遠一怔,趕緊回禮:“梁兄節哀。”
梁照庭卻又轉向沈照夜,盯着她:“你讓我找那本書,我會找。但我也告訴你——若我發現你騙我,梁家不會放過你。”
沈照夜笑了笑:“你隨意。”
梁照庭咬着牙,轉身就走。
他走得很快,像怕自己再多停一息,就會在這靈堂裏當衆失態。白孝的背影消失在風雪裏,靈幡的“奠”字晃了晃,像一只冷眼看人的鬼。
靈堂裏的人這才敢喘氣。
許氏臉色難看得要命:“她、她到底說了什麼,梁小侯爺怎麼就——”
“閉嘴。”沈承遠終於忍不住回頭瞪她,“今若不是她,棺裏那些東西你們誰看得出來?你還敢在這嚼舌!”
許氏被罵得一縮,眼眶瞬間紅了,卻不敢再頂。
沈承遠轉回身,看向沈照夜,聲音壓低:“你剛才……說的那本書,是真的?”
“你管梁家。”沈照夜淡淡道,“你先管你沈家。”
她的目光落回地上的黑釘,冷意一點點浮上來:“把那道士拖下去,別讓他死在靈堂。死在這裏,晦氣會粘住這屋。”
沈承遠咬牙:“好。”
下人忙忙碌碌把道士拖走,黑釘也被火鉗夾起,暫時放進銅盆裏,用符紙壓着。靈堂重新響起哭聲,卻明顯虛了,像大家都哭不進去了,只剩一個“形式”。
而沈照夜在所有人的目光裏,慢慢走到棺前,指腹輕輕按在棺木邊緣。
她閉上眼。
那一瞬,她聽見棺裏有很輕的“咔”聲,像針被時的細響,又像某種東西在木頭裏擰動。她的額心隱隱發熱,像有一道不屬於她的冷光從後腦劃過。
——有人在看她。
不是梁照庭。
也不是沈家人。
那目光帶着一種“確認”,像獵犬嗅到了要找的味。
她睜開眼,視線微不可察地偏向門外風雪。
風雪裏什麼都沒有。
可她知道,有東西在。
那股氣息,很輕,很飄,像一團霧,卻又帶着一點野獸的狠與貪——
剛才梁照庭闖進來時,她魂火被他的怒氣一沖,波動了一瞬。那東西就趁這瞬間,隔着雪,嗅了一口。
“……饞我?”沈照夜在心裏冷笑。
她低頭,看見自己手背的青黑又深了一點。
陰煞入體,今晚她不處理,會更麻煩。可她現在不能動術太明顯,靈堂人多眼雜,且那幕後的人還沒露頭,她越是顯眼,越容易被盯上。
更重要的是——棺裏的手腳還沒清淨。
黑釘只是表面的釘子。
符也只是貼在內壁的符。
真正致命的“針”,她還沒拔完。
她抬起眼,看向沈承遠:“世子爺。”
沈承遠愣了一下,像沒反應過來她會這麼正經地叫他。
“封棺之前。”沈照夜語氣冷靜,“我還要再看一眼。”
沈承遠臉色驟變:“不行!擾屍是大忌!”
沈照夜盯着他,慢慢道:“那你選——忌諱,還是斷?”
沈承遠喉頭一緊。
他忽然想起剛才道士頭發瞬間白掉的那一幕,想起棺材釘的陰冷,想起祖父頭上若真有針……那祖父死後連安寧都得不到。
他閉了閉眼,聲音發狠:“……開棺。”
許氏尖叫:“世子爺!”
沈承遠怒喝:“你再叫一聲,我就把你送回娘家守孝!”
許氏被嚇得當場噤聲。
沈承遠轉頭,對下人道:“把靈堂外的人都趕出去,守好門。今之事,誰敢外傳半句,家法伺候。”
下人應聲,忙着清場。
沈照夜站在棺前,袖中指尖輕輕一蜷,像在無聲地寫一個“止”字。
她知道,真正的戲,從現在才開始。
而外頭風雪裏,那團“嗅到味”的東西,也正在往沈府靠近。
她沒回頭,只在心裏輕輕說了一句:
“來吧。”
“想搶我的命,先報上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