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做。」
那三個字像冰冷的鐵釘,一字字釘入他的心髒。是什麼意思?是厭煩了他做的飯菜?是覺得他連這點價值都沒有了?還是…更糟的,是一種無聲的驅逐前兆?
恐慌細密地啃噬着他的神經,比腹部的傷口更讓他難受。他是不是又做錯了什麼?是因爲起晚了?是因爲偷偷跑出去惹他生氣了?還是因爲…自己這副病怏怏的樣子,終於耗盡了趙先生那點微薄的耐心?
胃裏開始一陣陣地抽緊,冷硬饅頭帶來的不適混合着焦慮,灼燒般疼痛。他下意識地用手臂按住胃部,指尖冰涼。僻靜街角的公交站台,仿佛被城市喧囂遺忘的孤島。長椅冰冷堅硬,林霖蜷縮在上面,像一只被暴雨打落巢、羽毛盡溼的雛鳥。
壓抑的嗚咽聲斷斷續續,從他緊捂着臉的指縫間漏出,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卻承載着幾乎要將他脊椎壓垮的重量。眼淚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混合着臉上涸的咖啡漬和冷汗,留下狼狽的痕跡。
完了。一切都搞砸了。
打碎的杯碟要賠多少錢?經理那張不悅的臉…同事們或許同情、或許嫌棄的目光…他還能回去嗎?那份來之不易、給了他微小希望的工作,是不是就這樣失去了?
還有明天…那個預約好的獻血…1000塊…
恐懼、羞愧、絕望、身體深處翻涌的不適…所有情緒如同巨大的、冰冷的海浪,一波接一波地沖擊着他搖搖欲墜的理智堤壩。他把自己縮得更緊,仿佛這樣就能抵御全世界的惡意。
不知過了多久,眼淚似乎流了,只剩下澀的刺痛和一陣陣生理性的抽噎。他緩緩抬起頭,露出一雙紅腫不堪、空洞無神的眼睛。
天色漸漸暗淡下來,晚高峰的車流開始增多,刺眼的車燈晃過他的臉。周圍的一切都顯得模糊而不真實。
他必須回去。
回那個冰冷的、卻也是他現在唯一能去的“家”。
他拖着仿佛不屬於自己的身體,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回趙家的公交站。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虛軟無力。腹部的傷口因爲之前的摔倒和長時間的坐姿而疼痛加劇,像有繩子在裏面不斷地拉扯。膝蓋也腫痛得厲害。
公交車上,他低着頭,避開所有可能的視線,將自己隱藏在角落的陰影裏。車廂搖晃,他緊握着扶手,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抵抗着一陣陣襲來的惡心和暈眩。
到站,下車。那段通往趙家豪宅的路,今夜顯得格外漫長而艱難。
他終於站在那扇厚重的、雕花的鐵藝大門前,卻遲遲沒有伸手去按門鈴。他害怕看到管家或許帶着責備的眼神,害怕聽到任何關於他搞砸了工作的訊問,更害怕…遇見趙先生。
他該怎麼解釋這一身的咖啡漬和狼狽?
最終,他還是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奔赴刑場般,按響了門鈴。
開門的是管家。看到門外形容狼狽、臉色慘白得像鬼一樣的林霖,管家眼中閃過一絲明顯的詫異,但良好的職業素養讓他沒有多問,只是側身讓開:“林先生回來了。”
“嗯…”林霖低着頭,聲音細若蚊蚋,快速地從管家身邊溜過,只想立刻躲回那個狹小的偏房。
“林先生,”管家在他身後開口,“您的晚餐已經準備好了,在廚房溫着。您現在要用嗎?”
“不…不用了…謝謝…我不餓…”林霖慌忙拒絕,他現在只想把自己藏起來,哪裏還有胃口吃飯。
“趙先生吩咐過,您回來之後,讓您去書房見他。”管家平靜地補充道。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瞬間劈中了林霖!他猛地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趙先生要見他?!
爲什麼?他知道了?知道他在咖啡館搞砸了一切?知道他提前被趕回來了?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比身體任何的不適都要強烈百倍。他感覺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手腳冰涼。
“現…現在嗎?”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是的,趙先生在等您。”管家的語氣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
林霖的大腦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挪動腳步,走上樓梯,來到那扇代表着絕對權威的書房門口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他站在厚重的實木門前,抬起顫抖的手,卻遲遲不敢落下。手心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
最終,他閉上眼睛,像是耗盡所有勇氣般,輕輕叩響了門。
“進。”裏面傳來趙楚葛低沉冷淡的聲音。
林霖推開門,低着頭走了進去。書房裏只開着一盞桌燈,昏黃的光線勾勒出趙楚葛坐在寬大書桌後的身影,他似乎在處理文件,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雪茄和皮革的味道,壓迫感十足。
林霖不敢抬頭,甚至不敢呼吸太大聲,他能感覺到那道冰冷的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從頭到腳地審視着他這一身的狼狽。
“趙…趙先生…”他聲音發顫,幾乎要哭出來。
“抬頭。”命令的口吻。
林霖極其緩慢地、抗拒地抬起頭。燈光下,他蒼白的臉、紅腫的眼睛、髒污的制服無所遁形。
趙楚葛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幾秒,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怎麼回事?”
簡單的三個字,卻讓林霖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所有的委屈、恐懼、羞愧和強撐了一天的倔強,在這一刻土崩瓦解。
“對不起…對不起趙先生…”他語無倫次地開始道歉,眼淚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我…我在咖啡館…打碎了東西…好多杯子……對不起…我又給您添麻煩了…我會賠的…扣我工資…我一定會賠的…”
他一邊說一邊哭,身體因爲哭泣和虛弱而微微發抖,像個做錯了事害怕受到嚴厲懲罰的孩子,除了道歉,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趙楚葛沉默地看着他。眼前的少年,比被送來那天更加狼狽不堪,渾身溼透,沾滿污漬,臉色白得嚇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仿佛下一秒就要暈厥過去。哪裏還有半分昨天在沙發上,小心翼翼吃水果時那一點點脆弱的平靜?
他原本確實有些不滿。管家報告他提前回來且狀態異常,他以爲是年輕人吃不了苦,任性妄爲。他甚至準備好了冷言冷語的訓斥。
但此刻,看着這副淒慘可憐的模樣,那些訓斥的話卻卡在了喉嚨裏。
他想起了陳醫生的話——“身體底子太差了,嚴重營養不良,還有明顯的胃病…元氣大傷,得好好養一陣子,不能再勞累…”
想起了那些猙獰的傷口,和今天早上他那句硬邦邦的“不想我家裏死人”。
所以,他不是偷懶,而是本撐不住了?甚至可能…是傷口疼得厲害?或者又發燒了?
趙楚葛的目光落在林霖微微發抖的手臂和緊緊按着腹部的手上。
“受傷了?”他打斷林霖喋喋不休的道歉,聲音依舊沒什麼溫度,但似乎少了些之前的冷厲。
林霖的哭聲頓了一下,像是沒反應過來,茫然地搖了搖頭,又趕緊點頭:“沒…沒有…就是,就是不小心摔了一下…不疼的…”
他的臉人蒼白無力,眼神躲閃。
趙楚葛放下手中的文件,站起身,繞過書桌,朝他走來。
高大的身影帶着無形的壓迫感近,林霖嚇得立刻噤聲,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肩膀繃緊,閉上了眼睛,仿佛預感到要承受什麼責罰。
然而,預想中的斥責甚至動手並沒有到來。
一只微涼的手背貼上了他的額頭。
林霖猛地睜開眼,難以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趙楚葛。對方的表情依舊看不出什麼情緒,只是眉頭微蹙着。
“還在發燒。”趙楚葛收回手,語氣陳述,“去換衣服,然後下樓吃飯。”
“啊?”林霖徹底懵了,大腦處理不了這突如其來的轉折。沒有責罵?沒有懲罰?還…讓他吃飯?
“需要我重復第二遍?”趙楚葛的聲音沉了下去。
“不!不用!我…我馬上就去!”林霖如夢初醒,慌忙搖頭,像是怕對方反悔一樣,轉身就想跑出書房,卻因爲動作太快,又是一陣暈眩,踉蹌了一下,差點撞在門框上。
他手忙腳亂地扶住門框,不敢回頭,跌跌撞撞地逃離了書房。
回到偏房,他背靠着門板,心髒還在瘋狂地跳動。他摸着剛剛被趙楚葛手背貼過的額頭,那裏似乎還殘留着一絲微涼的觸感。
爲什麼…?
他完全無法理解。趙先生明明看到了他的狼狽,知道了他搞砸了工作,爲什麼…沒有生氣?反而…?
那種感覺,不是憐憫,不是溫柔,更像是一種…基於所有物狀態評估後的、冰冷的“處理”方式。
但即便如此,這和他預想中的狂風暴雨,也相差太遠。
他不敢耽擱,用最快的速度脫掉那身髒污的制服,換上了自己淨的舊衣服。洗手的時候,才看到掌心被碎片劃出的幾道血痕,已經不流血了,但看着依舊猙獰。他用水沖了沖,便不再理會。
下樓來到餐廳,管家已經將溫着的飯菜擺放在了桌上。很簡單,卻營養均衡:一碗熬得軟爛的雞肉粥,幾樣清淡的小菜。
“趙先生吩咐,您身體不適,吃些容易消化的。”管家平靜地說。
林霖看着那碗冒着熱氣的粥,鼻尖又是一酸。他低下頭,小聲道:“謝謝…”
他坐下來,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吃着。溫熱的粥滑過喉嚨,落入空蕩灼痛的胃袋,帶來一絲熨帖的暖意。他吃得很慢,很珍惜。
趙楚葛沒有下來。餐廳裏只有他一個人。
吃完粥,他自覺地將碗筷收拾到廚房清洗淨。然後,他站在空曠的客廳裏,又準備開始打掃衛生了,
喝完最後一口溫熱的粥,那點微弱的暖意似乎只在他的胃裏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很快就被更深沉的、從骨頭縫裏透出來的冰冷和虛弱吞噬殆盡。
林霖低着頭,默默地將碗筷拿到廚房,打開水龍頭,用冷水仔細地沖洗淨,再小心翼翼地擦,放進消毒櫃裏。每一個動作都緩慢而滯澀,像是生鏽的機器在勉強運轉。
做完這一切,
他走到儲物間,拿出了吸塵器。沉重的機器對他來說此刻如同龐然大物。他咬緊牙關,費力地推了出來,上電源。
嗡——
吸塵器啓動的轟鳴聲在寂靜的豪宅裏顯得格外刺耳。他扶着機器,開始緩慢地清潔客廳巨大的地毯。每推動一下,腹部的傷口都傳來尖銳的撕扯感,讓他不得不頻繁地停下來,彎着腰,大口喘息,額頭的冷汗涔涔而下。
頭暈一陣陣襲來,眼前的景物時不時會模糊一下。他甩甩頭,強迫自己集中精神,繼續手上的動作。膝蓋的疼痛也讓他的步伐變得蹣跚不穩。
他清理得很仔細,很賣力,仿佛要將今天在咖啡館失去的所有尊嚴和價值,都從這無休止的體力勞動中彌補回來。他從客廳打掃到走廊,再到餐廳,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時間在疼痛和機械的重復中緩慢流逝。
終於,最後一個角落清理完畢。他關掉吸塵器,世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他自己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他幾乎直不起腰,只能用手撐在吸塵器的把手上,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像是被抽了所有力氣的破布娃娃。
打掃完了…
他拖着幾乎散架的身體,將吸塵器挪回儲物間。然後,像個遊魂一樣,一步一步地挪回那間位於角落的偏房。
關上門,隔絕了外面那個冰冷奢華的世界。他甚至沒有力氣走到床邊,就直接順着門板滑坐在地毯上,將臉埋在膝蓋裏,蜷縮成一團。
好累…好痛…
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着抗議,發出不堪重負的哀鳴。低燒帶來的燥熱和虛弱感依舊纏繞着他。
他就這樣在地上坐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冰冷的寒意從地毯滲透進來,才掙扎着爬起來,踉蹌地撲到床上。
身體陷入單薄的被褥,極度的疲憊瞬間將他吞沒。他閉上眼睛,幾乎下一秒就要沉入黑暗。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無意間瞥見床頭櫃。
上面除了水杯和早上趙先生拿來的那些藥之外,不知何時,多了一盒嶄新的感冒藥和退燒貼。
林霖愣住了。
他掙扎着撐起身體,拿起那盒藥。是市面上很好的牌子,和他平時吃的幾塊錢一盒的完全不同。
誰放的?
管家?還是…
一個幾乎不敢想的念頭掠過腦海。
是…趙先生嗎?
除了他,不會有別人了。所以他…知道自己還在發燒?他…注意到了?
一股極其復雜的情緒涌上心頭,混雜着微弱的暖意和更深的惶恐。他配嗎?配讓趙先生爲他費心嗎?
他拿起手機,點開微信,找到那個黑色的頭像。手指在屏幕上懸停了很久,刪刪改改,最終只發出巴巴的幾個字:
「趙先生,藥收到了。謝謝您。」
他等了一會兒,屏幕那頭沒有任何回應。
意料之中。他放下手機,看着那盒藥,卻沒有拆開。這麼好的藥,一定很貴。他的燒好像沒那麼厲害了,應該…能扛過去。這藥可以留着,以後萬一…
他將藥小心地放回床頭櫃,和那些廉價的藥放在一起。
然後,他重新拿起手機,甩開那點不切實際的思緒,迫自己回到殘酷的現實中來。
他點開瀏覽器收藏夾裏那個獻血廣告的鏈接。1000塊。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樓,誘惑着瀕死的旅人。
不能再猶豫了。咖啡館的工作可能保不住了,他必須盡快找到別的錢。
他按照上面的預約電話打了過去。對方詢問了他的血型、年齡、體重,聽到他體重偏輕時猶豫了一下,但在林霖急切地保證自己身體很好、經常獻血後,對方還是答應了他明天上午十點的預約。
掛了電話,手心因爲緊張而出了一層薄汗。
預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