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香院的燈還亮着。
院中積雪未掃，月光映得一片清冷。沈照夜踏進院門時，口那股翻涌的氣血終於壓不住了，她扶着廊柱緩了緩，才勉強穩住身形。
裴晏站在院外，沒有跟進，只低聲對建蘭道：“看着點，有事叫我。”
建蘭連連點頭。
屋內，崔氏獨坐在窗前的小榻上，燈影下，她的臉顯得格外蒼白，眼角細紋在燭光中被拉得很長。她顯然已等了許久，聽到動靜，抬頭看過來。
母女二人目光一觸，皆是一頓。
“娘。”沈照夜先開了口。
崔氏起身，幾步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毫無血色的臉上，眉心猛地一緊：“你又受傷了？”
沈照夜下意識想搖頭，卻被崔氏一把扣住手腕。
那指尖冰涼，脈象虛浮紊亂。
崔氏臉色瞬間變了：“你還敢騙我！”
沈照夜被她這一下抓得有些發疼，卻沒有掙開，只低聲道：“一點小傷，不礙事。”
“什麼叫不礙事！”崔氏的聲音發顫，“你是不是非要學你爹，什麼都一個人扛，到最後連命都扛沒了才甘心？”
這話一出口，兩人同時一怔。
屋內一瞬間安靜下來，只剩燭芯噼啪作響。
沈照夜緩緩抬頭，看着母親泛紅的眼眶，心口像被什麼狠狠撞了一下。
“娘。”她輕聲道，“我就是想問你，我爹當年，到底是怎麼死的。”
崔氏的身子微不可察地一僵。
她轉身回到榻邊坐下，背對着沈照夜，許久沒有說話。
沈照夜也不催，只靜靜站着。
良久，崔氏才開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你以爲，我這些年不想查嗎？”
“可你爹是戰死，是陛下親自下的旨，是滿朝文武都認定的事。我一個婦人，拿什麼去翻？”
她深吸一口氣，繼續道：“可我心裏一直知道，他死得不對。”
沈照夜心頭一震，忍不住上前一步：“哪裏不對？”
崔氏緩緩轉過身，眼神裏有壓了十幾年的痛與恨：“你爹回京那一夜，來過府裏。”
沈照夜猛地抬頭。
“他那時已被解了兵權，說是等候封賞，可我看得出來，他很急。”崔氏攥緊了手裏的帕子，“他只待了半個時辰，什麼也沒說，只讓我好好照顧你。”
“臨走前，他回頭看了我一眼，說了一句：‘若我出事，別信任何人。’”
沈照夜只覺後背一陣發涼。
“第二，他便被調往城外，說是押送軍械。”崔氏苦笑，“三後，戰報傳回，說他遇伏戰死。”
“可那一帶，本沒有戰事。”
這句話像一把刀，狠狠扎進沈照夜心裏。
“你是說……”她聲音發緊。
“你爹不是死在戰場上。”崔氏一字一句道，“他是被人調出去，送死的。”
沈照夜閉了閉眼，指尖不自覺地攥緊。
這一刻，她腦海中閃過靈堂的陰煞局、滄字鋪的夜、齊太夫人的迫，一切仿佛都連成了一條線。
“是誰？”她低聲問。
崔氏搖頭：“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爹出事前，最後見過的人裏，有齊家的人。”
沈照夜霍然抬眼。
“齊家？”她冷聲重復。
崔氏點頭，眼中浮起深深的忌憚：“齊家老爺子當年掌兵部，你爹的調令，就是從兵部發出的。”
沈照夜忽然笑了，笑意卻冷得駭人。
“難怪。”她輕聲道，“難怪齊家這麼怕我查。”
崔氏猛地站起身，抓住她的肩：“照夜，我告訴你這些，不是要你去拼命！”
“齊家不是我們能惹得起的。你若再往下走，不只是你，整個沈家都會被拖進去！”
沈照夜看着她，目光堅定：“娘，我已經在走了。”
崔氏一滯。
沈照夜繼續道：“從我回京那天起，他們就沒打算讓我安生。我若退一步，等着我的，只會是和我爹一樣的下場。”
“既然如此，我爲什麼要退？”
崔氏張了張嘴，卻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良久，她頹然坐回榻上，聲音沙啞：“你真像他。”
沈照夜走到她面前，跪了下來，輕聲道：“娘，我不求你幫我，只求你別再攔我。”
“這一次，我一定要知道真相。”
崔氏看着她，眼淚終於落了下來。
她伸手，輕輕撫上女兒的頭，像多年前哄她入睡那樣：“好。”
“但你要答應我，無論如何，先活着。”
沈照夜點頭：“我答應。”
翌清晨。
沈府還未完全從喪事的陰影中緩過來，門房便送來一張帖子。
齊家遞來的。
帖子上只有一句話——
請沈二姑娘明午後，赴齊府一敘。
沈照夜看着那行字，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冷笑。
“來得真快。”
裴晏站在她身側，看了一眼帖子：“這是明着要壓你。”
“壓我？”沈照夜合上帖子，“他們是想看看，我到底知道多少。”
她抬頭看向裴晏：“你昨說，要陪我查案，還算數嗎？”
裴晏目光沉穩：“算。”
“那好。”沈照夜道，“明齊府這一趟，我要去。”
裴晏眉頭一皺：“太險。”
“險才有用。”沈照夜語氣平靜，“他們若真心想我，不會下帖子。既然請我去，就說明——他們更怕我說出來的東西。”
裴晏沉吟片刻：“我會想法子跟着。”
沈照夜看了他一眼，沒有拒絕。
同一時刻，齊府。
齊太夫人坐在正堂，聽着下人回報沈府已收下帖子，冷冷一笑。
“果然敢來。”
她側頭對身旁的中年男子道：“告訴你大哥，明務必要把人留住。”
“要麼，讓她閉嘴。”
“要麼，讓她，再也開不了口。”
那中年男子低聲應是，眼中閃過一抹陰狠。
風雪初停，天色卻愈發陰沉。
沈照夜站在廊下，看着遠處翻涌的雲層，心中卻異常清明。
她知道，從明踏進齊府起，這場博弈，便真正擺上台面了。
而她，也終於站到了父親當年所站的位置上。
——直面那些，想要他死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