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庶兄打壓
五月底的天,熱得人心裏發燥。
蟬開始叫了,從早到晚,聒噪個不停。園子裏的花蔫蔫的,只有梔子還開着,香氣被熱氣蒸得更加濃鬱。
顧硯舟照舊卯時起床鍛煉。這些子堅持下來,身上長了點肉,臉色也紅潤了。一套拳打完,汗溼透了裏衣,但精神頭足。
晨讀背《孟子》。他如今進度很快,四書已經讀完大半。每天堅持抄寫、默背、解義,不敢鬆懈。
這天族學下課後,顧硯舟收拾書袋準備走。剛出講堂門,就被攔住了。
“八弟近很是用功啊。”
顧硯林靠在廊柱上,手裏搖着把折扇,似笑非笑。身後跟着顧硯柏,還有兩個小廝。
“三哥。”顧硯舟停下腳步。
“聽說你天天早起讀書?卯時就起?”顧硯林走近幾步,“這麼用功,是想考科舉?”
語氣裏的嘲諷,誰都能聽出來。
顧硯舟垂眸:“弟弟只是想識幾個字,將來不爲侯府丟臉。”
“識幾個字?”顧硯林笑了,“我看你是想出頭吧。可惜啊……”
他湊近些,壓低聲音:“庶子讀書再好,也越不過嫡子去。也越不過我,別忘了身份。”
這話說得直白,連旁邊幾個還沒走的孩子都聽見了。顧硯修皺了皺眉,想說什麼,又忍住了。
顧硯舟抬起頭,眼神平靜:“三哥教訓的是。弟弟記住了。”
姿態放得低,態度恭順。
顧硯林滿意了,用扇子拍拍他肩膀:“知道就好。安分些,別想那些不該想的。”
說罷,帶着人揚長而去。
石頭跟在顧硯舟身後,氣得臉都紅了:“三少爺太欺負人了!少爺您……”
“回去再說。”顧硯舟打斷他。
回到偏院,石頭還憤憤不平:“憑什麼啊!少爺讀書用功,礙着他什麼事了!”
劉嬤嬤端茶進來,聽見這話,嘆口氣:“趙姨娘如今正得寵,三少爺自然得意。咱們……咱們忍忍吧。”
顧硯舟喝了口茶,放下杯子,忽然笑了。
“少爺您還笑?”石頭瞪大眼睛。
“笑他看不明白。”顧硯舟說,“且讓他得意。來方長,咱們走着瞧。”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頭的頭。五月二十六了,再過幾天就進六月。
時間不等人。他得抓緊。
第二天族學,氣氛有些微妙。
顧硯林看顧硯舟的眼神更加倨傲。其他庶子有的同情,有的幸災樂禍,也有的若有所思。
周夫子講課,顧硯舟照舊認真聽。只是回答問題時不那麼積極了,點到才答,答得中規中矩。
顧硯修下課時走過來:“八弟,你……”
“我沒事。”顧硯舟笑笑,“四哥放心。”
“三哥他……就是那個脾氣。”顧硯修說得委婉,“你讓着些,莫起沖突。”
“我明白。”
顧硯舟確實明白。現在不是硬碰硬的時候。
趙姨娘得寵,顧硯林囂張是正常的。他要做的,是積蓄力量,等待時機。
這天下午,他照舊在院子裏讀書。剛翻開《孟子》,就聽見外頭一陣喧譁。
“快快!老太爺往族學去了!”
“真的?老太爺多久沒出鬆鶴院了!”
顧硯舟放下書,走到院門口。只見幾個下人匆匆跑過,都是往族學方向去的。
劉嬤嬤從廚房出來,擦着手:“少爺,聽說老太爺要去族學巡視呢。”
顧硯舟心裏一動。老太爺怎麼會忽然去族學?
他想了想:“我去看看。”
族學院子裏已經聚了不少人。各房的孩子都來了,連平時不怎麼來的幾個庶子也到了。大家整整齊齊站成幾排,屏息靜氣。
老太爺坐在廊下的太師椅上,顧忠在旁邊伺候。周夫子垂手站在一旁,神色恭敬。
顧硯舟悄悄站進隊伍裏,在庶子那排中間位置。
老太爺掃視一圈,緩緩開口:“聽說近來族學裏有幾個孩子用功,我來看看。”
聲音不高,但透着威嚴。
“從大到小,挨個背段書。”老太爺說,“背《論語》。”
孩子們頓時緊張起來。大少爺顧硯丞先背,他十五歲了,自然背得流利。接着是顧硯弼,背得磕磕巴巴,老太爺皺了皺眉。
輪到顧硯林時,他背《學而篇》,中間錯了幾個字,額頭冒汗。
老太爺沒說什麼,只是擺擺手。
一個一個背下去。有的順,有的卡,有的脆背不出來。
輪到顧硯舟時,老太爺看了他一眼:“你背。”
顧硯舟深吸一口氣,開始背:“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聲音清亮,一字不差。
“繼續。”老太爺說。
“有子曰:其爲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
顧硯舟背完《學而篇》,又背《爲政篇》。從“爲政以德”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再到“溫故而知新”。
一直背到《八佾篇》開頭。三篇背完,流暢自然。
院子裏鴉雀無聲。
老太爺捻着胡須,沉默片刻,問:“《爲政》篇裏,‘道之以德,齊之以禮’,何解?”
顧硯舟略一沉吟,答道:“治國當以德教化百姓,以禮約束行爲,而非僅靠刑法威懾。德爲本,禮爲用,二者相輔相成。”
他頓了頓,又說:“治家亦如是。以德服人,以禮治家,方是長久之道。”
這話說得巧妙。既解釋了經義,又暗合治家之理。
老太爺深深看他一眼,沒說話。
院子裏更靜了。所有人都看着老太爺,等他反應。
半晌,老太爺開口:“賞。”
顧忠從懷裏掏出個錦袋,遞給顧硯舟。入手沉甸甸的,是一錠銀子。
“謝祖父賞。”顧硯舟跪下行禮。
“起來吧。”老太爺站起身,“好好讀書。”
“十兩!那是十兩的銀錠吧!”
“老太爺親自賞的!八郎這下風光了!”
“背得是真好啊……”
各種目光投過來。羨慕的,嫉妒的,驚訝的,復雜的。
顧硯林臉色鐵青,盯着顧硯舟手裏的錦袋,眼神像要噴火。
顧硯修走過來,拍拍他肩膀:“八弟,恭喜。”
“謝四哥。”
顧硯舟剛謝完賞站起身,就聽見老太爺又開口了:“顧忠,把我書房裏那方紫檀嵌玉的硯台取來,還有前幾徽州來的那套筆墨,一並拿來給大郎。”
廊下頓時一片寂靜。方才那十兩銀子引起的動,瞬間被這新的話壓了下去。
顧忠應聲而去,不一會兒便帶着兩個小廝回來。
一個捧着個紫檀木盒,打開來,裏面是一方深紫色硯台,隱隱泛着光澤,一側鑲嵌着羊脂白玉雕刻的竹節,雅致貴重。
另一個端着托盤,上面擺着兩支狼毫筆,筆杆是上好的湘妃竹,一錠雕着雲紋的貢墨,一刀潔白如雪的玉版宣。
老太爺看向站在嫡子首位的顧硯丞,語氣溫和了些:“你年歲最長,功課也扎實,這套給你,望你勤勉不輟,早下場,爲顧家爭光。”
顧硯丞上前,恭敬接過:“孫兒謝祖父厚賜,定不負祖父期望。”
說完,在顧忠攙扶下,慢慢走了。
直到老太爺身影消失在遊廊盡頭,院子裏才“轟”的一聲炸開了鍋。
底下庶子們的目光在顧硯舟手中樸素的錦袋,和顧硯丞面前那套光看盒子就知不凡的文房四寶之間來回轉動,許多人心裏的豔羨瞬間變成了復雜的了然。
十兩銀子是厚賞,可這量身定制的、代表期許與身份的筆墨硯台,才是真正的看重。
顧硯舟垂下眼睫,臉上依舊帶着得體的淺笑,手指卻在袖中微微收攏。
看,這便是嫡庶。賞你,是恩典;賜他,是傳承。
一條看不見的鴻溝,在這陽光燦爛的院子裏,劃得清晰分明。
周夫子這時走過來,眼神欣慰:“不錯,沒辜負這些子的用功。”
“謝夫子教導。”
放學後,顧硯舟捧着錦袋往回走。一路上遇見的下人,態度都恭敬了許多。
有叫“八少爺”的,有躬身行禮的,和從前大不一樣。
回到偏院,劉嬤嬤早聽說了消息,等在門口。
“少爺!真的賞了十兩?”
顧硯舟把錦袋遞給她。劉嬤嬤打開一看,白花花的銀錠,在陽光下閃着光。
“老天爺……老太爺真是……”她抹眼淚,“少爺出息了,姨娘在天有靈……”
石頭也高興得直蹦:“看以後誰還敢瞧不起咱們少爺!”
顧硯舟倒還平靜。他把銀子收好,對劉嬤嬤說:“嬤嬤,這些錢收着,別亂花。往後用錢的地方還多。”
“老奴曉得!”
晚飯時,劉嬤嬤特意加了菜。
紅燒肉,炒雞蛋,還有碗冬瓜湯。雖然不算豐盛,但已是這院子難得的夥食。
正吃着,外頭傳來敲門聲。石頭去開門,是柳姨娘身邊的丫鬟小蓮。
“八少爺,姨娘聽說您得了老太爺賞,讓送些東西來賀喜。”
是個小包袱。打開,裏面是兩塊上好的鬆煙墨,還有一刀宣紙。
“姨娘說,少爺用功,這些東西用得着。”
“替我謝謝姨娘。”
小蓮走了沒一會兒,陳姨娘那邊也來人了。送的是個小荷包,裏面是五兩碎銀。
“姨娘說,讓少爺添置些衣裳筆墨,別虧了自己。”
接着是李姨娘,送了一方新硯台。二房三房也送了小禮,無非是紙筆之類。
最意外的是嫡母趙氏那邊。派了個丫鬟來,送了匹湖藍色的綢料。
“夫人說,天熱了,讓八少爺做身夏衣。”
雖然只是面子情,但至少表面功夫做到了。
顧硯舟一一收下,讓劉嬤嬤記好,往後要還禮。
夜裏,他坐在燈下,看着桌上這些東西。銀錠、碎銀、筆墨紙硯、布料……
老太爺這一賞,像是往平靜的湖面扔了塊石頭。漣漪蕩開,各方反應不一。
有人示好,有人觀望,有人……怕是更加嫉恨。
他想起顧硯林下午的眼神。那裏面不只是嫉妒,還有危機感。
是啊,一個不起眼的庶弟,忽然得了老太爺青眼。
對顧硯林這種靠姨娘得寵才能囂張的庶子來說,是威脅。
顧硯舟吹熄了燈,躺上床。
月光從窗紙透進來,在地上投出格子光斑。
路還長,這才剛開始。
但他不怕。
一步一步,穩扎穩打。該忍時忍,該進時進。
兩年後童生試,四年後秀才試,再往後舉人、進士……
他要走的,是一條青雲路。
窗外蟬聲陣陣,月光如水。
顧硯舟閉上眼睛,慢慢睡去。
夢裏,他看見自己在考場上,提筆寫字。一張張試卷,一個個紅圈。
路在腳下,慢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