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冰冷得不帶任何情緒的三個字,像淬了冰的針,扎進林霖混沌的意識裏。
“又怎麼了?”
每一個音節都清晰地敲打在他緊繃的神經上。他猛地一顫,試圖把自己蜷縮得更緊,仿佛這樣就能從這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中消失。胃部的絞痛因爲突如其來的驚嚇而驟然加劇,他死死咬住下唇,嚐到了更濃鬱的血腥味,額頭的冷汗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昂貴的地毯上,洇開深色的圓點。
他發不出聲音,連抬頭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整個世界天旋地轉,只剩下無休止的疼痛和冰冷的恐懼。
趙楚葛居高臨下地看着腳下蜷縮成一團的人影。那麼瘦弱,微微顫抖着,像一只被暴雨打落巢、奄奄一息的幼鳥,髒兮兮的,透着一種令人煩躁的脆弱。他皺緊了眉頭,耐心幾乎告罄。他最厭煩麻煩,尤其是這種看起來就甩不脫的、弱小的麻煩。
空氣中的沉默變得粘稠而壓抑。
跟在趙楚葛身後的助理和管家也停下了腳步,屏息凝神,不敢發出任何聲響。
幾秒後,趙楚葛似乎耗盡了最後一點容忍度。他朝旁邊的管家瞥去一眼,甚至連一個明確的指令都懶得給,只是極其不耐地、幾不可察地抬了抬下巴。他看着地上那團瑟瑟發抖、臉色青白得像個鬼的影子,喂藥的空瓶從對方鬆開的指間滾落出來,停在昂貴的地毯纖維裏。
“裝死?”趙楚葛的聲音裏淬着冰,“林家送你來的時候,沒教過你最基本的規矩?擋路。”
最後兩個字,輕蔑至極。
林霖的嘴唇哆嗦着,想道歉,想解釋,但喉嚨像是被鐵鉗扼住,只能發出破碎的氣音。冷汗沿着他的鬢角滑落,滴進地毯,消失不見。視野開始搖晃,趙楚葛冰冷的身影在他眼前分裂成模糊的重影。
旁邊的管家大氣不敢出,微微躬身:“先生,我立刻處理。”
趙楚葛沒應聲,算是默認。他甚至懶得再多看一眼,抬步欲走。一個買來的、用以羞辱林家同時也暫時穩住他們的玩意兒,是死是活,他並不真正關心。只要別髒了他的地方。
就在他腳步將移未移的瞬間,地上的人突然爆發出一陣劇烈的、無法抑制的嘔。林霖猛地側過頭,身體痙攣着,卻什麼也吐不出來,只有透明的酸水和一絲駭人的血絲從他嘴角溢出,蜿蜒劃過蒼白的皮膚,觸目驚心。
他咳得渾身都在抖,像一片被狂風撕扯的枯葉,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趙楚葛的腳步頓住了。
那抹刺眼的紅,和對方身上那種瀕死般的、純粹生理性的痛苦掙扎,過於直白地撞入視野,和他慣常處理的那些帶着面具的陰謀算計完全不同。這是一種裸的、無法僞裝的脆弱和狼狽。
他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詫異,隨即又被更深的不耐煩覆蓋。麻煩。
“怎麼回事?”他問管家,語氣依舊不好,但少了點剛才那種純粹的厭棄,多了點公事公辦的冷硬。
管家額角滲出細汗:“林先生似乎……身體很不舒服。之前傭人提過一句他可能需要胃藥,但我……”他看了一眼趙楚葛的臉色,沒敢說下去。下面的人慣會看眼色,主人明顯不待見這位,他們自然也不會多事。
趙楚葛的目光再次落回林霖身上。那少年已經連咳嗽的力氣都沒有了,癱軟在地,只有口還在微弱地起伏,眼神渙散,仿佛已經意識不清。
死不了。但看樣子,離死也不遠了。
趙楚葛沉默了幾秒。走廊裏只剩下林霖破碎艱難的喘息聲。
“叫陳醫生過來一趟。”他終於開口,命令道,“把他弄回房間,別在這兒礙事。”
說完,他不再停留,邁開長腿,徑直越過地上的人,朝書房走去,冷硬的皮鞋聲很快消失在走廊盡頭。
管家鬆了口氣,立刻指揮兩個聽到動靜候在不遠處的男傭:“快,把林先生扶回房間。小心點!”
林霖試圖配合,但身體軟得不像自己的,每一次試圖用力都牽扯着腹腔裏翻江倒海的劇痛。他悶哼一聲,差點再次癱軟下去。
管家眉頭皺起,手上加了力道,幾乎是半拖半架地把他從地上弄起來。動作算不上粗暴,但也絕無溫柔可言。
經過趙楚葛身邊時,林霖低垂的視線只能看到對方擦得一塵不染的昂貴皮鞋尖和筆挺的西褲褲腿。那冰冷的距離感讓他渾身發冷。
他被半拖半扶地弄回了那個偏僻的客房,像扔一件垃圾一樣被安置在床上。管家甚至沒有多停留一秒,轉身就離開了,門被輕輕帶上,隔絕了外面的一切。
世界重新陷入冰冷的寂靜和無邊的疼痛裏。
林霖蜷縮在床上,牙齒死死咬着枕頭一角,忍受着一波強過一波的痙攣。意識在模糊和清醒之間掙扎,恍惚間,他好像又回到了林家那個陰暗溼的小黑屋,聽着外面傳來的歡聲笑語,獨自舔舐傷口,等待着不知何時才會結束的懲罰。
絕望像水般涌上來,幾乎要將他淹沒。
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在他覺得自己
意識浮浮沉沉。他好像又回到了林家那個小黑屋,黑暗冰冷,沒有盡頭。繼母尖刻的罵聲和弟弟林浩得意的嘲笑在耳邊嗡嗡作響。父親沉重的拳頭落在身上……
“……獎學金呢?藏哪兒了?賤種!就知道偷奸耍滑!” “哥,你畫的這是什麼垃圾?也配叫畫?給我擦鞋都嫌髒!” “能替林家抵債是你這輩子最大的福氣……” “安分守己。別死在我這兒就行。”
冰冷的話語和灼熱的疼痛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將他緊緊纏繞,越收越緊,幾乎要勒斷他的呼吸。
“……不……不是我……”他在昏迷中無意識地囈語,眼角滲出生理性的淚水,很快被冷汗稀釋,“……藥……求……”
不知道過了多久,模糊中感覺到冰涼的聽診器貼在口,有人扒開他的眼皮用手電照,動作算不上溫柔。他像砧板上的魚,任人擺布。
“……長期飢餓,嚴重營養不良,急性胃潰瘍伴出血,身上還有多處軟組織挫傷和未愈合的傷口……炎症指標很高……得立刻用藥,最好輸液……”
斷斷續續的醫學術語飄進他混沌的聽覺裏。
然後,手臂上傳來刺痛感,冰涼的液體通過針頭流入血管。
再後來,有人粗魯地撬開他的嘴,灌進苦澀的藥液。他嗆咳着,卻被迫吞咽下去。
世界再次沉入一片黑暗的、相對安穩的混沌裏。那折磨人的劇痛,似乎終於被某種力量強行壓制了下去。
---
林霖醒來時,窗外天光已經大亮。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聚焦視線,認出這是趙家那間客房的天花板。身體像是被重型卡車碾過,每一處都在叫囂着酸痛和無力,但那種要命的、撕裂般的胃痛已經消失了,變成了一種沉悶的、隱約存在的鈍痛和空虛感。
他試着動了一下,左手手臂傳來輕微的牽扯痛。他偏頭看去,手背上貼着白色的醫用膠布,下面顯然埋着針頭,旁邊掛着的輸液袋已經空了,只留下一點點底液。
房間裏彌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昨晚……不,可能是前天晚上?混亂的記憶逐漸回籠——走廊,劇痛,趙楚葛冰冷的聲音,醫生,輸液……
門被輕輕推開,還是那個送水的年輕女傭,端着一個托盤,上面放着一碗冒着熱氣的、熬得爛爛的白粥,一碟清淡的炒青菜,還有一杯水和幾片藥。
“林先生,你醒了?”女傭的語氣比之前似乎緩和了一點點,但也可能只是錯覺,“管家吩咐,你醒了就把藥吃了,吃點東西。醫生說你只能吃流食和易消化的。”
她把托盤放在床頭櫃上。
林霖撐着想坐起來,卻渾身虛軟得使不上力。
女傭看着,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扶了他一把,在他身後墊了個枕頭。動作算不上多麼貼心,但至少沒有之前的全然冷漠。
“謝謝……”林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女傭沒回應,只是指了指藥片:“這些是飯後吃的。你慢慢吃,一會兒我來收。”說完便轉身出去了。
林霖看着那碗熬出米油的白粥,散發着純粹的食物香氣。他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來。胃部經過藥物的安撫,雖然依舊脆弱,但至少沒有再抗議。溫暖的粥滑入食道,帶來一種實實在在的、被撫慰的感覺。
他吃得很慢,很珍惜。
吃完後,他依言吃了藥。然後靠在枕頭上,看着窗外凋零的樹枝,有些出神。
趙楚葛叫了醫生。
這個認知讓他心裏泛起一種極其復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不是感激,更像是一種茫然和……不安。他打破了“安分守己”的界限,他“礙眼”了,甚至驚動了醫生,帶來了額外的麻煩。
這會不會招致更嚴重的後果?趙楚葛的耐心(如果他有那東西的話)是不是已經耗盡了?
下午,醫生又來了一次,給他換了藥,重新掛上了一袋營養液。陳醫生是個四十多歲、面容嚴肅的男人,話不多,檢查完只硬邦邦地交代了幾句:“胃要養,按時吃藥,定時定量吃東西,清淡爲主。情緒放鬆點,年紀輕輕哪來那麼多心事。”
林霖垂着眼睫,默默點頭。
輸液的時候,他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窗外天色已經擦黑。房間沒有開燈,一片昏暗。
他感覺精神好了一些,喉嚨也不再那麼澀。他想去倒杯水。
輸液針已經拔掉了。他慢慢挪下床,腳踩在地毯上,還是有些發飄。他扶着牆,一步步挪到門口,打開門。
走廊裏亮着壁燈,光線溫暖。
他下意識地朝樓梯口的方向看了一眼,隨即立刻收回了目光,心有餘悸。
正要退回房間,旁邊不遠處另一間房的門打開了。
趙楚葛走了出來。
他似乎剛洗完澡,穿着深色的絲質睡袍,頭發半,幾縷不羈地垂落在額前,削弱了幾分平西裝革履時的冷硬,卻多了種居家的、慵懶的侵略性。他身上帶着溼潤的水汽和淡淡的沐浴露的清新氣息。
林霖渾身一僵,瞬間釘在原地,血液都像是凍住了。他下意識地低下頭,不敢看他,手指緊張地摳着門框。
趙楚葛也看到了他。腳步頓了頓,目光在他身上掃過。
比昨天看起來順眼點了,至少臉上有了點活人氣,雖然依舊蒼白瘦弱得可憐。穿着傭人準備的嶄新睡衣,空蕩蕩地掛在身上,顯得更瘦了。
兩人之間隔着幾米的距離,空氣沉默地流動。
林霖緊張得幾乎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他等待着冰冷的斥責,或者直接的無視。
然而,趙楚葛並沒有立刻走開,也沒有說話。他就那樣站在那裏,目光似乎落在他身上,又似乎穿透了他,在想着別的事情。
這種沉默的注視比直接的惡言更讓人難熬。
林霖的頭垂得更低,幾乎要埋進口。
就在他幾乎要被這無聲的壓力壓垮時,趙楚葛終於開口了。聲音不像那天在走廊裏那般冰冷厭煩,但也絕算不上溫和,更像是一種平淡的、居高臨下的詢問。
“能吃東西了?”
林霖猛地一怔,幾乎是受寵若驚般地、慌亂地點點頭,聲音細若蚊蚋:“……能,吃了粥。”
“藥呢。”
“……吃、吃了。”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趙楚葛的視線似乎在他過於寬大的睡衣領口處停留了一瞬,那裏隱約還能看到一點舊傷留下的青紫痕跡。然後,他像是完成了某種確認或者義務,不再多言,轉身走向樓梯方向,似乎是要去書房。
林霖僵在原地,直到那腳步聲遠去,才敢緩緩抬起頭,後背已經驚出了一層薄汗。
他……只是問了問情況?
沒有發怒,沒有斥責。
這簡直……超出了他最樂觀的預期。
他扶着門框,慢慢退回房間,關上門,心髒還在砰砰直跳,一種劫後餘生般的虛脫感涌上來,混合着那碗粥和藥物帶來的、微不足道的暖意,形成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
在這個冰冷華麗的牢籠裏,那點基於最基本人道或者說“物品維護”而產生的、極其有限的“關照”,竟然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可笑又可悲。
接下來的兩天,林霖嚴格遵循醫囑,按時吃飯吃藥,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房間裏靜養。身體在緩慢地恢復,雖然依舊虛弱,但至少不再時刻被劇痛折磨。
送飯的女傭態度依舊平淡,但每次都會準時把藥和水送來,看着他吃完。飲食也一直是清淡好消化的。
他再沒有“隨意走動”,也再沒遇到過趙楚葛。
直到這天下午,他吃完藥,正靠在窗邊看着樓下花園裏凋零的玫瑰叢發呆,門外傳來了敲門聲。
不是送飯的時間。
他愣了一下,有些緊張地走過去打開門。
門外站着的是管家。
管家手裏拿着一個看起來頗新的智能手機和一個平板電腦,遞給他。
“林先生,這是先生吩咐給你的。裏面已經安裝了必要的通訊軟件,存了必要的號碼,包括我的。以後有什麼常需要,可以直接聯系我,或者通過我轉達。平板電腦可以用於……查閱資料或者其他用途。”管家的語氣一如既往地平板公事化,“希望你妥善使用,不要用於無關事宜或聯系無關人員。”
林霖徹底愣住了,看着那兩樣對於他來說堪稱奢侈的電子產品,沒有立刻去接。
趙楚葛給的?
爲什麼?
監控?還是……真的只是爲了方便?
他的大腦一時無法處理這個信息。
“另外,”管家繼續道,似乎沒看到他的怔愣,“先生吩咐,從明天開始,你的三餐會送到房間,但其他時間,你可以有限度地在別墅西側的副樓活動,那裏有圖書室和一個小畫室。主樓區域,尤其是先生的書房和臥室附近,未經傳喚,依然禁止靠近。”
畫室?
林霖的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他猛地抬起頭,看向管家,眼睛裏第一次流露出除了畏懼和麻木以外的情緒——一種小心翼翼的、難以置信的微光。
管家對他的反應視若無睹,只是將手機和平板又往前遞了遞:“請收好。”
林霖遲疑地、緩慢地伸出手,接過了那兩樣東西。冰涼的金屬外殼觸碰到他的指尖,帶來一種極不真實的觸感。
“謝謝……”他啞聲說,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管家點了點頭,任務完成,轉身離開。
門關上。
林霖站在原地,低頭看着手裏的手機和平板。它們沉甸甸的,仿佛帶着某種未知的份量。
他不懂趙楚葛。
那個男人像一座無法逾越的冰山,冷漠,難測,偶爾顯露的一絲縫隙,下面可能是更深的寒淵。
這突如其來的、“有限度的自由”和通訊工具,是施舍?是試探?還是另一種形式的禁錮?
他不知道。
指腹摩挲着平板光滑的屏幕,倒映出他自己依舊蒼白卻隱隱透出一絲生氣的臉,和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卻似乎裂開了一絲縫隙的天空。
手機和平板電腦放在床頭櫃上,在昏暗的光線下泛着冷硬的金屬光澤。林霖蜷坐在床腳的地毯上,抱着膝蓋,視線久久地焦着在那兩樣東西上,像在看兩顆隨時會爆炸的炸彈。
趙楚葛給的。
爲什麼?
這個問題在他空洞的胃裏反復灼燒,卻得不出答案。是更方便監控他的一舉一動?是像喂飽籠中鳥一樣給予最低限度的娛樂,防止他“礙眼”地到處亂撞?還是……某種他無法理解的、冰冷規則下的“施舍”?
他不敢碰。
那晚趙楚葛在走廊裏俯視他的、淬冰般的眼神,比林父的拳頭更讓他膽寒。那是一種徹底的無視和厭棄,仿佛他連腳下的塵埃都不如。
可現在,卻又給了他這些。
林霖把臉埋進膝蓋,呼吸間是地毯纖維淡淡的灰塵味和自己病後虛弱的體溫。他看不懂那個男人,就像螞蟻無法理解人類的舉動是善意還是隨意一腳踩下。
最終,飢渴戰勝了恐懼。喉嚨得發疼,他需要水,而呼叫傭人的按鈕仿佛遠在天邊。他掙扎着爬起來,指尖顫抖着,碰了碰那只手機。
冰涼的觸感讓他猛地縮回手,像被燙到。
幾分鍾後,他才再次鼓起勇氣,拿起它。很新,是最普通的款式,但對他而言已是無法想象的奢侈。屏幕亮起,需要密碼。他試着輸入自己的生——錯誤。又試了試被賣到趙家的那天——錯誤。
他僵住了,一種自作多情的羞恥感涌上臉頰。
就在這時,屏幕突然自動亮起,一條系統通知彈出:【默認密碼:123456】。
林霖怔了片刻,才慢慢輸入這串簡單到可憐的密碼。屏幕解鎖了,界面淨得過分,只有最基礎的系統應用和一個通訊軟件。聯系人裏只有一個名字:【管家-內線1107】。
他點開通訊軟件,同樣只有一個聯系人。
巨大的窒息感包裹上來。這果然只是一個單線聯系的囚籠通訊器。
他放下手機,又拿起平板。同樣需要密碼,同樣是“123456”。裏面除了系統應用,只有一個瀏覽器,以及一個……繪畫軟件?
他的指尖在那個色彩斑斕的圖標上空停頓了許久,最終沒有點下去。仿佛那是一個誘人沉淪的陷阱。
他將兩樣東西放回原處,仿佛它們從未存在過。
第二天開始,送餐的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中年女傭。 她每次放下餐盤,會例行公事地問一句:“林先生,有什麼需要嗎?”
林霖總是搖頭。
他依舊只待在自己的房間裏,對着窗外發呆,或者用那截偷偷藏起來的鉛筆頭,在廢紙的背面塗抹。畫窗外光禿的樹枝,畫飛過的鳥,畫記憶裏早已模糊的母親的臉龐。
身體在藥物和規律飲食下緩慢恢復,但精神上的枷鎖卻越收越緊。那兩部電子設備像無聲的警告,提醒着他此刻的身份和處境。
直到第三天下午,陽光難得地穿透雲層,在昂貴的地毯上投下窄窄的光帶。
林霖盯着那道光看了很久。鬼使神差地,他再次拿起了平板。開機,解鎖,指尖懸在那個繪畫軟件圖標上。
心跳得有些快。
他點了下去。
軟件界面展開,各種陌生的筆刷和顏色選項映入眼簾。他笨拙地用手指嚐試,線條歪歪扭扭地出現在屏幕上。很不習慣,沒有鉛筆劃過紙張的實感,但……色彩是豐富的,明亮的,可以隨意塗抹修改的。
他畫了一扇窗,窗外是他想象中的、枝繁葉茂的樹,樹上停着一只胖乎乎的、色彩斑斕的小鳥。
很幼稚,很笨拙。
但他畫了很久,久到夕陽西斜,屏幕自動暗了下去。
他猛地回神,像是做了什麼虧心事,慌忙按熄屏幕,將平板塞回床頭櫃底下,心髒怦怦直跳。
**又過了兩天,送餐的女傭放下晚餐時,忽然說:“林先生,副樓的畫室已經收拾好了。裏面有一些基本的畫具。管家說,您可以使用,但用完需整理歸位。”
畫室?
真的存在?
林霖猛地抬起頭,眼睛裏第一次迸發出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微弱的光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變回慣有的謹慎和懷疑。
他點了點頭,沒說話。
女傭離開後,他看着窗外逐漸沉落的夜色,心裏那點被強行壓下的念頭卻又活泛起來。
畫室……真正的畫具……
第二天,他吃了早餐,吃了藥,在房間裏來回踱步了將近一個小時。最終,對繪畫近乎本能的渴望,壓過了對未知區域的恐懼。
他深吸一口氣,輕輕打開房門。
走廊空無一人。他憑着那天管家模糊的指示,朝着與主樓梯相反的方向走去。別墅大得驚人,副樓需要穿過一條稍短的玻璃廊橋。
廊橋兩邊是枯萎的藤蔓,陽光照射進來,暖洋洋的。他一步一步走得緩慢而警惕,像一只初次離開巢的幼獸,隨時準備逃回安全的黑暗。
副樓比主樓更顯安靜,空氣裏有淡淡的鬆節油和顏料的味道。他找到那間畫室,門虛掩着。
推開門。
不大,但朝南,陽光充足。靠牆立着幾個畫架,有些空着,其中一個上面還繃着一幅未完成的、色彩狂放的抽象畫,筆觸大膽凌厲,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掌控力——顯然是趙楚葛的手筆。
林霖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識地想退出去。
但目光卻被靠窗的一個空畫架吸引了。旁邊放着幾個木質顏料箱,打開着,裏面是排列整齊的罐裝顏料、各種型號的畫筆、調色板、畫刀……雖然不是什麼頂級品牌,但對他而言,已是夢中都不敢奢求的完備。
窗台上還放着幾盆綠色的植物,生機勃勃。
這裏和主樓那個冰冷華麗的牢籠,仿佛是兩個世界。
他小心翼翼地走進去,不敢碰任何東西,只是近乎貪婪地看着那些畫具,手指在身側微微蜷縮,指尖發癢。
最終,他選擇了一個最小的畫架,搬到離趙楚葛那幅畫最遠的角落。然後,像舉行什麼神聖儀式般,挑了一支最普通的鉛筆,一塊普通的素描橡皮,又找出一沓普通的素描紙。
他不需要那些昂貴的顏料。鉛筆和紙,已經足夠。
他在畫架前的小凳子上坐下,將紙夾好。
筆尖落在雪白紙面上的那一刻,所有的不安、恐懼、拘謹似乎都暫時遠去了。世界縮小到只剩下指尖的線條和腦海中逐漸清晰的圖像。
他畫的是昨天在平板軟件上嚐試過的那只小鳥。但這一次,線條流暢自信,細節栩栩如生。小鳥圓溜溜的眼睛裏,倒映着窗外遙遠的、自由的天空。
他完全沉浸了進去,忘記了時間,忘記了身處何地。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輕微的、帶着訝異的“咦?”聲。
林霖嚇得渾身一僵,鉛筆“啪”地一聲掉在地上。他猛地回頭,看到一個穿着藕粉色高級傭人制服、圍着潔白圍裙的年輕女孩站在畫室門口,正探着頭,好奇地看着他畫板上的小鳥。
女孩看起來二十出頭,臉蛋圓圓的,眼睛很大,透着一種未經世事的清澈和活潑。她手裏拿着一個雞毛撣子,似乎是來做常打掃的。
“哇,你畫得真好!”女孩絲毫沒有察覺他的驚恐,反而走了進來,湊近畫板,眼睛裏閃着真誠的贊嘆,“這小鳥好像活的一樣!比先生畫的那種……呃……”她似乎意識到失言,猛地捂住嘴,眼睛瞪得更圓了,偷偷瞟了一眼不遠處趙楚葛那幅氣勢人的抽象畫,吐了吐舌頭。
林霖緊張得手心冒汗,下意識地側身,想擋住自己的畫。在這個地方,任何關注都可能帶來麻煩。
“對、對不起,我這就收拾……”他慌忙起身,想要拆下畫紙。
“別呀!”女孩急忙擺手,壓低聲音,“畫得多好啊!嘛收起來?你放心,副樓這邊平時沒什麼人來的,先生更不會過來。你只管畫你的!”
她語氣裏的友善和直率讓林霖一時不知所措。在趙家,他收到的只有冷漠、無視和命令。
“我……我叫小念,負負責打掃副樓和客房區域的。”女孩自我介紹道,笑容很燦爛,“我知道你,你是林先生對吧?前幾天你病得好厲害,嚇死人了。現在好了嗎?”
林霖怔怔地點點頭,依舊保持着高度警惕,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份突如其來的熱情。
小念似乎是個話癆,也不在乎他的沉默,自顧自地說下去:“哎呀,你沒事就好。這房子太大,冷冰冰的,平時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那些老傭人都眼高於頂,沒勁透了。”她一邊說着,一邊象征性地拿着雞毛撣子四處撣了撣灰,動作麻利。
“你以後常來畫呀,這裏陽光好,又安靜。”小念打掃到窗邊,給那幾盆綠植澆了澆水,“這些寶貝兒可是我養的,好看吧?”
林霖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緊繃的神經稍微放鬆了一絲絲。他慢慢地坐回凳子上,撿起地上的鉛筆,卻沒有繼續畫。
小念澆完花,又湊過來看他畫了一半的小鳥,嘰嘰喳喳地評論着,語氣裏全是單純的欣賞。
“你學過畫畫嗎?畫得真專業!” “沒有……”林霖低聲回答,聲音澀。 “哇!那你是天才啊!”
她的贊美毫無保留,像陽光一樣直接潑灑下來,燙得林霖有些無所適從,心底深處某個冰冷堅硬的角落,卻仿佛被這過於熾熱的暖意撬開了一絲微不可見的縫隙。
接下來的幾天,林霖的生活多了一點微弱的盼頭。
他依舊沉默,依舊謹慎,大部分時間仍待在自己房間。但每天下午,他會鼓起勇氣穿過那條玻璃廊橋,去副樓的畫室待上一兩個小時。
小念似乎總能在那個時間“巧合”地出現,帶着她的雞毛撣子和說不完的話。她會跟他分享傭人間的八卦(當然是過濾後的),抱怨廚娘脾氣壞,有時甚至會偷偷塞給他一塊小點心,說是自己多出來的。
林霖依舊話很少,多是傾聽,但不再像最初那樣緊繃。偶爾,在小念誇張的贊美和鼓勵下,他也會多畫幾筆,甚至嚐試用一點淺淡的水彩顏料。
畫室裏那幅趙楚葛的未完成作品,像一道無形的界限,提醒着他這個空間的真正主人。他從不越界,只守着自己那個小小的角落。
這天下午,他正在給一幅簡單的靜物素描上明暗調子,小念一邊擦着窗戶,一邊哼着不成調的歌。
忽然,她像是想起什麼,轉過身,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哎,林先生,你知道嗎?先生好像最近特別忙,心情也不太好。”
林霖的筆尖一頓,在紙上留下一個突兀的黑點。他抬起頭。
小念湊近些,聲音更低了:“我聽給書房送咖啡的阿梅姐說,先生這幾天發了好幾次脾氣呢,好像是因爲公司的事情,有個什麼被對頭坑了……書房裏的煙灰缸都換了好幾個,全是煙頭。”
她說着,臉上露出一點同情:“雖然先生平時是嚇人了點,但忙起來不睡覺抽煙的樣子也挺讓人擔心的……”
林霖垂下眼睛,看着紙上那個瑕疵,默默用橡皮擦掉。
趙楚葛的心情好壞,與他無關。他甚至希望對方永遠忙碌,徹底遺忘他這個角落的存在。
但心底某個角落,卻不由自主地想象了一下那個男人蹙緊眉頭、在煙霧繚繞中發怒的樣子。心髒莫名縮緊了一下。
他搖搖頭,甩開這荒謬的聯想。
小念還在絮絮叨叨地說着打聽來的零星消息,關於商業上的爭鬥,關於林家的近況,關於趙楚葛雷厲風行的手段……
林霖沉默地聽着,手裏的鉛筆無意識地在紙頁空白處劃着凌亂的線條。
那些遙遠的、屬於另一個世界的事情,透過小念天真爛漫的語調,變得略微具體了一些。他知道了林家近果然如傭人之前議論的那般,處境越發艱難。也知道了趙楚葛是如何步步緊,毫不手軟。
自己在這場巨人的爭鬥中,究竟扮演着什麼角色?一個微不足道的、被隨手扔出的籌碼?還是一個……暫時被遺忘在戰場邊緣的囚徒?
“不過先生雖然厲害,但有時候也挺……”小念似乎想找一個合適的詞,最終撇撇嘴,“反正就是嚇人。還是你好,安安靜靜的,畫畫還這麼好看。”
她笑着,陽光透過擦淨的玻璃窗照進來,在她年輕的臉上跳躍。
林霖看着她毫無陰霾的笑容,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筆下逐漸成型、卻依舊被困在紙上的小鳥。
微光或許存在,但樊籠依舊。
他握緊了手中的鉛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