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侯府庶子
天剛蒙蒙亮,外頭就傳來掃帚掃地的沙沙聲。
顧硯舟睜開眼,盯着帳頂發了會兒呆,才慢慢坐起身。
被子薄,春寒料峭的早晨,屋裏比外頭暖和不了多少。
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劉嬤嬤端着盆熱水進來,後面跟着個瘦小的男孩,約莫十二三歲,端着個托盤。
“少爺醒啦?”劉嬤嬤臉上堆着笑,“石頭,快把藥端過來。”
叫石頭的男孩把托盤放在桌上,上面擺着一碗黑乎乎的藥,還有兩個雜面饅頭。
他眼睛有些紅,像是剛哭過。
“少爺您可算好了……”石頭聲音哽咽,“昨晚上您燒得說胡話,嚇死人了。”
顧硯舟下床穿鞋,腳踩在地上冰涼。他走到臉盆架前,劉嬤嬤擰了熱毛巾遞過來。
“我病了幾天?”他邊擦臉邊問。
“躺了一天了!”劉嬤嬤說,“請了大夫來看,開了藥,說要看造化……您真是福大命大。”
顧硯舟在銅鏡前坐下。
鏡子裏的小臉還是蒼白,但眼睛比昨天有神了些。
劉嬤嬤拿梳子給他梳頭,在頭頂挽了個童子髻。
“府裏其他人都知道我醒了?”顧硯舟問。
“昨兒夫人那邊就知道了。”劉嬤嬤壓低聲音,“今早我去大廚房,碰見三少爺房裏的春梅,她還問了一句呢。”
語氣裏透着點不安。
石頭把藥碗端過來。顧硯舟接過來,藥還燙,他慢慢吹着氣。
“我姨娘……是怎麼沒的?”他忽然問。
屋裏靜了一瞬。
劉嬤嬤眼眶一下子紅了:“少爺怎麼忽然問這個……柳姨娘是生您的時候難產的。血崩,沒救回來。”
她抹了抹眼睛:“姨娘性子軟,待我們下人極好。要是她還在……您哪會受這些委屈。”
石頭也低下頭,偷偷用袖子擦眼角。
顧硯舟默默把藥喝完。苦味從舌尖漫到喉嚨,他拿起饅頭咬了一口,才壓下去。
“姨娘房裏原來還有人嗎?”
“就剩老奴了。”劉嬤嬤說,“還有個丫鬟叫桑兒,去年配了人,嫁出府去了。石頭是姨娘在時從人牙子手裏買來的,一直跟着。”
所以這院子裏,真正忠心的就這一老一小。
顧硯舟吃完一個饅頭,把另一個遞給石頭:“你吃吧。”
石頭慌忙擺手:“奴才不餓!少爺您吃,您剛好,得補補……”
“讓你吃就吃。”顧硯舟語氣平常,卻透着不容拒絕。
石頭看了看劉嬤嬤,這才接過來,小口小口啃着,眼圈又紅了。
外頭忽然傳來喧鬧聲,像是幾個孩子跑過去,還有丫鬟追着喊:“三少爺慢些!當心摔着!”
“今族學要上課?”顧硯舟問。
“要上的。”劉嬤嬤說,“您真要去?這才剛好……”
“得去。”顧硯舟站起身,“不去,那些人該以爲我怕了。”
劉嬤嬤張了張嘴,到底沒勸。
她去衣櫃裏翻了身相對體面的衣服,靛藍色細布長衫,洗得有些發白,但淨整齊。
穿衣服時,顧硯舟問:“我在兄弟裏排第八?”
“是,您是八郎。”劉嬤嬤邊給他系衣帶邊說,“侯爺膝下少爺小姐統共十一個。大少爺、二少爺、四少爺、五小姐是夫人嫡出。其他都是姨娘生的。”
“三少爺、六少爺是趙姨娘所出,七少爺、九小姐是李姨娘生的,十少爺、十一小姐是陳姨娘房裏……”
她一個個數着,顧硯舟默默記下。
自己在這侯府裏,像棵不起眼的小草。
“昨那倆丫鬟,是誰房裏的?”
“圓臉那個叫翠兒,是夫人院裏打雜的。瘦高個叫紅玉,在二少爺房裏伺候。”劉嬤嬤撇撇嘴,“都不是什麼要緊角色,卻最會看人下菜碟。”
收拾妥當,顧硯舟走出房門。
院子不大,牆角長着些雜草,磚縫裏冒出青苔。一口井,井軲轆上的繩子都磨毛了邊。
石頭已經去族學那邊探路了,回來說:“周夫子已經到了,幾位少爺也陸續去了。”
顧硯舟點點頭,往外走。劉嬤嬤追出來,往他手裏塞了個小手爐:“拿着,早上涼。”
手爐是銅的,有些舊了,但裏頭炭火溫溫的,握在手裏很踏實。
從這偏院到族學,要穿過半個侯府。
一路上遇見幾個下人,有的低頭匆匆走過,有的站住行禮,眼神卻飄忽。
“那就是八少爺?聽說昨掉池子裏了。”
“命真大,這都沒死……”
細碎的議論聲飄過來,又很快壓下去。
顧硯舟像沒聽見,步子不緊不慢。他一邊走,一邊觀察這定遠侯府。
亭台樓閣,雕梁畫棟,確實氣派。只是越往他住的院子那邊走,景致越荒疏。
路上遇見兩個姨娘打扮的婦人,帶着丫鬟在遊廊裏說話。
“……聽說昨兒個侯爺從西山捎信回來了,說要給大少爺尋個武師傅呢。”
“嫡出的就是不一樣。我們房裏的,能識幾個字就不錯了……”
看見顧硯舟過來,兩人停了話頭。
穿桃紅襖子的那個打量他兩眼,笑道:“這不是八郎嗎?大好了?”
顧硯舟停下腳步,行禮:“見過趙姨娘、李姨娘。”
“喲,倒懂禮數了。”李姨娘用帕子掩着嘴,“快去族學吧,遲了周夫子要罰的。”
兩人目送他走遠,又低聲說起來。
“……看着是比從前精神些。”
“精神有什麼用?沒娘的孩子,在這府裏能有什麼出息……”
顧硯舟拐過遊廊,那些話就聽不見了。他握緊手爐,掌心傳來暖意。
族學設在侯府東邊一個獨立院落。三間敞亮的屋子,窗前種着竹子。
還沒進屋,就聽見裏頭朗朗讀書聲。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顧硯舟站在門外聽了聽,是《三字經》。他推門進去,讀書聲停了停。
屋裏坐着七八個男孩,從六七歲到十二三歲都有。
正前方坐着個中年夫子,穿青布長衫,留着山羊胡,手裏拿着戒尺。
所有人都轉頭看他。
“顧硯舟?”周夫子皺了皺眉,“你身子好了?”
“回夫子,學生好些了,不敢耽誤功課。”顧硯舟躬身行禮。
“倒是勤勉。”夫子點點頭,“去坐下吧。”
屋裏空着幾個位置。顧硯舟掃了一眼,朝最角落那個走去。那是原主常坐的地方。
剛坐下,旁邊就傳來嗤笑聲。
他側頭,看見個穿錦緞袍子的男孩,約莫十歲,正斜眼看他。
“還以爲你淹死了呢。”男孩壓低聲音說。
這是三少爺顧硯林,趙姨娘生的,在兄弟裏最跋扈。
原主的記憶裏,沒少受他欺負。
顧硯舟沒接話,從書袋裏拿出那本《三字經》。
“裝什麼用功。”顧硯林撇嘴,“認得幾個字啊?”
夫子敲了敲戒尺:“安靜!繼續背!”
讀書聲又響起來。顧硯舟翻開書,看着上面熟悉的文字,心裏忽然定了下來。
前世他讀古籍,教歷史,這些蒙學讀物倒背如流。
只是現在這身體原主,確實學得不怎麼樣。書上歪歪扭扭的批注,很多都是錯的。
“顧硯舟。”夫子忽然叫他,“你把昨教的背一遍。”
屋裏又靜了。幾個孩子轉過頭,眼神裏有好奇,有幸災樂禍。
顧硯舟站起身,略一沉吟,開口背道:“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
聲音清亮,一字不差。
夫子有些意外,盯着他看了會兒:“倒是沒忘。坐下吧。”
顧硯舟坐下時,瞥見顧硯林臉色不太好看。
早課繼續。夫子講《千字文》,顧硯舟聽着,手裏拿着毛筆在紙上寫寫畫畫。
他得練字,這身體手腕沒力,寫出來的字軟趴趴的。
快晌午時,外頭傳來丫鬟的聲音:“夫子,夫人說今兒天好,讓少爺們歇半,下午去園子裏賞春。”
孩子們頓時興奮起來,交頭接耳。
夫子皺了皺眉,但還是擺擺手:“那就散了吧。回去把今講的溫習一遍。”
顧硯舟收拾書袋,剛起身,顧硯林就湊過來,撞了他肩膀一下。
“聽說你昨兒醒了,還喝藥呢?”顧硯林笑嘻嘻的,“怎麼,池子裏的水沒喝夠?”
旁邊幾個孩子笑起來。
顧硯舟拍拍肩膀,抬眼看他:“三哥這麼關心我喝水的事?要不你也去嚐嚐池水的滋味?”
顧硯林一愣,沒想到他會還嘴。待要發作,顧硯舟已經提着書袋走出門去了。
外頭陽光正好。顧硯舟沿着來路往回走,心裏慢慢盤算。
族學裏這些兄弟,嫡出的那幾個不屑與他爲伍,庶出的又分好幾撥。
顧硯林算是庶子裏領頭的,因爲趙姨娘最得寵。
原主從前膽小,誰都能欺負。現在不行了。
走到一半,遇見石頭匆匆跑來:“少爺!劉嬤嬤讓您快回去,老太爺那邊來人了!”
顧硯舟腳步一頓:“老太爺?”
“是,說是老太爺聽說您病了,讓您過去說說話。”石頭喘着氣,“人還在院裏等着呢。”
顧硯舟加快腳步。心裏念頭飛轉。
那位深居簡出的祖父,怎麼會忽然想起他這個庶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