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火車站的路上,我手機響了。
是程陽打來的。
我劃開接聽,沒說話。
“程霜!你什麼意思?大半夜鬧離家出走?你是不是非要讓全家都不痛快?”他的聲音充滿了被攪擾好事的憤怒。
我看着窗外出租車飛速掠過的城市夜景,路燈的光一排排掃過我的臉。
“你想讓我回去,然後跪下來給我爸道歉,保證再也不提錢的事,對嗎?”我問。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
“……你知道就好!姐,你別犯渾,爸正在氣頭上。你趕緊回來,有事好商量。”他的語氣軟了一點,但那份居高臨下的優越感還在。
“沒得商量了。”我說,“程陽,你和你未來的媳婦,好好用那筆錢。”
“你……”
我掛了電話,直接關機。
世界清淨了。
出租車司機從後視鏡裏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買的是最近一趟去上海的硬座,二十多個小時。
車廂裏擠滿了人,空氣裏混雜着泡面、汗水和各種聽不懂的方言。
我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把雙肩包緊緊抱在懷裏。
火車開動,鐵軌撞擊的聲音,咣當,咣當,很有節奏。
窗外的城市越來越遠,燈光變成一片模糊的光暈,最後徹底消失在黑暗裏。
我沒有哭。
一滴眼淚都沒有。
心裏像是被挖空了一大塊,風呼呼地往裏灌,又冷又麻木。
我想起小時候。
程陽打碎了鄰居家的玻璃,我媽不由分說,拿着雞毛撣子打我,說我沒看好弟弟。
過年有了新衣服,永遠是程陽先挑,剩下的才是我。
考上大學那年,家裏的親戚都來祝賀,我爸喝多了,拍着我的肩膀說:“閨女爭氣,以後嫁個好人家,也能幫襯幫你弟。”
從頭到尾,我的存在價值,就是爲了“幫襯我弟”。
我是一個工具,一個品,回報就是我未來的彩禮,和我工作後的工資。
現在,這個者想要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他們就覺得我叛變了。
火車在夜色中穿行。
着冰冷的車窗,一夜沒睡。
天亮的時候,我拿出手機開機。
幾十個未接來電,來自我爸,我媽,程陽,還有一些不認識的號碼,大概是家裏的親戚。
還有幾條短信。
我爸發的:“孽女!我只當沒生過你!有種你就死在外面!”
我媽發的:“霜啊,快回來吧,你爸說的是氣話。一家人哪有隔夜仇。你弟弟還等着錢結婚呢。”
程陽發的:“程霜你夠狠。行,我看你能撐多久。別到時候沒錢吃飯了又回來求我們。”
我面無表情地看完,把這些號碼,一個個全部拉進了黑名單。
然後我打開銀行app,查了一下我的餘額。
一萬三千六百二十七塊。
這是我大學四年做、拿獎學金,省吃儉用攢下的所有錢。
本來,我打算用這筆錢,在老家找個工作,租個小房子,慢慢開始自己的生活。
現在,它是我在上海的全部啓動資金。
火車到站。
我背着包,匯入擁擠的人。
上海的火車站,大得像一個迷宮。
陽光很刺眼,空氣裏帶着和老家完全不同的溼味道。
高樓林立,車水馬龍。
每個人都行色匆匆,臉上寫着疲憊和夢想。
我在車站廣場的台階上坐了很久,看着眼前的一切。
陌生,巨大,充滿未知。
有一瞬間,巨大的孤獨和恐懼像水一樣淹沒了我。
我想起程陽那句話,“我看你能撐多久”。
我握緊了拳頭。
我能撐多久?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回不去了。
也沒有退路。
我在網上找了一個最便宜的合租房,在很偏遠的老小區,沒有電梯的六樓。
我的房間是一個隔斷間,只有一張床和一個小桌子,窗戶對着別人家的牆壁。
一個月一千五。
押一付三,花掉了我一半的積蓄。
剩下的錢,要用來找工作,和活下去。
我開始瘋狂地投簡歷。
我學的專業是會計,不好不壞,但競爭激烈。
一次次面試,一次次被拒絕。
“你沒有相關工作經驗。”
“我們需要上海本地戶口。”
“你的學校不是985、211。”
我住的地方離市中心很遠,每天坐地鐵來回要四個小時。
爲了省錢,我每天只吃兩頓,早餐一個饅頭,晚飯一包泡面。
一個月後,我的錢快花光了,工作還沒找到。
那天晚上,我坐在小小的隔斷間裏,看着窗外那堵冰冷的牆,第一次感到了絕望。
我甚至開始想,我是不是錯了。
我是不是真的像他們說的那樣,太沖動,太不自量力。
如果我當初服個軟,留在家裏,至少不用這樣挨餓。
手機app推送了一條新聞。
“本市房價持續上漲,濱江板塊某樓盤開盤即售罄。”
濱江。
我記得這個名字。
是孫莉在飯桌上提過的那個樓盤。
程陽和她,大概已經住進了寬敞明亮的江景房。
用那三百八十萬。
用那本該有我一份的錢。
心裏的某個地方,像是被針狠狠扎了一下。
疼,然後是尖銳的恨意。
我憑什麼要回去?
憑什麼要服軟?
就爲了能吃上一口熱飯,然後繼續當他們的提款機和墊腳石嗎?
我死,也要死在上海。
我打開招聘網站,眼睛熬得通紅,繼續投簡歷。
這一次,我不再只盯着那些光鮮亮麗的大公司。
任何一個機會,我都不放過。
第二天,我接到了一個電話。
一家很小的民營企業,做服裝貿易的,需要一個財務助理。
試用期工資三千五,轉正四千。
包一頓午飯。
我幾乎是吼出來的。
“我去!我什麼時候可以入職?”
對方被我嚇了一跳。
“……明天可以嗎?”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