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知瑤是跟着更聲醒的,醒時窗外天色微亮,身側床榻已沒了餘溫。
貼身婢女棠枝湊過來,伺候她起身。
“姑爺早起了一更,正在院中練槍。還跟奴婢們說您昨乏累,叮囑奴婢們切勿吵着您,讓您睡到想醒時再醒,那關切的模樣,真是心裏掛着小姐您呢!”
她聲音帶笑,滿是爲自家小姐嫁了位妥帖郎君的欣喜。
要知這世上女人一生中有兩個鬼門關要過。
其一便是這擇婿嫁人。
若能嫁得良人,則一生順遂無憂。
若是眼瞎心蒙選了一棵歹筍,這輩子都得雞飛狗跳不得安寧了!
如今瞧姑爺這體貼心細的模樣,棠枝便知她家小姐後定有享不完的福氣。
鄭知瑤睨她一眼:“莫要說這些混的打趣我,還不快些爲我更衣梳妝,今要去給公爹婆母請安,還要見見另外幾房的叔嬸,可不能遲了。”
她雖出身高,未出閣時得父親母親疼惜,從不曾爲規矩所拘,可也知道嫁到夫家便是另一番天地了。
陸雲遠如何說如何做,是陸雲遠的事。
她這個新婦,若沒規矩,落到旁人耳中,可是要議論她魯國公府的教養。
棠枝見她小姐面上嚴肅,便也不敢再多打趣,只快手快腳地爲她穿戴新衣,扶她去鏡前梳妝挽發。
湊近描眉時,鄭知瑤才再次開口:“外面那事,理清了嗎?”
她聲音壓得極低,只有近處的棠枝一人能聽到。
棠枝當然知曉她家小姐所指爲何,也壓低聲音回:“放心吧小姐,昨兒夜裏咱們的人就遞進話來了,埋在城外荒山,死的透透的了。”
鄭知瑤垂眸,沒再多言,對自己這個新夫,又多了幾分滿意。
母親教她,男人在外有些牽扯不要緊,能掂量明白輕重便可。
待她青絲綰就,被棠枝扶着踏入院中時,陸雲遠剛將手中長槍遞給小廝。
他身形頎長,足有八尺,於軍中戰場上歷練的肩寬闊,英姿勃發。
被汗打溼的衣衫下,隱約能瞧出肩骨的輪廓。
鄭知瑤想到昨夜,自己指甲輕撓他皮肉的情景,面上又有些緋紅,輕喚了聲:“夫君。”
陸雲遠回眸,露出張玉面霜雪的臉。
狹長的雙眸瞧見鄭知瑤,原本冷淡的臉上,立刻浮起笑意:
“夫人怎麼起得這樣早?”
鄭知瑤道:“不敢誤了問安的時辰。”
陸雲遠聞言,笑着走向她:“若是爲這事,你不必着急,母親清早便派人來說讓你睡好了再過去。往後都是一家人,不必受這些虛禮拘束。”
鄭知瑤也笑:“問安是我孝敬尊長的心意,夫君可不能用一句虛禮便將其拂了。”
說話間,棠枝遞上帕子,鄭知瑤接過。
她本想親手替他擦鬢邊的汗珠,可又覺得這動作過於討好輕佻,便只將帕子攤在掌心,遞給陸雲遠:
“我在家中時,父親母親喚我一聲瑤兒,夫君說我們往後是一家,在院中時,也可不必那麼生分。”
陸雲遠勾了下她捏着帕子的手指,挑起眼梢道:“瑤兒。”
鄭知瑤面上緋色更甚,帕子丟過去,低頭不看人。
陸雲遠便邊擦邊笑:“瑤兒也可喚我一聲大郎。”
鄭知瑤垂着眼眸,柔聲跟了句:“大郎。”
棠枝也將臉側到一旁去笑。
所以,主仆二人誰都沒能看到,陸雲遠的臉色在這一刻有一瞬的愣怔,又很快被他藏匿於無形。
當然,陸雲遠也沒有注意到。
鄭知瑤雖面上緋紅,可羞怯的笑意卻並未抵到眼底。
她知道女人要對夫君適當嬌羞才能把握住夫君的心,也願意拿些小女兒模樣出來。
可她到底是要做這院中掌家娘子的人,將來隨着陸雲遠承爵,她還要做整個國公府的主母。
是以,這分寸要拿捏。
與陸雲遠稍說幾句體己話後,她便再次提起問安的規矩。
陸雲遠道:“瑤兒且等我一下,我換了衣裳,與你一同去。”
鄭知瑤回“是”,便在屋中倒了熱茶等他。
等陸雲遠略作梳洗,重新穿戴後,兩人便一同往外去。
只是,剛出院門,老國公身旁的小廝便小跑着來報:
“大爺,二爺清早入城了,此時正往宮裏去,國公爺讓奴才來告知大爺,讓您與大少夫人換好衣服,一同去前廳等着接二爺歸來。”
兩人聞言,剛邁出門的腿又收了回去。
陸雲遠與陸雲野皆是國公夫人周氏所生,兩人也皆在陸家軍部中任職。
且因陸家祖上與宮中諸位王爺並無聯姻牽扯,這幾十年,鎮國公府越發得聖人重用。
陸雲遠十六歲被派往邊關,於西北征戰五年,一朝得勝,去年榮歸故裏,得了好一波封賞。
如今被在南邊平定軍亂的陸雲野也帶着好消息回來了,封賞的聖旨必定會隨陸雲野一同回府。
父親讓他二人換衣服,便是要去換可以接旨謝恩的正式衣裳。
陸雲遠和鄭知瑤二人都知道其中的意思,便又回屋重新收拾了起來。
鏡子前,想到陸雲野,鄭知瑤的心突兀地跳了兩下。
她知道自己如今已是陸雲遠的妻,可想到往事,還是忍不住從匣屜裏取出一支玉簪,遞給正欲給她換發髻的棠枝:“戴這個,得低矮些。”
棠枝有幾分奇怪,這簪子與小姐今的透雕點翠冠並不匹配。
可小姐開口了,她便只能聽,戴好發冠後,又尋了個不突兀的地方,將那玉釵了進去。
鄭知瑤摩挲下那玉簪溫潤的手感,斂下眼底情緒,與陸雲遠相伴,往前廳去了。
前廳,鎮國公陸承宗和國公夫人周慧淑,以及二房陸承霖陳萱夫婦、三房陸承瑋王令儀夫婦和一衆子輩,一起守在廳堂中,等着陸雲野歸來。
入宮陳情,光是來回也要一個時辰。
若是聖人再多問詢幾句,那便是要等到晌午了。
鄭知瑤便趁這個時間,一一向長輩們敬茶問安。
周慧淑對這個兒媳無比滿意。
甚至可以說,這樁婚事是她大力促成的。
太後與當今正得盛寵的賢妃皆是魯國公府的嫡系。
論恩寵和榮耀,魯國公府在四個國公府之中是獨一份的。
加上鄭知瑤的才學、品行、容貌,皆是一等一的出挑。
整個京城,簡直再挑不出比她更配遠兒的新婦了。
所以今周慧淑接過鄭知瑤遞過來的茶,瞧着她的眼底滿是慈愛與笑意,抿了口茶便將她拉到身旁,帶她一一認過家裏的人。
鎮國公陸承宗不曾納妾。
周慧淑只生育了三個孩子,除了長子陸雲遠,次子陸雲野外,便只一個剛過及笄的女兒陸錦安。
陸雲野不曾娶妻,陸錦安正欲議親。
大房的關系十分簡單。
二房就不得了了。
陸承霖是個不求上進的,年輕時唯愛逛勾欄聽曲,雖被大哥陸承宗壓着,不敢行事太荒唐,可也前前後後納了三個妾,嫡出庶出的子輩湊在一起近十人。
二房夫人陳萱只一個嫡親女兒,便只帶自己女兒到鄭知瑤旁邊說話。
剩下的庶出全都站在一旁,不敢開腔。
鄭知瑤瞧着便知道,這位二嬸陳氏不僅能說會道,掌起家來應當也是有些手腕的,能鎮得住這一房子女,在外人面前恭恭敬敬,絲毫不敢僭越。
三房陸承瑋與陸承宗十分相似,爲人穩重內斂,只娶了一妻,育有一子,年歲尚小。
妻子王令儀也是溫婉謙和的,話不多,只在旁跟着笑。
這邊女人們湊成一團。
那邊男人們便也在一起喝茶說話。
聊得大多都是陸雲野此番回來的事。
“西北戰事暫穩,南邊叛軍也被雲野一舉剿滅,接下來這雲遠和雲野應能暫且調任回京,享上幾年安穩子了。”
“南邊於壩州作亂的叛軍一直是聖上的心頭大患,如今這般,雲野真算是立了大功了。”
“若能借着雲野的風,給家裏那幾個不成器的謀個一官半職,那便是喜上加喜了,大哥您看如何?”
陸承霖嬉皮笑臉的話,並未落到陸雲遠耳中。
他端着茶碗,有些心不在焉,想着陸雲野先前送回來的信上,明明寫着三後才抵京,爲何今便到了?
像是刻意趕了路。
有什麼非趕回來不可的理由嗎?
他往窗外望。